踏進十二月,雪穀中更加冷了,一到晚間,整夜朔風呼嘯,更加奇寒徹骨。狄雲“神照功”練成,繼續修習,內力每過一天便增進一分,但衣衫單薄,在這冰天雪地之中究竟也頗難挨。水笙有時從山洞中望出來,見他簌簌發抖,卻始終不踏進山洞一步以禦風寒,心下頗慰,覺得這小惡僧“惡”是惡的,倒也還算有禮。


    狄雲身上的創傷全然痊愈了,斷腿也已接上,行走如常,奔跑跳躍,一無阻滯,有時想起這斷腿是血刀老祖給接續的,心下不禁黯然。


    馬肉吃完了,今後的糧食可是個大難題。最後那幾天,狄雲已盡可能的吃得極少極少,隻吃這麽一小片,但他所省下來的,都給花鐵幹老實不客氣的吃到了肚裏。水笙心道:“一位成名的大俠,到了危難關頭,還不如血刀門的一個小惡僧!”


    這晚三更時分,水笙在睡夢中忽給一陣爭吵之聲驚醒,隻聽得狄雲大聲喝道:“水大俠的身體,你不能動!”花鐵幹冷冷的道:“再過幾天,活人也吃!我先吃死人,是讓你多活幾天!”狄雲道:“咱們寧可吃樹皮草根,決不能吃人!”花鐵幹喝道:“滾開!囉唆些什麽?惹惱了我,立刻斃了你。”


    水笙忙從洞中衝出去,見狄雲和花鐵幹站在她父親墳旁。水笙大叫:“別碰我爹爹!”飛奔過去,隻見堆在父親屍身上的白雪已給撥開,花鐵幹左手抓著水岱屍身胸口。狄雲喝道:“快放下!”水笙急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
    突見寒光一閃,花鐵幹衣袖中翻出一枝鋼槍,斜身挺槍,疾向狄雲胸口刺去。這一槍去得極快,狄雲內功雖已大進,兵刃拳腳功夫卻隻平平,仍不過是以前師父所教的那一些鄉下把式,給花鐵幹這個大行家突施暗算,如何對付得了?一怔之際,槍尖已刺到他胸口。水笙大聲驚呼,不知如何是好。


    花鐵幹滿擬這一槍從前胸直通後背,刺他個透明窟窿,那知槍尖碰到他胸口,竟受阻礙,刺不進去。但鋼槍刺力甚強,狄雲給這一槍推後,一交坐倒,左手翻起,猛往槍杆上擊去。喀的一聲,花鐵幹虎口震裂,短槍脫手,直飛上天。這一掌餘勢不衰,直震得花鐵幹一個筋鬥,仰跌了出去。短槍落入了深穀積雪之中,不知所終。


    花鐵幹大驚,心道:“小和尚武功如此神奇,直不在老和尚之下!”向後幾個翻滾,躍起身來,遠遠逃開。


    花鐵幹卻不知這一槍雖因“烏蠶衣”之阻,沒刺進狄雲身子,但力道奇大,已戳得他閉住呼吸,透不過氣來,暈倒在地。若不是他“神照功”已然練成,這一槍便要了他性命。花鐵幹何等武功,較之當日荊州城中周圻劍刺,雖同是刺在“烏蠶衣”上,勁力的強弱卻相去何止倍蓰。


    皓月當空,兩頭兀鷹見到雪地中的狄雲,在空中不住來回盤旋。


    水笙見狄雲倒地不起,似已給花鐵幹刺死,心下一喜:“小惡僧終於死了,從此便不怕有人來侵犯我。”但隨即又想:“花鐵幹想吃我爹爹遺體,小惡僧全力阻止,以致被殺。小惡僧多半不懷好意,想騙得我……騙得我……哼,我才不上他當呢。可是他死了之後,花鐵幹這惡人再來犯我爹爹遺體,那便如何是好?甚至,還會來侵犯我……不,他是我伯伯,總不會這麽下流罷……但這人無恥得很,什麽事都做得出。唉,最好小惡僧還是別死……”


    她手握血刀,慢慢走到狄雲身旁,見他僵臥雪地之中,臉上肌肉微微扭曲,顯然未死。水笙心中一喜,彎腰俯身,伸手到他鼻孔下去探他鼻息,突覺兩股熾熱的暖氣直噴到她手指上。水笙一驚,急忙縮手,她本想狄雲就算未死,也必呼吸微弱,那知呼出來的氣息竟如此熾熱。她自不知這時狄雲內力已甚深厚,知覺雖失,氣息仍壯,隻是他上乘內功練成未久,雄健有餘,沉穩不足,還未達到融和自然的境界。


    水笙心想:“小惡僧暈了過去,待會醒轉,見我站在他身旁,那可不妥。”一回頭,隻見花鐵幹便站在不遠之處,凝目注視著他二人。


    花鐵幹一槍刺不死狄雲,又為他反掌擊倒,驚懼異常,但隨即見他倒地不起,自是急欲知他死活,過了片刻,見他始終不動,便一步一步走將過去。這時他右臂兀自隱隱酸麻,隻待狄雲躍起,立時轉身便逃。


    水笙大驚,喝道:“別過來。”花鐵幹獰笑道:“為什麽不能過來?活人比死人好吃,咱們宰了他分而食之,有何不美?”說著又走近了一步。水笙無法可施,拚命搖晃狄雲,叫道:“他過來啦,他過來啦。”


    花鐵幹見狄雲昏迷不醒,心中大喜,立即躍前,舉右掌往狄雲身上擊落。水笙揮起血刀,一招“金針渡劫”,向花鐵幹刺去。她使的乃是劍法,但血刀鋒銳異常,卻也頗具威力。花鐵幹短槍已失,赤手空拳,生怕給這削鐵如泥的血刀帶上了,倒也不敢輕敵,施展空手入白刃功夫,要將血刀先奪過來再說。


    狄雲昏暈迷糊中依稀聽到水笙大叫:“他過來啦。”昏昏沉沉的不知是什麽意思,跟著聽到一陣呼斥叱喝,睜開眼來,月光下隻見水笙手舞血刀,和花鐵幹鬥得正酣。


    水笙雖手有利器,但一來不會使刀,二來武功遠為不及,左支右絀,連連倒退,到得後來,隻盼手中兵刃不為敵人奪去,那裏還顧得到傷敵?不住急叫:“喂,喂!快醒轉來,他要來殺你啦。”


    狄雲一聽,心中一凜:“好險!適才是她救了我性命。若不是她出力抵擋,花鐵幹早將我打死了。雖然我胸腹有烏蠶衣保護,但他隻須在我頭上一腳,還能踢不死麽?”挺身躍起,揮掌猛向花鐵幹打去。花鐵幹還掌相迎,蓬的一聲響,兩人都坐倒在地。狄雲內力深厚,花鐵幹掌法高明,雙掌相交,竟不相上下。


    花鐵幹武功高,應變速,給狄雲一掌震倒,隨即躍起,第二掌又擊了過來。狄雲不及站起,隻得坐著還了一掌。他雖坐著,掌力絲毫不弱,蓬的一聲,狄雲又給震得翻了兩個筋鬥,花鐵幹卻騰騰騰倒退三步,胸間氣血翻湧,心下暗驚:“這小惡僧內力如此深厚!”但兩掌交過,知他掌法極為平庸,忌憚之心盡去,斜身側進,第三掌又即擊過。


    狄雲坐著揮掌還擊,不料花鐵幹的手掌飄飄忽忽,從他臉前掠過,狄雲手掌打空,跟著啪的一下,胸口吃掌,幸好有烏蠶衣護身,不致受傷,但也禁受不起,剛要站起,複又坐倒。花鐵幹一掌得手,第二掌跟著又至。他拳腳功夫也甚了得,這時把一路“嶽家散手”使將出來,掌影飄飄,左一拳,右一掌,十招中倒有四五招打中了狄雲。狄雲還出手去,均給他以巧妙身法避過。兩人武功實在相差太遠,狄雲內力再強,也絕無機會施展。


    到得後來,狄雲隻得以雙手護住頭臉,身上任他毆擊,一站起身,立遭擊倒。花鐵幹隻想盡早料理了他,一掌掌狠打。狄雲連吐了三口血,身法已大為遲緩。


    水笙初時見兩人鬥得激烈,插不進去相助,待見狄雲垂危,忙揮刀往花鐵幹背上砍去。花鐵幹側身避過,反手擒拿,奪她兵刃。狄雲右掌使勁拍出,一股淩厲的掌風登時將花鐵幹全身罩住了。花鐵幹閃避不得,隻得出掌相迎,雙掌相交,相持不動。說到以內力相拚,花鐵幹卻遠不是對手了,突然間隻覺眼前金星亂冒,半身酸麻,搖搖晃晃的站立不定。


    水笙叫道:“快走,快走!”拉著狄雲,搶進了山洞。兩人匆匆忙忙的搬過幾塊大石,堆在洞口。水笙手執血刀,守在石旁。這山洞洞口甚窄,幾塊大石雖不能堵塞,但花鐵幹要進山洞,卻必須搬開一兩塊石頭才成。隻要他動手搬石,水笙便可揮刀斬他雙手。


    過了好一會,外邊並無動靜。水笙道:“小惡……小……”她一直叫慣了“小惡僧”,這時跟他聯手迎敵,再叫“小惡僧”未免不好意思,改口問道:“你傷勢怎樣?”狄雲道:“還好……”


    忽聽得花鐵幹在洞外哈哈大笑,叫道:“兩個小雜種躲了起來,在洞中幹那不可告人之事了。”水笙臉上一陣發熱,心中卻也真有些害怕,她認定狄雲是個“淫僧”,行止十分不端,跟他同在山洞之中,確實危險不過,不由得向左斜行幾步,要跟他離得越遠越好。隻聽花鐵幹又叫道:“兩個狗男女躲著不出來,老子卻要烤肉吃了,哈哈,哈哈!”水笙大驚,說道:“他要吃我爹爹,怎麽辦?”


    狄雲這幾年來事事受人冤枉,這時聽得花鐵幹又在血口噴人,如何忍耐得住?突然推開石頭,如一頭瘋虎般撲了出去,拳掌亂擊亂拍,奮力向他狂打過去。


    花鐵幹避過兩掌,左掌畫個圓弧,右掌從背後拍出,從狄雲做夢也想不到的方位拍了過來,砰的一聲,結結實實打在他背上。狄雲吐出一口鮮血,腦子中迷迷糊糊,眼前這花鐵幹似乎變成了萬震山、萬圭、江陵縣的知縣、獄卒、淩退思、寶象……這許許多多淩辱虐待他的惡人。他張開雙臂,猛地將花鐵幹牢牢抱住了。


    花鐵幹一拳打在他鼻子上,登時打得他鼻血長流。但狄雲已不覺疼痛,抱住他腰間的雙手越箍越緊。花鐵幹隻覺呼吸不暢,心中也有些驚惶,又見水笙手執血刀,搶近身來。花鐵幹大驚,雙拳猛力在狄雲脅下疾撞。狄雲吃痛,臂上無力。花鐵幹使勁力掙,解脫了他雙臂環抱,再也不敢和這狂人拚鬥,接連縱躍,離他有十餘丈遠,這才站定。


    水笙見狄雲搖搖晃晃,站立不定,滿臉都是鮮血,想伸手相扶,卻又害怕,戰戰兢兢的走近兩步。狄雲喝道:“我是惡和尚,是小淫僧,別走過來,免得我玷汙了你水大小姐的聲名,滾開,滾開!”水笙見他神態猙獰,目露凶光,嚇得倒退了兩步。


    狄雲不住喘息,搖搖擺擺的向花鐵幹走去,叫道:“你們這些惡人,萬震山、萬圭,你們害不死我,打不死我。過來啊,來打啊,知縣大人,知府大人,你們就會欺壓良善,有種的過來拚啊,來打個你死我活……”


    花鐵幹心道:“這個人發了瘋,是個瘋子!”向後縱躍,離他更遠了些。


    狄雲仰天大叫:“你們這些惡人,天下的惡人都來打啊,我狄雲不怕你們。你們把我關在牢裏,穿我琵琶骨,斬了我手指,搶了我師妹,毒死我丁大哥,踩斷我大腿,冤枉我是采花淫僧,我都不怕,把我斬成肉醬,我也不怕!”


    水笙聽得他如此嘶聲大叫,有如哭號,害怕之中不禁起了憐憫之心,聽他叫道“穿我琵琶骨,斬了我手指,搶了我師妹,踩斷我大腿”,更是心中一動:“這小惡僧原來滿懷心事,受過不少苦楚。他的大腿,卻是我縱馬踩斷他的。”又聽他叫“冤枉我是采花淫僧”,心道:“難道他不是……倘若他是的,這些日子中他全沒對我無禮。難道他改過了,又成了好人?”


    狄雲叫得聲音也啞了,終於身子幾下搖晃,摔倒在雪地之中。


    花鐵幹不敢走近,水笙也不敢走近。


    半空中兩隻兀鷹一直不住的在盤旋。狄雲躺在地下,一動也不動。驀地裏一頭兀鷹撲將下來,向他額頭上啄去。狄雲昏昏沉沉的似暈非暈,給兀鷹一啄,立時醒轉。那鷹見他身子一動,急忙揚翅上飛。狄雲大怒,喝道:“連你這畜生也來欺侮我!”右掌奮力擊出。那鷹離他身子隻有數尺,為他淩厲的掌力所震,登時毛羽紛飛,落了下來。


    狄雲一把抓起,哈哈大笑,一口咬在鷹腹,那鷹雙翅亂撲,極力掙紮。狄雲隻覺鹹鹹的鷹血不住流入嘴中,便如一滴滴精力流入體內,忍不住手舞足蹈,叫道:“你想吃我?我先吃了你。”花鐵幹和水笙見到他這等生吃活鷹的瘋狀,都不禁駭然變色。


    花鐵幹生怕這瘋子狂性大發,隨時會過來跟自己拚命,給他一把抱住喝血那可糟糕,還是遠而避之的為妙。當下繞到雪穀東首,心想這瘋子捉鷹之法倒不錯,便仰臥在地,想學樣裝死捉鷹。豈知兀鷹雖然上當,下來啄食,但他揮掌擊去,卻沒能將鷹擊落。他內力和狄雲相差甚遠,掌法雖巧,但蒼鷹閃避靈動,卻更加迅捷得多。


    狄雲喝了幾口鷹血,胸中腹中氣血翻湧,又暈了過去。待得醒轉時,天色已明,腹中饑餓,隨手拿起身邊的死鷹便咬,一口咬了,猛覺入口芳香,滋味甚美,凝目看時,不由得呆了。但見那鷹全身羽毛拔得幹幹淨淨,竟是烤熟了的。他明明記得隻喝了幾口鷹血,便即睡著,卻是誰給他烤熟了?若不是水笙,難道還會是花鐵幹這壞蛋?


    他昨晚大呼大叫一陣,胸中鬱積的悶氣宣泄了不少,這時醒轉,頗覺舒暢,見水岱的雪墳已重行堆好,向山洞望去,見水笙伏在岩石上沉睡未醒。狄雲心想:“她也餓了幾天啦,烤了這隻鷹盡數留給我,自己一條鷹腿也不吃,總算難得。哼,她自以為是大俠的千金小姐,瞧我不起。你瞧我不起,我也瞧不起你,有什麽希罕?”過了一會,不禁又想:“她給我烤鷹,還不算如何瞧我不起,餓死了她,那也不好。”


    於是他躺在地下,一動不動,閉目裝死,半個時辰之間,以掌力接連震死了四頭兀鷹,見水笙已醒,將兩頭擲給了她。水笙過來將另外兩頭也都拿了過去,洗剝幹淨,一起燒烤好了,默默無言的把兩頭熟鷹交給他。


    雪穀中兀鷹不少,這些鷹一生以死屍腐肉為食,早就慣了,偏又蠢得厲害,雖見同伴接連喪生在狄雲掌下,仍不斷的下來送死。狄雲內力日增,自行習練,掌力亦日勁,到得後來,已不用躺下裝死,隻要見有飛禽在樹枝低處棲歇,或從身旁飛過,便能發掌擊落。雪穀中時有雪雁出沒,能在冰雪中啄食蟲蟻,軀體甚肥,更是狄雲和水笙日常的口中美食。


    臘月將盡,狄雲卻渾不知歲月,雪穀中每過不了十天八天便有一場大雪,整日整夜寒風刮人如刀。水笙除了撿拾柴枝,燒烤鳥肉,總躲在山洞之中。狄雲始終不跟她交談一言一語,也從不踏進山洞一步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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