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時狄雲手執樹枝,也已搶到。花鐵幹哈哈大笑,叫道:“小和尚活得不耐煩了,用一根樹枝兒來鬥老子。好,你是血刀門的惡僧,我便用你本門的兵刃送你歸天。”反手從腰間抽出血刀,將鬼頭刀拋在地下,霎時之間向狄雲連砍三刀。這血刀其薄如紙,砍出去時的風聲嗤嗤聲響,花鐵幹心下暗讚:“好一口寶刀!”


    狄雲見血刀如此迅速的砍來,心中一寒,不由得手足無措,一咬牙,心道:“這就拚個同歸於盡罷!”右手揮動樹枝,從背後反擊過去,啪的一聲,結結實實的打在花鐵幹後頸。這一招古怪無比,倘若他手中拿的是利刀而不是樹枝,已將花鐵幹的腦袋砍下來了。


    其實花鐵幹的武功和血刀老祖相差無幾,就算練熟了血刀功夫的血刀老祖,也決不能隻一招便殺了他,更不用說狄雲了。隻是花鐵幹甚為輕敵,全沒將這個武功低微的對手瞧在眼內,是以一上手便著了道兒。他一怔之間,提刀砍削,狄雲手中樹枝如狂風暴雨般劈將出去,亂砍亂削之中,偶爾夾一招血刀刀法,噗的一聲,又一下打中在他後腦。花鐵幹身子一晃,叫道:“有鬼,有鬼!”回身一望,隻嚇得手酸足軟,手一鬆,血刀落地,轉身拔足飛奔,遠遠逃開。


    他自從吃了義兄義弟的屍身後,心下有愧,時時怕陸天抒和劉乘風的鬼魂來找他算帳。先前刀劍刺不進狄雲身體,已認定是有鬼魂在暗助敵人,這時狄雲以一根樹枝和他相鬥,明明站在自己對麵,水笙又遭點中穴道而躺臥在地,可是自己後頸和後腦卻接連為硬物打中。穀中除自己和狄水二人之外,更有何人?如此神出鬼沒的在背後暗算自己,不是鬼魅,更是什麽?他轉頭看去,不論看到什麽,都不會如此吃驚,但偏偏什麽也看不到,不由得魂飛魄散,那裏還敢有片刻停留?


    狄雲雖打中了花鐵幹兩下,但他顯然並沒受傷,忽然沒命價奔逃,倒也大出意料之外。俯身拾起血刀,見水笙躺在地下動彈不得,問道:“你給這廝點中了穴道?”水笙道:“是。”狄雲道:“我不會解穴,救你不得。”水笙道:“你隻須在我腰間和腿上……”本想告知他穴道的部位,請他推宮過血,便可解開被封穴道,但說到“腿上”兩字,想起這“小惡僧”最近雖然並沒對自己無禮,以前可無惡不作,倘若乘著自己行動不得……


    狄雲見她眼中突然露出懼色,心想:“花鐵幹已逃走了,你還怕什麽?”一轉念間,隨即明白她是害怕自己,不由得怒氣急衝胸臆,大聲道:“你怕我侵犯你,怕我對你……對你……哼,哼!從今而後,我再也不要見你。”氣得伸足亂踢,隻踢得白雪飛濺。他回到山洞中,取了血刀經,逕自走開,再也不向水笙瞧上一眼。


    水笙心下羞愧,尋思:“難道是我瞎疑心,當真錯怪了他?”她躺在地下,一動也不動。過得一個多時辰,一頭兀鷹從天空直衝下來,撲向她臉。水笙大聲驚叫,突然紅光一閃,血刀從斜刺裏飛了過來,將兀鷹砍為兩邊,落在她身旁。


    原來狄雲雖惱她懷疑自己,仍擔心花鐵幹去而複回,前來加害於她,因此守在不遠之處,續練血刀刀法。他擲出飛刀,居然將兀鷹斬為兩邊,血刀斬死了兀鷹後,略無阻礙,又飛了十餘丈,這才落下。這麽一來,他這招“流星經天”的刀法又已練成了。


    水笙叫道:“狄大哥,狄大哥,是我錯了,一百個對你不起。”狄雲隻作沒聽見,不去理她。水笙又求道:“狄大哥,你原諒我死了爹爹,孤苦伶仃的,想事不周,別再惱我了,好不好?”狄雲仍然不理,但心中怒氣,卻也漸漸消了。


    水笙躺在地下,直到第二日穴道方解。她知狄雲雖一言不發,但目不交睫的在自己身邊守了整整一晚,心中好生感激。她身子一能動彈,即刻去將那頭兀鷹烤熟了,分了半邊,送到狄雲身前。狄雲等她走近時,閉上了眼睛,以遵守自己說過的那句話:“從今而後,我再也不要見你。”水笙放下熟鷹,便即走開。


    狄雲等她走遠再行睜眼,忽聽得她“啊”的一聲驚呼,跟著又是一聲“哎喲”,摔倒在地。狄雲急躍而起,搶到她身邊。水笙嫣然一笑站起,說道:“我騙騙你的。你說從此不要見我,這卻不是見了我麽?那句話可算不得數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狠狠瞪了她一眼,心道:“天下女子都是鬼心眼兒。除了丁大哥的那位淩姑娘,誰都會騙人。從今以後,我再也不上你當了。”


    水笙卻格格嬌笑,說道:“狄大哥,你趕著來救我,謝謝你啦!”


    狄雲橫了她一眼,背轉身子,大踏步走開了。


    花鐵幹害怕鬼魂作怪,再也不敢前來滋擾,隻好嚼些樹皮草根,苦渡時光,有時以暗器手法擲石,也打到一兩隻雪雁。狄雲每日練一兩招血刀刀法,內力外功,與日俱增。


    冬去春來,天氣漸暖,山穀中的積雪不再加厚,後來雪水淙淙,竟開始消融了。


    這些日子之中,狄雲已將一本血刀經的內功和拳腳刀法盡數練全。他這時身集正邪兩派最上乘武功之所長,雖經驗閱曆極為欠缺,而正邪兩門功夫的精華亦未融會貫通,但單以武功而論,比之當年丁典,亦已有勝過。隻是所習“神照經”僅為深湛內功,外功卻以無人指點,除血刀門刀法之外,拳腳功夫仍極粗淺,但手足靈便,拳理已明,亦已不下於二流好手。


    水笙跟他說話,狄雲怕又上她當,始終扮作啞巴,一句不答,除了進食時偶在一起之外,狄雲總是和她離得遠遠地,自行練功。他心中所想的,隻是三個念頭:出了雪穀之後,第一是到湘西故居去尋師父;第二是到荊州去給丁大哥和淩姑娘合葬;第三,報仇!


    眼見雪水匯集成溪,不斷流向穀外,山穀通道上的積雪一天比一天低,他不知離端午節還有幾天,卻知出穀的日子不遠了。


    一天午後,他從水笙手中接過了兩隻熟鳥,正要轉身,水笙忽道:“狄大哥,再過得幾天,咱們便能出去了罷?”狄雲“嗯”了一聲。水笙低聲道:“多謝你這些日子中對我的照顧,若不是你,我早死在花鐵幹那惡人手中了。”狄雲搖頭道:“沒什麽。”轉身走開。


    忽聽得身後一陣嗚咽之聲,回過頭來,隻見水笙伏在一塊石上,背心抽動,正自哭泣。他心中奇怪:“可以出去了,該當高興才是,有什麽好哭的?女人的心古怪得緊,我永遠不會明白。”其實,水笙到底為什麽哭泣,她自己也不明白,隻覺得很對不起人,又很傷心,忍不住要哭。


    那天夜裏,狄雲練了一會功夫,躺在每日安睡的那塊大石上睡著了。這塊大石離山洞不遠,以防花鐵幹半夜裏前來盜屍或侵襲水笙。但這些時日中花鐵幹始終沒再來,料想已然無事,是以他心無牽掛,睡得甚沉。


    睡夢之中,忽聽得遠處隱隱有腳步之聲,他這時內功深湛,耳目奇靈,腳步聲雖遠,已令他一驚而醒,當即翻身坐起,側耳傾聽,發覺來人眾多,至少有五六十人,正快步向穀中而來。


    狄雲吃了一驚:“怎地有人能進雪穀來?”他不知穀中山峰蔽日,寒冷得多,外麵積雪已融,穀中融雪卻要遲到一個月以上。狄雲一轉念間,心道:“這些人定是一路追趕而來的中原群豪。現下血刀老祖已死,什麽怨仇都已一了百了。嗯,水姑娘的表哥一定也來了,接了她去,那便再好不過。他們認定我是血刀門的淫僧,辯也辯不清楚的,我還是不見他們的好。讓他們接了水姑娘去,我再慢慢出去不遲。”


    他繞到山洞之側,躲在一塊岩石後麵。聽得腳步聲越來越近,突然間眼前光亮,隻見一群人轉過了山坳,手中高舉火把。這夥人約莫五十餘人,每人都是一手舉火炬,一手提兵刃。當先一人白須飄動,手中不拿火把,一手刀,一手劍,卻是花鐵幹。


    狄雲見他與來人聚在一起,微覺詫異,但隨即省悟:“這些人便是一路從湖北、四川追來的,花鐵幹是他們的首領之一,當然一遇上便會合了。卻不知他在說些什麽?”見一行人走進了山洞,當下向前爬行數丈,伏在冰雪未融的草叢之中。這時他和眾人相距仍遠,但他內功在這數月中突飛猛進,已能清楚聽到山洞中諸人說話。


    隻聽得一個粗澀的聲音道:“原來是花兄手刃了惡僧,實乃可敬可賀。花兄立此大功,今後自然是中原群俠的首領,大夥兒馬首是瞻,惟命是從。”另一人道:“隻可惜陸大俠、劉道長、水大俠三位慘遭橫死,令人神傷。”又一人道:“老惡僧雖死,小惡僧尚未伏誅。咱們須當立即搜尋,斬草除根,以免更生後患。花大俠,你說如何?”


    花鐵幹道:“不錯,張兄之言大有見地。這小惡僧一身邪派武功,為惡實不在乃師之下,或許猶有過之。這時候不知躲到那裏去了。他眼見大夥兒進穀,一定急謀脫身。眾位兄弟,咱們別怕辛苦,須得殺了那小惡僧,才算大功告成,免得他胡說八道,散布謠言,敗壞陸、劉、水三位大俠與水女俠的名聲。”


    狄雲心中暗驚:“這姓花的胡說八道,歹毒之極,幸虧我沒魯莽現身,否則他們一齊來殺我,我怎能抵擋?”


    忽聽得一個女子的聲音道:“他……他不是小惡僧,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。花鐵幹才是個大壞蛋!”說話的正是水笙。


    狄雲聽了這幾句話,心中一陣安慰,第一次聽到她親口說了出來:“他不是小惡僧,是一位挺好的正人君子!”這些日子中水笙顯然對他不再起憎惡之心,但居然能對著眾人說他是個正人君子,那確也大出他意料之外。突然之間,他眼中忽然湧出了淚水,心中輕輕的道:“她說我是正人君子,她說我是挺好的正人君子!”


    水笙說了這兩句話,洞中諸人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誰也不作聲。火把照耀之下,狄雲遠遠望去,卻也看得出這些人的臉上都有鄙夷之色,有的含著譏笑,有的卻顯是頗有幸災樂禍之意。


    隔一會兒,一個蒼老的聲音道:“水侄女,我跟你爹爹是多年老友,不得不說你幾句。這小惡僧害死了你爹爹……”水笙道:“不,不……”那老人道:“你爹爹不是那小和尚殺的?那麽令尊是死於何人之手?”水笙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”一時接不上口。


    那老人道:“花大俠說,那日穀中激鬥,令尊力竭受製,是那小和尚用樹枝打破了他天靈蓋而死,是也不是?”水笙道:“不錯。可是,可是……”那老人道:“可是怎樣?”水笙道:“是我爹爹自己……自己求他打死的!”


    她此言一出,洞中突然爆發一陣轟然大笑,隻震得洞邊樹枝上半融不融的積雪簌簌而落。笑聲中夾著無數譏嘲之言:“自己求他打死,哈哈哈!撒謊撒得太也滑稽。”“原來水大俠活得不耐煩了,伸了頭出來,請他的未來賢婿打個開花!”“誰說是‘未來’賢婿?水大俠去世之時,那小和尚隻怕早跟這位姑娘有上一手了,哈哈哈!”更有幾個人厲聲相斥:“世間竟有這般無恥女子,為了個野男人,連親生父親也不要了!”也有人冷言冷語的諷刺:“要野男人不要父親,世上那也挺多。隻不過指使奸夫來殺死自己父親,這就駭人聽聞了。”又一人道:“我隻聽見過什麽‘戀奸情熱,謀殺親夫’。今日世道可大不同了,居然有‘戀奸情熱,謀殺親父’!”


    大家聽了花鐵幹的話,先入為主,認定水笙和狄雲早已有了不可告人的勾當,憤恨她回護“奸夫”,因此說出來的話竟越來越不中聽。這些江湖上的粗人,有什麽汙言穢語說不出口?


    水笙滿臉通紅,大聲道:“你們在說……說些什麽?卻也不知羞恥?”


    那些人又一陣哄笑。有人道:“卻原來還是我們不知羞恥了,真是滑天下之大稽。”“好,好!水姑娘,我們不知羞恥。你和那小和尚在這山洞中卿卿我我,把父親的大仇拋在腦後,那就知道羞恥了?”另一個粗豪的聲音罵了起來:“他媽的,老子從湖北一路巴巴的追了下來,馬不停蹄的,就是為了救你這小婊子。你這賤人這麽無恥,老子一刀先將你砍了。”旁邊有人勸道:“使不得,使不得,趙兄不可魯莽!”


    那蒼老的聲音說道:“各位忍一忍氣。水姑娘年紀輕,沒見識。水大俠不幸逝世,她孤苦伶仃的沒人照料,大家別跟她為難。以後她由花大俠撫養,好好的教導,自會走上正途。大夥兒嘴上積點兒德,這雪穀中的事嘛,別在江湖上傳揚出去。水大俠生前待人仁義,否則大家怎肯不辭勞苦的趕來救她女兒?咱們須當顧全水大俠的顏麵,這件事就別再提了。快去抓了那小和尚來是正經,將他開膛破肚,祭奠水大俠。”


    說話的老人大概德高望重,頗得諸人的尊敬,他這番話一說,人群中有不少聲音附和,都道:“是,是,張老英雄的話有理。咱們去找那小和尚,抓了他來碎屍萬段!”


    眾人嘈雜叫囂聲中,水笙“哇”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忽聽得遠處有人長聲叫道:“表妹,表妹!你在那裏?”


    水笙一聽到這聲音,知是表哥汪嘯風尋她來了,自己受了冤枉,苦遭羞辱,突然聽到親人的聲音,如何不喜?當下止了哭泣,奔向洞口。


    有人便道:“這癡心的汪嘯風知道了真相,隻怕要發瘋!”那姓張的老者道:“大家別吵,聽我一句話。這位汪家小哥對水姑娘倒是一片真情,雪還沒消盡,他就早了兩日闖進穀來,想是路上不好走,失陷在什麽地方,欲速則不達,反落在咱們後頭了。這人也是命裏不好,大家嘴頭上修積陰德,水姑娘跟那小和尚的醜事,就別對他說。”群豪中有些忠厚的便道:“正該如此!水姑娘一時失足,須當讓她有條自新之路。何況這大半也是迫於無奈。否則好端端一個名門閨女,怎會去跟一個邪派和尚姘上了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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