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老丐歎道:“此中緣由,一時不便細說,你若泄露了今晚之事,我性命難保,定要死在五雲手萬震山的劍底。”狄雲吃了一驚,奇道:“老伯伯,你武功這麽高強,怎會怕我師伯?”那老丐不答,揚長便去,說道:“你是否有心害我,那全瞧你自己了。”狄雲忙追了上去,說道:“我多謝老伯伯還來不及,怎會害你性命?我要是泄漏一字半句,教我天誅地滅。”那老丐點點頭,歎了口氣,足不停步的走了。


    狄雲呆了一陣,忽然想起沒問那老丐的姓名,叫道:“老伯伯,老伯伯!”但那老丐沒入樹叢之中,已影蹤不見了。


    次日清晨,戚長發見狄雲目青鼻腫,好生奇怪,問道:“跟誰打架了,怎麽傷成這個樣子?”狄雲不善說謊,支吾難答。戚芳笑道:“還不是昨天給那個什麽大盜呂通打的麽?”戚長發決計想不到昨晚之事,也不再問。


    戚芳拉了拉狄雲的衣襟,兩人從邊門出去,來到一口井邊,見四下無人,便在井欄圈上坐了下來。戚芳問道:“師哥,你昨晚跟誰打架了?”狄雲囁嚅未答。戚芳道:“你不用瞞我,昨天你跟呂通相鬥,他一拳一腳打在你身上什麽地方,我全瞧得清清楚楚,他可沒打中你眼睛。”狄雲料知瞞她不過,心想:“我隻要不說那老伯伯的事,就不要緊。”於是將萬門八弟子如何半夜裏前來尋釁、如何比劍、如何落敗受辱的事一一都說了。


    戚芳越聽越怒,一張俏臉脹得通紅,氣憤憤的道:“他們八個人打你一個,算什麽好漢?”狄雲道:“倒不是八個人一齊出手,是三四個打我一個。”戚芳怒道:“哼,他們三四個聯手打你,已經贏了,其餘的就不必動手。倘若三四個打不過,還不是五六個、七八個一起下場?”狄雲點頭道:“那多半會這樣。”


    戚芳霍地站起,道:“咱們跟爹爹說去,教萬震山評評這個理看。”她盛怒之下,連“萬師伯”也不稱了,竟直呼其名。


    狄雲忙道:“不,我打架打輸了,向師父訴苦,那不是教人瞧不起嗎?”昨晚萬門八弟子臨走時那套說話,叫他去向師父、師伯訴苦,原是意在激得他不好意思去向戚長發、萬震山投訴,狄雲果然墮入他們計中。


    戚芳哼了一聲,見他衣衫破損甚多,心下痛惜,從懷中取出針線包,就在他身上縫補。她頭發擦在狄雲下巴,狄雲隻覺癢癢的,鼻中聞到她少女的淡淡肌膚之香,不由得心神蕩漾,低聲道:“師妹!”戚芳道:“空心菜,別說話!別讓人冤枉你作賊。”


    江南三湘一帶民間迷信,穿著衣衫讓人縫補或釘綴鈕扣之時,若說了話,就會給人冤賴偷東西。“空心菜”卻是戚芳給狄雲取的綽號,笑他直肚直腸,沒半點機心。


    這日晚間,萬震山在廳上設了筵席宴請師弟,八個門下弟子在下首相陪,十二人團團坐了一張圓桌。


    酒過三巡,萬震山見狄雲嘴唇高高腫起,飲食不便,說道:“狄賢侄,昨兒辛苦了你,來來來,多吃一點。”夾了一隻雞腿,放在他碟中。周圻鼻中突然哼的一聲。


    戚芳早滿肚是火,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大聲道:“萬師伯,我師哥這些傷,不是呂通打的,是你八位高徒聯手打的。”萬震山和戚長發同時吃了一驚,問道:“什麽?”


    萬門第八弟子沈城年紀最小,卻十分伶牙俐齒,搶著說道:“狄師哥打贏了呂通,說師父你老人家膽小怕事,不敢和呂通動手,全靠他狄師哥出馬,才趕走了他,沒讓你老人家出醜。我們氣不過……”萬震山臉上變色,但隨即笑道:“是啊,這原是全仗狄賢侄給我們挽回了顏麵。”沈城道:“萬師哥聽他口出狂言,實在氣不過,這才約狄師哥比劍,好像是萬師哥占了先。”


    狄雲怒道:“你……你胡說八道……我……我幾時……”他本就不善言辭,聽得沈城撒謊誣衊,又急又怒之下,更加結結巴巴的說不出話來。


    萬震山道:“怎麽是圭兒像占了先?”沈城道:“昨晚萬師哥和狄師哥怎麽比劍,我們都沒瞧見。今天早晨萬師哥跟大夥說起,好像是萬師哥用一招……用一招……”他轉頭問萬圭道:“萬師哥,你用一招什麽招數勝了狄師哥的?”萬圭道:“是‘長安一片月,萬戶搗衣聲’!”他二人一搭一檔,將“八人聯手”之事推了個一幹二淨。萬圭怎樣勝了狄雲,旁人見都沒見到,自然談不上聯手相攻了。沈城不過十五六歲年紀,一副天真爛漫的樣子,誰都不信他會撒謊。


    萬震山點了點頭,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

    戚長發氣得滿臉通紅,伸手一拍桌子,喝道:“雲兒,我千叮萬囑,叫你不可和萬師伯門下眾師兄失了和氣,怎地打起架來了。”狄雲聽得連師父也信了沈城的話,隻氣得渾身發抖,道:“師父……我……我……我沒有……”戚長發劈頭劈臉一記耳光打了過去,喝道:“做錯了事,還要抵賴!”狄雲不敢閃避,戚長發這一掌打得好重,狄雲臉頰本就青腫,登時腫上加腫。戚芳急叫:“爹,你也不問問清楚。”


    狄雲狂怒之下,牛脾氣發作,突然縱身跳起,搶過放在身後幾上的長劍,拔劍出鞘,躍在廳心,叫道:“師父,這萬……萬圭說打敗了我,教他再打打看。”戚長發大怒,喝道:“你回不回來?”離座出去,又要揮拳毆擊。戚芳一把拉住,叫道:“爹爹!”


    狄雲大叫:“你們八個人再來打我,有種的就一齊來。那一個不來,便是烏龜兒子王八蛋。”他急怒之下,口不擇言,亂罵起來,沒想到這句話已罵到了萬師伯。


    萬震山眉頭一皺,說道:“既是如此,你們去領教領教狄師哥的劍法也是好的。”


    八名弟子巴不得師父有這句話,各人提起長劍,分占八方,將狄雲圍在垓心。


    狄雲大聲叫道:“昨兒晚上是八個狗雜種打我一人,今日又是八個狗雜種……”


    戚長發喝道:“雲兒,你胡說些什麽?比劍就比劍,是比嘴上伶俐麽?”


    萬震山聽他左一句“王八蛋”,右一句“狗雜種”,心下也動了真怒,這八人中的萬圭是他親生兒子,狄雲如此亂罵,口口聲聲便是罵在他的頭上。他見八個弟子分站八方,隱然有分進合擊之勢,喝道:“狄師兄瞧不起咱們,要以一個鬥八個,難道咱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?”


    大弟子魯坤道:“是,眾位師弟退開,讓我先領教狄師哥的高招。”五弟子卜垣最工心計,昨晚見到狄雲與萬圭動手,這鄉下佬武功不弱,這時情急拚命,大師兄未必能勝,如讓他先贏得一仗,縱然再有人將他打敗,也已折了萬門銳氣,同門中劍術以四師兄孫均為第一,最好讓孫均一上手便將他打敗,令他再也說嘴不得,便道:“大師哥是咱們同門表率,何必親自出馬?讓四師哥教訓教訓他也就是了。”


    魯坤一聽,已明其意,微笑道:“好,四師弟,咱們瞧你的了。”左手一揮,七人一齊退開,隻剩孫均一人和狄雲相對。


    孫均沉默寡言,常常整天不說一句話,是以能潛心向學,劍法在八同門中最強。他見師兄弟推己出馬,當即長劍一立,低頭躬身,這一招叫做“萬國仰宗周,衣冠拜冕旒”,乃是極具禮敬的起手劍招。但當年戚長發向狄雲說劍之時,卻將這招的名稱說做“飯角讓粽臭,一官拜馬猴”。意思是說:“我是好好的大米飯,你是一隻臭粽子,外表上讓你一下,恭敬你一下,我心裏可在罵你!我是官,你是猴子,我拜你,是官拜畜生。”狄雲見他施出這一招,心下更怒,當下也是長劍一立,低頭躬身,還了他一招“飯角讓粽臭,一官拜馬猴”,針鋒相對,毫不示弱。


    他隻這麽一躬身,身子尚未站直,長劍劍尖已向孫均小腹上刺了過去。萬門群弟子齊聲驚呼。孫均回劍擋格,錚的一聲,雙劍相擊,兩人手臂上各是一麻。


    魯坤道:“師父,你瞧這小子下手狠不狠?他簡直是要孫師弟的命啊。”萬震山心下暗暗驚異:“這鄉下小子幹麽如此憤激,一上來就是拚命?”


    但聽得錚錚錚錚數聲連響,狄雲和孫均快劍相搏,拆到十餘招後,孫均長劍微斜,小腹間露出破綻。狄雲一聲大喝,挺劍直進,孫均回過長劍,已將他長劍壓住,左手出掌,啪的一聲,正擊在他胸口。萬門群弟子齊聲喝采,有人叫了起來:“一個也打不過,還吹大氣打八個麽?”狄雲身子退晃,抽起長劍,猶如疾風驟雨般一陣猛攻。孫均擋得幾招,發劍回攻,狄雲突然間長劍抖動,噗的一聲輕響,已刺入了孫均肩頭,正是那老丐所授的“刺肩式”。


    這一招“刺肩式”突如其來,誰也料想不到。但見孫均肩頭鮮血長流,身子搖晃,萬門群弟子齊聲呼喝。魯坤和周圻雙劍齊出,向狄雲攻了上去。狄雲長劍左一刺,右一戳,噗噗兩聲,魯坤和周圻右肩分別中劍,手中長劍先後落地。


    萬震山沉著臉,叫了聲:“很好!”


    萬圭提劍搶上,凝目怒瞪狄雲,突然一聲暴喝,颼颼颼連刺三劍。狄雲順勢擋開,劍交左手,右手反將過來,啪的一聲響,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。這一招更加來得突然,萬圭一怔之間,狄雲已飛起左腿,踹在他胸口。萬圭抵受不住,坐倒在地。卜垣搶上相扶,狄雲不讓他走近,挺劍刺出,卜垣隻得舉劍招架。吳坎、馮坦、沈城三人見狄雲如此凶猛,而萬圭坐在地下,一時站不起身,驚怒之下,各操兵刃圍了上來。


    戚長發雙目瞪視,臉色茫然,不知如何是好。


    戚芳叫道:“爹爹,他們大夥兒打師哥一人,快,快救他啊。”拔出腰間佩劍,搶在狄雲身邊,代他擋開吳坎與馮坦刺來的兩劍。


    第二回


    牢獄


    萬家的家丁婢仆聽得兵刃相交,都擁到廳上觀鬥。叮叮當當兵刃撞擊聲中,白光閃耀,一柄柄鐵劍飛了起來。一柄跌入了人叢,眾婢仆登時亂作一團,一柄摔上了席麵,更有一柄直插入頭頂橫梁。頃刻之間,卜垣、吳坎、馮坦、沈城四人手中的長劍,都讓狄雲以“去劍式”絞奪脫手。


    萬震山雙掌一擊,笑道:“很好,很好!戚師弟,難為你練成了‘連城劍法’!恭喜,恭喜!”聲音中卻滿是淒涼之意。


    戚長發一呆,問道:“什麽‘連城劍法’?”


    萬震山道:“狄世兄這幾招,不是‘連城劍法’是什麽?坤兒、圻兒、圭兒,大夥都回來。你們狄師兄學的是戚師叔的‘連城劍法’,你們如何是他敵手?”又向戚長發冷笑道:“師弟,你裝得真像,當真大智若愚!‘鐵鎖橫江’,委實了不起。”


    狄雲連使“刺肩式”、“耳光式”、“去劍式”三路劍招,片刻之間便將萬門八弟子打得大敗虧輸,自是得意,隻勝來如此容易,心中反而胡塗了,不由得手足無措,瞧瞧師父,瞧瞧師妹,又瞧瞧師伯,不知說什麽話好。戚長發走近身去,接過他手中鐵劍,突然劍尖抖起,指向他咽喉,喝道:“這些劍招,你跟誰學的?”


    狄雲大吃一驚,他本來凡事不敢瞞騙師父,但那老丐說得清清楚楚,倘若泄露了傳劍之事,定要送了那老丐性命,自己因此而立下重誓,決不吐露一字半句,便道:“師……師父,是弟子……弟子自己想出來的。”


    戚長發喝道:“你自己想得出這般巧妙的劍招?你……你竟膽敢對我胡說八道!再不實說,我一劍要了你小命。”手腕向前略送,劍尖刺入他咽喉數分,劍尖上已滲出鮮血。


    戚芳奔了過來,抱住父親手臂,叫道:“爹!師哥跟咱們寸步不離,又有誰能教他武功了?這些劍招,不都是你老人家教他的麽?”


    萬震山冷笑道:“戚師弟,你何必再裝腔作勢?令愛都說得明明白白了。‘鐵鎖橫江’的高明手段,不必使在自己師哥身上。來來來!老哥哥賀你三杯!”說著滿滿斟了兩杯酒,仰脖子先喝了一杯,說道:“做哥哥的先幹為敬!你不能不給我這個麵子。”


    戚長發哼的一聲,拋劍在地,回身接過酒杯,連喝了三杯,側過了頭沉思,滿臉疑雲,喃喃說道:“奇怪,奇怪!”


    萬震山道:“戚師弟,我有一件事,想跟你談談,咱們到書房中去說。”戚長發點了點頭。萬震山攜著他手,師兄弟倆並肩走向書房。


    萬門八弟子麵麵相覷。有的臉色鐵青,有的喃喃咒罵。


    沈城道:“我小便去!給狄雲這小子這麽一下子,嚇得我屎尿齊流。”魯坤沉臉喝道:“八師弟,你丟的醜還不夠麽?”沈城伸了伸舌頭,匆匆離席。他走出廳門,到廁所去轉了轉,躡手躡腳的便走到書房門外,側耳傾聽。


    隻聽得師父的聲音說道:“戚師弟,十多年來揭不破的謎,到今日才算真相大白。”聽得戚長發的聲音道:“小弟不懂,什麽叫做真相大白。”


    “那還用我多說麽?師父他老人家是怎麽死的?”


    “師父失落了一本練武功的書,找來找去找不到,鬱鬱不樂,就此逝世。你又不是不知道,何必問我?”


    “是啊。這本練武的書,叫做什麽名字?”


    “我怎麽知道?你問我幹什麽?”


    “我卻聽師父說過,叫做‘連城訣’。”


    “什麽練成、練不成的,我半點也不懂。”


    “知之者不如好之者,好之者不如什麽?”


    “不如樂之者!”


    “嘿嘿,哈哈,嗬嗬!”


    “有什麽好笑?”


    “你明明滿腹詩書,卻裝作粗魯不文。咱們同門學藝十幾年,誰還不知道誰的底?你不懂‘連城訣’三字,又怎背得出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?”


    “你是考較我來了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“拿來!”


    “拿什麽來?”


    “你自己知道,還裝什麽蒜?”


    “我戚長發向來就不怕你。”


    沈城聽師父和師叔越吵越大聲,害怕起來,急奔回廳,走到魯坤身邊低聲道:“大師兄,師父跟師叔吵了起來,隻怕要打架!”


    魯坤一怔,站起身來道:“咱們瞧瞧去!”周圻、萬圭、孫均等都急步跟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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