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這天晚上,我悄悄捧了一盆薔薇,放在淩小姐後樓的窗檻上,然後在樓下等著。第二天早晨,小姐打開窗子,見到了那盆花,驚呼了一聲,隨即又見到了我。我們一年多不見,都以為今生再無相見之日,此番久別重逢,真是說不出的歡喜。她向我瞧了好一會兒,臉有喜色,紅著臉輕輕掩上了窗子。第三天,她終於說話了,問道:‘你生病了麽?可瘦得多了。’”


    “以後的日子,我不是做人,是在天上做神仙,其實就做神仙,一定也沒我這般快活。每天半夜裏,我到樓上去接淩小姐出來,在江陵各處荒山曠野漫遊。我們從沒半分不規矩的行為,然而是無話不說,比天下最要好朋友還更知己。”


    “一天晚上,淩小姐向我吐露了一個大秘密。原來她爹爹雖然考中進士,做過翰林,其實是兩湖龍沙幫中的大龍頭,不但文才出眾,武功也十分了得。我對淩小姐既敬若天神,對她父親自然也甚為尊敬,聽了也不以為意。”


    “又有一天晚上,淩小姐對我說,她父親所以不做清貴的翰林,又使了數萬兩銀子,千方百計的謀幹來做荊州府知府,乃是有個重大圖謀。原來他從史書之中,探索到荊州城中某地,一定埋藏有一批數量巨大無比的財寶。”


    “淩小姐說,六朝時梁朝的梁武帝經侯景之亂而死,簡文帝接位,又為侯景害死,湘東王蕭繹接位於江陵,是為梁元帝。梁元帝懦弱無能,性喜積聚財寶,在江陵做了三年皇帝,搜刮的金珠珍寶,不計其數。承聖三年,魏兵攻破江陵,殺了元帝。但他聚斂的財寶藏在何處,卻無人得知。魏兵元帥於謹為了查問這批珍寶,拷打殺掠了數千人,始終追查不到。他怕知道珍寶所在的人日後偷偷發掘,將江陵百姓數萬口盡數驅歸長安。殺的殺,坑的坑,幾乎沒什麽活口幸存。幾百年來,這秘密始終沒揭破。時候長了,更加誰也不知道了。”


    “淩小姐說,她爹爹花了多年功夫,翻查荊州府誌,以及各種各樣的古書舊錄,斷定梁元帝這批財寶,定是埋藏在江陵城外某地。梁元帝性子殘忍,想必是埋了寶物之後,將得知秘密的人盡數殺了,因此魏兵元帥不論如何的拷掠百姓,終究得不到絲毫線索。”


    狄雲聽到這裏,心頭存著的許多疑竇慢慢一個個解明了,說道:“丁大哥,你知道這寶藏的秘密,是不是?這許多人到牢獄中來找你,也必是為了想得這個大寶藏。”


    丁典臉露苦笑,繼續說下去:


    “淩小姐跟我說了這些話,我隻覺她爹爹發財之心忒也厲害,他已這般文武全才,又富又貴,何必再去想什麽寶藏?後來我跟她談論江湖間的諸般見聞,那晚在江邊見到萬震山三人弑師奪譜的事,自然也不瞞她。我跟她說到神照經、連城訣等等。”


    “我們這般過了大半年快活日子。那一日是七月十四,淩小姐對我說:‘典哥,咱們的事,總得給爹爹說了,請他老人家作主,那就不用這般偷偷摸摸……’她這句話沒說完,羞得將臉藏在我的懷裏。我說:‘你是千金小姐,我就怕你爹爹瞧我不起。’她說:‘我祖上其實也是武林中人,隻不過我爹爹去做了官,我又不會半點武藝。我爹爹是最疼我的,自從我媽死後,我說什麽他都答允。’”


    “我聽她這麽說,自然高興得要命。七月十五這一天,在白天該睡覺的時候,也閉不了眼睛。到得半夜,我又到淩小姐樓上去會她,她滿臉通紅的說:‘爹爹說,一切但憑女兒的主意。’我樂得變成了個大傻瓜,兩個兒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隻嘻嘻的直笑。”


    “我倆手挽手走下樓來,忽然在月光之下,看見花圃中多了幾盆顏色特別嬌豔的黃花。這些花的花瓣黃得像金子一樣,閃閃發亮,花朵的樣子很像荷花,隻是沒荷花那麽大。我二人都是最愛花的,立時便過去觀賞。淩小姐嘖嘖稱奇,說從來沒見過這種黃花,我們一齊湊近去聞聞,要知道這花的香氣如何……”


    狄雲聽他敘述往事,月光之下,與心上人攜手同遊,觀賞奇花,當真是天上神仙也比不上了。可是丁典述說的語調之中,卻含有一股陰森森的可怖的氣息,狄雲聽得幾乎氣也喘不過來,似乎這廢園之中,有許多惡鬼要撲上身來一般,突然之間他想到了一個名字,大聲叫道:“金波旬花!”


    丁典嘴角邊露出一絲苦笑,隔了好一會,才道:“兄弟,你不笨了。以後你一人行走江湖,也不會吃虧,我這可放心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聽他這幾句話中充滿了關切和友愛,忍不住熱淚盈眶,恨恨的道:“淩知府這狗官,他,他,他不肯將女兒許配給你,那也罷了,何必使這毒計害你?”


    丁典道:“當時我怎麽猜想得到?更那知道這金色的花朵,便是奇毒無比的金波旬花?‘波旬’兩字是梵語,是‘惡魔’的意思。這毒花是從天竺傳來的,原來天竺人叫它為‘惡魔花’,我一聞到花香,便一陣暈眩,隻見淩小姐身子晃了幾晃,便即摔倒。我忙伸手去扶,自己卻也站立不定。我正運內功調息,與毒性相抗,突然間暗處搶出幾個手執兵刃的漢子來。我隻和他們鬥得幾招,眼前已漆黑一團,接著便什麽也不知道了。”


    “待得醒轉,我手足都已上了銬鐐,連琵琶骨也給鐵鏈穿過。淩知府穿了便服,在花廳中審訊,旁邊伺候的也不是衙門中的差役,而是他幫會中的兄弟。我自然十分倔強,破口大罵。淩知府先命人狠狠拷打我一頓,這才逼我交出神照經和劍訣。”


    “以後的事,你都知道了。每個月十五,淩知府便提我去拷打一頓,勒逼我交出武經劍訣,我始終給他個不理不睬。他的耐性也真好,咱們便這麽耗上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淩小姐呢?她為什麽不想法子救你?你後來練成了神照功,來去自如,為什麽不去瞧瞧她?為什麽在獄中空等,一直等到她死?”


    丁典頭腦中一陣劇烈的暈眩,全身便似在空中飄浮飛舞一般。他伸出手來亂抓亂摸,似想得到什麽依靠。狄雲伸手過去握住了他手。丁典突然一驚,使力掙脫,說道:“我手上有毒,你別碰。”狄雲心中又是一陣難過。


    丁典暈了一會,漸漸定下神來,問道:“你剛才說什麽?”狄雲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“丁大哥,你有沒有想過,淩小姐是受她父親囑咐,故意騙你,想要……”丁典一聲大叫,喝道:“放屁!”揮拳便擊了下來。狄雲自知失言,不願伸手招架,甘心受他一拳。


    不料丁典的拳頭伸在半空,卻不落下,向狄雲瞪視片刻,緩緩收回拳頭,道:“兄弟,你為女子所負,以致對天下女子都不相信,我也不來怪你。霜華若是受她父親囑咐,想使美人計,要騙我的神照經和連城訣,那是很容易的。她又何必騙?隻須說一句:‘你那部神照經和連城訣給了我罷!’她甚至不用明說,隻須暗示一下,或者表示了這麽一點點意思,我立刻就給了她。她拿去給她父親也好,施舍給街邊的乞丐也好,或是撕爛來玩也好,燒著瞧也好,我都眉頭也不皺一下。狄兄弟,雖然這是武林中的奇書至寶,可是與霜華相比,在我心中,這奇書至寶也不過是糞土而已。淩退思枉自文武雙全,實在是個大大的蠢才。他若叫女兒向我索取,我焉有相拒之理?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說不定他曾跟淩小姐說過,淩小姐卻不答允。”


    丁典搖頭道:“若有此事,霜華也決不瞞我。”歎了口氣,說道:“淩退思這種人,於功名利祿、金銀財寶看得極重,以己度人,以為天下人都如他一般的重財輕義,以為他女兒倘若向我索取,我一定不允,反倒著了形跡,令我起了提防之心。另外還有個原因,他是翰林知府,女兒卻私下裏結識了我這草莽布衣。他痛恨我辱沒了他門楣,非殺我不可。”


    “他將我擒住後,立時便搜我全身,什麽東西也找不到,在我的寓所窮搜大索,自然也找不到什麽。其實,那神照經和連城訣,我都記在心裏,外麵不留半點線索。每個月十五,他總是提我出去盤問拷打,把什麽甜言蜜語都說完了,威嚇脅迫也都使遍了,我隻是給他個不理不睬。他從我嘴裏問不到半句真話,但從他盤問的話中,我反而推想到了,原來梅念笙老先生跟我說的那‘連城訣’,便是找尋梁元帝大寶藏的秘訣。他又曾派人裝扮了囚犯,和我關在一起,想套問我的口風。那人假裝受了冤屈,大罵淩退思不是好人。可是我一下子就瞧了出來,隻可惜那時沒練成神照功,身上沒多少力量,打得他不夠厲害。”他說到這裏,嘴角邊露出一絲微笑,道:“你運氣不好,給我冤枉打了不少頓。若不是你上吊自盡,到今日說不定給我打也打死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我給人陷害,若不是丁大哥……”丁典左手搖了搖,要他別說下去,道:“這是機緣。世事都講究一個‘緣’字。”


    他眼角斜處,月光下見到廢園角落的瓦礫之中,長著一朵小小的紫花,迎風搖曳,頗有孤寂淒涼之意,便道:“你給我采了來。”狄雲過去摘下花朵,遞在他的手裏。


    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,神馳往日,緩緩說道:“我給穿了琵琶骨,關在牢裏,一切都已想得清清楚楚,淩退思是非要了我的命不可。我如將經訣早一日交給他,他便早一日殺我。但如我苦挨不說,他瞧在財寶麵上,反而不會害我,便是拷打折磨,也隻讓我受些皮肉之苦,還真舍不得傷了我要害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是了,那日我假意要殺你,那獄卒反而大起忙頭,不敢再強凶霸道。”


    丁典拿著那朵小紫花,手指微微顫抖,紫花也微微顫抖,緩緩道:


    “我在牢獄中給關了一個多月,又氣又急,幾乎要發瘋了。一天晚上,終於來了一個丫鬟,那便是淩小姐的貼身使婢菊友,我在武昌城裏識得霜華,便因她一言而起。不知霜華使了多少賄賂,才打動獄卒,引得她來見我一麵。可是,菊友一句話也沒跟我說,也沒什麽書柬物事遞給我,隻是向我呆望。獄卒手裏拿著一柄尖刀,指住她的背心。我很明白,那獄卒顯是怕極了淩知府,隻許她見我一麵,可不許說話。”


    “菊友瞧了我一會,怔怔的流下淚來。那獄卒連打手勢,命她快走。菊友見到鐵欄外的庭院中長得有一朵小雛菊,便去采了來,隔著鐵欄遞了給我,伸手指著遠處高樓上的窗檻。窗檻上放著一盆鮮花。我心中一喜,知道這花是霜華放在那兒的,作為我的伴侶。菊友不能多停,轉身走了出去。剛要走出院子的鐵門,高處一箭射了下來,正中她背心,登時便將她射死了。原來淩退思深怕我朋友前來劫獄,連牆頭屋頂都伏得有人。跟著第二箭射下,那獄卒也送了性命。那時我當真十分害怕,生怕淩退思橫了心,連自己女兒竟也加害。我不敢再觸怒他,每次他審問我,我隻給他裝聾作啞。”


    “菊友是為我而死的,若不是她,這幾年我如何熬得過?我怎知道那窗檻上的鮮花,是霜華為我而放?可是霜華始終不露麵,始終不在那邊窗子中探出頭來讓我瞧她一眼。我當時一點也不明白,有時不免怪她,為什麽這樣忍心。”


    “於是我加緊用功,苦練神照經,要早日功行圓滿,能不受這鐵銬的拘束。我隻盼得脫樊籠,帶同霜華出困。隻是這神照功講究妙悟自然,並非一味勤修苦練便能奏功。我給穿了琵琶骨,挑斷了腳筋,自然比旁人又加倍艱難。直到你自盡之前的兩個月,這才大功告成。這些日子之中,全憑這一盆鮮花作為我的慰藉。”


    “淩退思千方百計的想套出我胸中秘密。將你和我關在一起,那也是他的計策。他知道派親信來騙我,是不管用的了,於是索性讓一個真正受了大冤屈的少年人來陪我。時候一久,我自能辨別真偽。隻要我和你成了患難之交,向你吐露了真情,那麽在我身上逼不出的,多半能在你口中套騙出來。你年幼無知,忠厚老實,別人假裝好人,你容易上當。可是我始終不相信你。我親身的遭受,菊友的慘死,叫我對誰也信不過了。”


    “事隔多年,淩退思這荊州府知府的任期早已屆滿,該當他調,或是升官,想來他使了銀子,居然一任一任的做下去。他不想升官,隻想得這個大寶藏。”


    “你以為我沒出過獄去嗎?我練成神照功後,當天便出去了,隻是出去之前點了你的昏睡穴,你自然不知道。那一晚我越過高牆之時,還道不免一場惡鬥,不料事隔多年,淩退思已無防我之心,外邊的守衛早已撤去。他萬萬料想不到神照功如此奇妙,穿了琵琶骨、挑斷了腳筋的人,居然還能練成上乘武功。”


    “我到了高樓的窗下,心中跳得十分厲害,似乎又回到了初次在窗下見到她的心情。終於鼓起了勇氣,輕輕在窗上敲了三下,叫了聲:‘霜華!’”


    “她從夢中驚醒過來,蒙蒙矓矓的道:‘大哥!典哥!是你麽?我是在做夢麽?’我隔了這許多苦日子,終於又再聽到她的聲音,歡喜得真要發狂,顫聲道:‘霜妹,是我!我逃出來啦。’我等她來開窗。以前我們每次相會,總是等她推開窗子招了手,我才進去,我從來不自行進她的房。”


    “不料她並不開窗,將臉貼在窗紙上,低聲道:‘謝天謝地,典哥,你仍好好活著,爹沒騙我。’我的聲音很苦澀,說道:‘嗯,你爹沒騙你。我還活著。你開窗罷,我要瞧你。’她急道:‘不,不!不行!’我的心沉了下去,問道:‘為什麽不行?’她道:‘我答應了爹,他不傷你性命,我就永遠不再跟你相見。他要我起了誓,要我起一個毒誓,倘若我再見你,我媽媽在陰世天天受惡鬼欺侮。’她說到這裏,聲音哽咽了。她十三歲那年喪母,對亡母是最敬愛不過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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