圓性見胡斐挖坑埋葬程靈素的骨灰,心想自己與他立時也便身歸黃土,當下悄悄跪倒,忍住背上疼痛,合什為禮,輕輕誦經。


    胡斐左肩的傷痛越來越厲害,兩隻手漸漸挖深,一轉頭,瞥見圓性合什下跪,神態莊嚴肅穆,忽感喜慰:“她潛心皈佛,我何苦勉強要她還俗?幸虧她沒應允,否則她臨死之時,心中不得平安。”


    突然之間,他雙手手指同時碰到一件冰冷堅硬之物,腦海中閃過苗夫人的那句話:“有柄寶刀!”他不動聲色,向兩旁摸索,果然是一柄帶鞘的單刀,抓住刀柄輕輕一抽,刀刃抽出寸許,毫沒生鏽,心想:“苗夫人說道:‘此事隻跟你爹爹和金麵佛苗人鳳有關’,難道這把刀是苗大俠埋在這裏的?難道苗大俠為了紀念我爹爹,將這柄刀埋在我爹爹墳前?”


    他這一下猜測,確沒猜錯。隻是他並不知道,苗人鳳所以和苗夫人相識而成婚,正是由於這口“冷月寶刀”;而他夫婦良緣破裂,也是由這口寶刀而起,始於苗人鳳將這刀埋葬在胡一刀墳前之時。當世除苗人鳳和苗夫人之外,沒第三人知道此事。


    胡斐握住了刀柄,回頭向苗夫人瞧去,隻聽得她幽幽說道:“要明白別人的心,那是多難啊!”她長長的歎了口氣,緩步走開。圓性待要阻止,胡斐道:“讓她走好了!我們不怕田歸農。”


    田歸農叫道:“阿蘭,你在客店裏等我。待我殺了這小賊,大夥兒喝酒慶功。”苗夫人不答,在荒野中越走越遠。


    田歸農轉過頭來,喝道:“小賊,快埋!咱們不等了!”


    胡斐道:“好,不等了!”抓起刀柄,隻覺眼前青光一閃,寒氣逼人,手中已多了一柄青森森的長刀,刀光如水,在冷月下流轉不定。


    田歸農和眾武士無不大驚。胡斐乘眾人心神未定,揮刀殺上。當啷當啷幾聲響處,三名武士兵刃削斷,兩人手臂斬落。


    田歸農橫刀斫至,胡斐舉刀一格,錚聲清響,聲如擊磬,良久不絕。兩人躍開三步,就月光下看手中刀時,都絲毫無損。兩口寶刀,正堪匹敵。


    胡斐見手中單刀不怕田歸農的寶刀,登時如虎添翼,展開胡家刀法,霎時間又傷了三名武士。田歸農的寶刀雖和他各不相下,刀法卻大大不如,他以擅使的長劍和胡斐相鬥,尚且不及,何況以己之短,攻敵之長?三四招一過,臂腿接連中刀,若非身旁武士相救退開,已命喪胡斐刀下。此時身上沒帶傷的武士已寥寥無幾,任何兵刃遇上胡斐手中寶刀,無不立斷,盡變空手。


    胡斐也不趕盡殺絕,叫道:“我看各位也都是好漢子,何必枉自送了性命?”


    田歸農見情勢不對,拔足便逃。眾武士搭起地下的傷斃同伴,大敗而走。眾人直到數年之後,苦苦思索,紛紛議論,仍沒絲毫頭緒,不知胡斐這柄寶刀從何而來。總覺此人行事神出鬼沒,人所難測,“飛狐”這外號便由此而傳開了。


    胡斐彈刀清嘯,心中感慨,還刀入鞘,將寶刀放回土坑之中,使它長伴父親於地下,再將程靈素的骨灰壇也輕輕放入土坑,撥土掩好。他取出金創藥為圓性敷上傷口,給她包紮好,說道:“從今以後,你跟著我再也不離開了!”


    圓性含淚道:“胡大哥,不成的……我見到你是我命苦,不見你,我仍然命苦……”她跪倒在地,雙手合什,輕念佛偈:


    一切恩愛會,無常難得久。


    生世多畏懼,命危於晨露。


    由愛故生憂,由愛故生怖。


    若離於愛者,無憂亦無怖。


    念偈時淚如雨下,念畢,悄然上馬,緩步西去。胡斐牽過駱冰所贈的白馬,快步追將上去,說道:“你騎了這馬去吧。你身上有傷,還是……還是……”圓性搖搖頭,縱馬便行。


    胡斐望著她背影,那八句佛偈,在耳際心頭不住盤旋。


    他身旁那匹白馬望著圓性漸行漸遠,不由得縱聲悲嘶,不明白舊主人為什麽竟不轉過頭來。


    胡斐見她背影漸小,即將隱沒,突然之間,耳畔似乎又響起了王鐵匠的情歌:


    你不見她麵時,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!


    “袁姑娘,二妹,連同我三個兒,我們又沒做壞事,為什麽都這樣苦惱?難道都是天生命苦嗎?”


    回頭望望父親墳上程靈素骨灰的埋葬之處,一陣涼風吹來,吹得墳邊青草盡皆伏倒。“再過幾天,這些青草都變黃了,最後也都死了。它們倒可在這裏長伴二妹,我卻不能。二妹今年隻十八歲。明年我再來看她,她仍是十八歲,我卻一年年大了、老了,到最後還不是同這些青草一般?‘無憂亦無怖’有什麽好?恩愛會也罷,不是恩愛會也罷,總都是‘無常難得久’!”


    本章後記


    《飛狐外傳》寫於一九六〇、六一年間,原在我所創辦的《武俠與曆史》小說雜誌連載,每期刊載八千字。在報上連載的小說,每段約一千字至一千四百字。《飛狐外傳》則是每八千字成一個段落,所以寫作的方式略有不同。我每十天寫一段,一個通宵寫完,一般是半夜十二點鍾開始,到第二天早晨七八點鍾工作結束。一部長篇小說,每八千字成一段落的節奏是絕對不好的。這是我寫作生涯中唯一的一次。這次所作修改,主要是將節奏調整得流暢些,消去其中不必要的段落痕跡。


    《飛狐外傳》是《雪山飛狐》的“前傳”,敘述胡斐過去的事跡。然而這是兩部小說,互相有聯係,卻並不全然的統一。在《飛狐外傳》中,胡斐不止一次和苗人鳳相會,胡斐有過別的意中人。這些情節,沒有在修改《雪山飛狐》時強求協調。


    這部小說的文字風格,比較遠離中國舊小說的傳統,現在並沒改回來,但有兩種情形是改了的:第一,對話中刪除了含有過份現代氣息的字眼和觀念,人物的內心語言也是如此。第二,改寫了太新文藝腔的、類似外國語文法的句子。


    《雪山飛狐》的真正主角,其實是胡一刀。胡斐的性格在《雪山飛狐》中十分單薄,到了本書中才漸漸成形。我企圖在本書中寫一個急人之難、行俠仗義的俠士。武俠小說中真正寫俠士的其實並不很多,大多數主角的所作所為,主要是武而不是俠。


    孟子說:“富貴不能淫,貧賤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,此之謂大丈夫。”武俠人物對富貴貧賤並不放在心上,更加不屈於威武,這大丈夫的三條標準,他們都不難做到。在本書之中,我想給胡斐增加一些要求,要他“不為美色所動,不為哀懇所動,不為麵子所動。”英雄難過美人關,像袁紫衣那樣美貌的姑娘,又為胡斐所傾心,正在兩情相洽之際而軟語央求,不答允她是很難的。英雄好漢總是吃軟不吃硬,鳳天南贈送金銀華屋,胡斐自不重視,但這般誠心誠意的服輸求情,要再不饒他就更難了。江湖上最講究麵子和義氣,周鐵鷦等人這樣給足了胡斐麵子,低聲下氣的求他揭開了對鳳天南的過節,胡斐仍是不允。不給人麵子恐怕是英雄好漢最難做到的事。


    胡斐所以如此,隻不過為了鍾阿四一家四口,而他跟鍾阿四素不相識,沒一點交情。


    目的是寫這樣一個性格,不過沒能寫得有深度。隻是在我所寫的這許多男性人物中,胡斐、喬峰、段譽、楊過、郭靖、令狐衝、趙半山、文泰來、張無忌這幾個是我比較特別喜歡的。立意寫一種性格,變成“主題先行”,這是小說寫作的大忌,本書在藝術上不太成功,這是原因之一。當然,如果作者有足夠才能,那仍然勉強可以辦到。


    武俠小說中,反麵人物為正麵人物殺死,通常的處理方式是認為“該死”,不再多加理會。本書中寫商老太這個人物,企圖表示:反麵人物被殺,他的親人卻不認為他該死,仍然崇拜他,深深的愛他,至老不減,至死不變,對他的死亡永遠感到悲傷,對害死他的人永遠強烈憎恨。


    一九七五年一月


    第二次修改,主要是個別字眼語句的改動。所改文字雖多,基本骨幹全然無變。


    一九八五年四月


    在修訂這部小說期間,中國文聯電視集監製張紀中兄到香港來,和我商討“神雕俠侶”電視連續劇的劇本。我記得在內地報紙上的報導中見到,“射雕”的編劇之一認為《射雕》原作寫得不完備,江南七怪遠赴大漠教導郭靖武藝,過程豐富而詳細,丘處機傳授楊康武藝卻一筆帶過,兩者不平衡,於是他加了一幕又一幕丘處機教楊康的場景,認為這樣一來,就將原作發展而豐富了,在藝術上提高了。這位先生如真的這樣會寫武俠小說,不知為什麽這樣惜墨如金,不顯一下身手絕藝?我生平最開心的享受,就是捧起一本好看的武俠小說來欣賞一番。現今我坐飛機長途旅行,無可奈何,手提包中仍常帶白羽、還珠、古龍、司馬翎的武俠舊作。很惋惜現今很少人寫新的武俠小說了。然而從這位編劇先生的宏論推想,他是完全不懂武俠小說的,他不懂中國小說,不懂小說,不懂戲劇,不懂藝術中必須省略的道理,所以長歎一聲之餘,也隻好不寄以任何期望了。正如有人批評齊白石的畫,說他隻畫了畫紙的一部分,留下了大片空白,未免懶惰。幸好,張紀中兄說,這位編劇先生所添加的大量“豐富與發展”,都給他大筆一刪,決不在電視中出現。


    從這個經驗想到,如有人改編《飛狐外傳》小說為電影或電視劇,最好不要“豐富與發展”,不要加上田歸農勾引南蘭的過程,不要加上胡斐與程靈素千裏同行、含情脈脈的場麵,不要加上無嗔大師與石萬嗔師兄弟鬥毒的情景,不要加上對商劍鳴和袁紫衣的描寫。香港近年來正大舉宣傳一種“無添加”化妝品,梁詠琪小姐以清秀的本來麵目示人,表示這種化妝品的“無添加”沒有添加任何玷汙性的雜質。


    廣東人有句俗語,極好的形容這種藝術上的愚蠢,叫做“畫公仔畫出腸”。畫一幅男人、女人的圖畫,比方說畫一位美人吧,為了表達完善,畫了她美麗的麵容和手足之外,要再畫出她的肝、大腸、小腸、心、胃、肺、膽,覺得非此則不完全。我已懂得“畫蛇添足”和“畫公仔畫出腸”,自古已然,因此也不為此難過。


    二〇〇三年四月


    《飛狐外傳》所寫的是一個比較平實的故事,一些尋常的人物,其中出現的武功、武術,大都是實際而少加誇張的。少林拳、太極拳、八卦掌、無極拳、西嶽華拳、鷹爪雁行拳等等,不單有正式的書籍記載,而且我親自觀摩過,也曾向拳師們請教過,知道真正的出手和打法,不像降龍十八掌、六脈神劍、獨孤九劍、乾坤大挪移那麽誇張。但現實主義並不是武俠小說必須遵依的文學原則。《飛狐外傳》的寫作相當現實主義,隻程靈素的使毒誇張了些。這部小說比《天龍八部》多了一些現實主義,但決不能說是一部更好的小說。根據現實主義,可以寫成一部好的小說,不根據現實主義,仍可以寫成好的小說。雖然,我不論根據什麽主義,都寫不成很好的小說。因為小說寫得好不好,和是否依照什麽正確的主義全不相幹。


    程靈素身上誇張的成份不多,她是一個可愛、可敬的姑娘,她雖然不太美麗,但我十分喜歡她。她的可愛,不在於她身上的現實主義,而在於她浪漫的、深厚的真情,每次寫到她,我都流眼淚的,像對郭襄、程英、阿碧、小昭一樣,我都愛她們,但願讀者也愛她們。


    二〇〇三年九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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