狄雲負著言達平,攀上了這一帶最高的一座山峰。山峰陡峭險峻,狄雲也從未上來過。他曾與戚芳仰望這座雲圍霧繞的山峰,商量說山上有沒有妖怪神仙。戚芳說:“那一日你待我不好了,我便爬上山去,永遠不下來了。”狄雲說:“好,我也永遠不下來。”戚芳笑道:“空心菜!你肯陪著我永遠不下來,我也不用上去啦。”


    當時狄雲隻嘻嘻傻笑,此刻卻想:“我永遠願意陪著你,你卻不要我陪。”


    他將言達平放下地來,問道:“你有金創藥麽?”言達平撲翻身軀便拜,道:“恩公尊姓大名?言達平今日得蒙相救,大恩不知如何報答才是。”狄雲不能受師伯這個禮,忙跪下還禮,說道:“前輩不必多禮,折殺小人了。小人是無名之輩,一些小事,說什麽報答不報答?”言達平堅欲請教,狄雲不會捏造假姓名,隻是不說。


    言達平見他不肯說,隻得罷了,從懷中取出金創藥來,敷上了傷口;撫摸三處劍傷,兀自心驚:“他再遲得片刻出手,我這時已不在人世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在下心中有幾件疑難,要請問前輩。”言達平忙道:“恩公再也休提前輩兩字。有何詢問,言達平自當竭誠奉告,不敢有分毫隱瞞。”狄雲道:“那再好不過了。請問前輩,這座大屋,是你所造的麽?”言達平道:“是的。”狄雲又問:“前輩雇人挖掘,當然是找那《連城劍譜》了。不知可找到了沒有?”


    言達平心中一凜:“我道他為什麽好心救我,卻原來也是為了那本《連城劍譜》。”


    說道:“我花了無數心血,至今未曾得到半點端倪。恩公明鑒,小人實不敢相瞞。倘若言達平已經得到,立即便雙手獻上。姓言的性命是恩公所救,豈敢愛惜這身外之物?”


    狄雲連連搖手,道:“我不是要劍譜。不瞞前輩說,在下武功雖然平平,但相信這什麽《連城劍譜》,對在下的功夫也未必有什麽好處。”言達平道:“是,是!恩公武功出神入化,已然當世無敵,那《連城劍譜》也不過是一套劍法的圖譜。小人師兄弟隻因這是本門功夫,才十分重視,在外人看來,那也是不足一哂的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聽出他言不由衷,當下也不點破,又問:“聽說那大屋的所在,本來是你師弟戚老前輩所住的。這位戚前輩外號叫作‘鐵鎖橫江’,那是什麽意思?”他自幼跟師父長大,見師父實是個忠厚老實的鄉下人,但丁典卻說他十分工於心計,是以要再問一問,到底丁典的話是否傳聞有誤。


    言達平道:“我師弟戚長發外號叫作‘鐵鎖橫江’,那是人家說他計謀多端,對付人很辣手,就像一條大鐵鏈鎖住了江麵,叫江中船隻上又上不得、下又下不得的意思。”狄雲心中一陣難過,暗道:“丁大哥的話沒錯,我師父竟是這樣的人物,他始終不向我顯示本來麵目。不過,不過他一直待我很好,騙了我也沒什麽。”心中仍然存著一線希望,又道:“江湖上這種外號,也未必靠得住,或許是戚師傅的仇人給他取的。你和令師弟同門學藝,自然知道他的性情脾氣。到底他性子如何?”


    言達平歎了口氣,道:“非是我要說同門的壞話,恩公既然問起,在下不敢隱瞞半分。我這個戚師弟,樣子似乎是頭木牛蠢馬,心眼兒卻再也靈巧不過。否則那本《連城劍譜》,怎麽會給他得了去呢?”


    狄雲點了點頭,隔了半晌,才道:“你怎知那《連城劍譜》確是在他手中?你親眼瞧見了麽?”言達平道:“雖不是親眼瞧見,但小人仔細琢磨,一定是他拿去的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我聽人說,你常愛扮作乞丐,是不是?”言達平又是一驚:“這人好厲害,居然連這件事也知道了。”便道:“恩公信訊靈通,在下的作為,什麽都瞞不過你。初時在下料得這本《連城劍譜》不是在萬師哥手中,便是在戚師弟手中,因此便喬裝改扮,易容為丐,在湘西鄂西來往探聽動靜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為什麽你料定是在他二人手中?”言達平道:“我恩師臨死之時,將這劍譜交給我師兄弟三人……”狄雲想起丁典所說,那天夜裏長江畔萬、言、戚三人合力謀殺師父梅念笙之事,哼了一聲,道:“是他親手交給你們的嗎?恐怕……恐怕……不見得罷?他是好好死的嗎?”


    言達平一躍而起,指著他道:“你……你是……丁……丁典……丁大爺?”丁典安葬梅念笙的訊息後來終於泄露,是以言達平聽得他揭露自己弑師的大罪,便猜想他是丁典。


    狄雲淡淡道:“我不是丁典。丁大哥嫉惡如仇。他……他親眼見到你們師兄弟三人合力殺死師父,倘若我是丁大哥,今日就不會救你,讓你死在萬……萬震山的劍下。”


    言達平驚疑不定,道:“那麽你是誰?”狄雲道:“你不用管我是誰。若要人不知,除非己莫為。你們合力殺了師父之後,搶得《連城劍譜》,後來怎樣?”言達平顫聲道:“你既然什麽都知道了,何必再來問我?”狄雲道:“有些事我知道,有些事我不知。請你老老實實說罷。若有假話,我總會查察得出。”


    言達平又驚又怕,說道:“我如何敢欺騙恩公?我師兄弟三人拿到《連城劍譜》之後,一查之下,發覺隻有劍譜,沒有劍訣,那仍無用,便跟著去追查劍訣……”狄雲心想:“丁大哥言道,這劍訣和一個大寶藏有關。現下梅念笙、淩小姐、丁大哥都已逝世,世上已無人知道劍訣,你們兀自在作夢。”隻聽言達平繼續說道:“我們三個人你不放心我,我不放心你,每天晚上都在一間房睡,這本劍譜,便鎖在一隻鐵盒之中。我們把鐵盒鎖上的鑰匙投入了大江,鐵盒放在房中桌子的抽屜裏,鐵盒上又連著三根小鐵鏈,分係在三人的手上,隻要有誰一動,其餘二人便驚覺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歎了口氣,道:“這可防備得周密得很。”言達平道:“那知道還是出了亂子。”狄雲問道:“又出了什麽亂子?”言達平道:“這一晚我們師兄弟三人在房中睡了一夜,次日清晨,萬震山忽然大叫:‘劍譜呢?劍譜呢?’我一驚跳起,隻見放鐵盒的抽屜拉開了沒關上,鐵盒的蓋子也打開了,盒中的劍譜已不翼而飛。我們三人大驚之下,拚命的追尋,卻那裏還尋得著?這件事太也奇怪,房中的門窗仍是在內由鐵扣扣著,好端端的沒動,因此劍譜定非外人盜去,不是萬師哥,便是戚師弟下的手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果真如此,何不黑夜中開了門窗,裝作是外人下的手?”言達平歎了口氣,說道:“我們三人的手腕都是用鐵鏈連著的。悄悄起身去開抽屜,開鐵盒,那是可以的,要走遠去開門開窗,鐵鏈就不夠長了。”狄雲道:“原來如此。那你們怎麽辦?”言達平道:“劍譜得來不易,我們當然不肯就此罷休。三個人你怪我,我怪你,大吵了一場,但誰也說不出什麽證據,隻好分道揚鑣……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,倒要請教。你們師父既有這樣一本劍譜,遲早總會傳給你們,難道他要帶進棺材裏去不成?何以定要下此毒手?何以要殺了師父來搶這劍譜?”言達平道:“我師父,我師父,唉,他……他是老胡塗了,他認定我們師兄弟三人心術不正,始終不傳我們這劍譜上的劍法,眼看他是在另行物色傳人,甚至於要將本門武功盡數傳於外人。我們三人忍無可忍,迫於無奈,這才……這才下手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原來如此。你後來又怎斷定劍譜是在你戚師弟手中?”


    言達平道:“我本來疑心是萬震山盜的,他首先出聲大叫,賊喊捉賊,最是可疑。我暗中跟蹤他,跟得不久,便知不是他。因為他在跟蹤戚師弟。劍譜倘若是萬震山這廝拿去的,他不會去跟蹤別人,定是立即躲到窮鄉僻壤,或是什麽深山荒穀中去練了。可是我每次在暗中見到他,總是見他咬牙切齒,神色十分焦躁痛恨,於是我改而去跟蹤戚長發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可尋到什麽線索?”言達平搖頭道:“這戚長發城府太深,沒半點形跡露了出來。我曾偷看他教徒兒和女兒練劍,他故意裝傻,將出自唐詩的劍招名稱改得狗屁不通,當真要笑掉旁人大牙。不過他越做作,我越知他路道不對。我一直釘了他三年,他始終沒顯出半分破綻。當他出外之時,我曾數次潛入他家中細細搜尋,可是別說沒連城劍譜,連尋常書本子也沒一本。嘿嘿!這位師弟,當真是好心計,好本事!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後來怎樣?”


    言達平道:“後來嘛,萬震山忽然要做壽,派了個弟子來請戚長發到荊州去吃壽酒。當然哪,做壽是假,查探師弟的虛實是真。戚長發帶了女兒,還有一個傻頭傻腦的弟子叫什麽狄雲的一塊兒去。酒筵之間,這狄雲和萬家的八個弟子打了起來,露出了三招精妙的劍術,引起了萬震山的疑心……恩公,你說什麽?”狄雲淒然搖了搖頭。言達平續道:“於是萬震山將戚長發請到書房中去談論,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說翻了臉。戚長發出手將萬震山刺傷,從此不知所蹤。奇怪,真是奇怪,真奇怪之極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什麽奇怪?”言達平道:“戚長發從此便無影無蹤,不知躲到了何處。戚長發去荊州之時,決不會將盜來的劍譜隨身攜帶,定是埋藏在這裏一處極隱蔽的地方。我本來料想他刺傷萬震山後,一定連夜趕回此間,取了劍譜再行遠走高飛,是以一發生事故,我立即備了快馬,搶先來到這裏等候,瞧他這劍譜放在那裏,以便俟機下手,可是左等右等,他始終沒現身。一過幾年,看來他是永遠不會回來了,我便老實不客氣,在這裏攪他個天翻地覆,想要掘那劍譜出來。可是花了無數心血,半點結果也沒有。若不是恩公出手相救,姓言的今日連性命也送在這裏了。嘿,嘿,我那萬師哥可當真辣手!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照你看來,你那戚師弟現下到了何處?”


    言達平搖頭道:“這個我可真猜想不出了。多半是天網恢恢,疏而不漏,在什麽地方一病不起,又說不定遇到什麽意外,給豺狼虎豹吃掉了。”


    狄雲見他滿臉幸災樂禍的神氣,顯得十分歡喜,心中大是厭惡,但轉念一想,師父音訊全無,多半確已遭了不幸,便站起身來,說道:“多謝你不加隱瞞,在下要告辭了。”言達平恭恭敬敬的作了三揖,道:“恩公大恩大德,言達平永不敢忘。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這種小事,也不必放在心上。何況……何況你從前……你在這裏養傷,那萬震山決計找你不到的,盡管放心好了。”言達平笑道:“這會兒多半他急得便如熱鍋上螞蟻一般,也顧不到來找我了。”狄雲奇道:“為什麽?”言達平微笑道:“我那毒蠍傷了他兒子的手,必須連續敷藥十次,方能除盡毒性。隻敷一次,有什麽用?”


    狄雲微微一驚,道:“那麽萬圭會性命不保麽?”言達平甚是得意,道:“這種花斑毒蠍,當真非同小可,那是西域回疆傳來的異種,妙在這萬圭不會一時便死,要他呼號呻吟足足一個月,這才了帳。哈哈,妙極,妙極!”


    狄雲道:“要一個月才死,那就不要緊了,他去請到良醫,總有解毒的法子。”


    言達平道:“恩公有所不知。這種毒蠍是我自己養大的,自幼便喂它服食各種解藥,蠍子習於解藥的藥性,尋常解藥用將上去便全無效驗,任他醫道再高明的醫生,也隻是用治毒蟲的藥物去解毒,那有屁用?隻有一種獨門解藥,是這蠍子沒服食過的,那才有用,世上除我之外,沒第二個知道這解藥的配法。哈哈,哈哈!”


    狄雲側目而視,心想:“這個人心腸如此惡毒,當真可怕!下次說不定我會給他的毒蠍螫中。丁大哥常說,在江湖上行走,害人之心不可有,防人之心不可無。還是問他拿些解藥放在身邊,這叫做有備無患。”便道:“你這瓶解藥,給了我罷!”


    言達平道:“是,是!”可是並不當即取出,問道:“恩公要這解藥,不知有什麽用途?”狄雲道:“你的毒蠍十分厲害,說不定一個不小心我自己碰到了,身邊有一瓶解藥,那就放心些了。”言達平臉色尷尬,陪笑道:“恩公於小人有救命之恩,小人怎敢加害?恩公這是多疑了。”狄雲伸出手去,說道:“備而不用,放在身邊,那也不妨。”言達平道:“是,是!”隻得取出解藥,遞了過去。


    狄雲下得峰來,又到那座大屋去察看,見屋中眾鄉民早已散去,那管家和工頭也已不知去向,空蕩蕩的再無一人。


    狄雲心道:“師父死了,師妹嫁了,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。”


    走出大屋,沿著溪邊向西北走去。行出數十丈,回頭望去,這時東方太陽剛剛升起,陽光照射在屋前的楊樹、槐樹之上,溪水中泛出點點閃光,這番情景,他從小便看熟了的,不由得又想:“從今而後,這地方我是再也不會來的了。”


    他理一理背上的包裹,尋思:“眼下還有一件心事未了,須得將丁大哥的骨灰,送去和淩小姐的遺體合葬,這且去荊州走一遭。萬圭這小子害得我苦,好在惡人自有惡人磨,我也不用親手報仇。言達平說他要呻吟號叫一個月才死,卻不知是真是假。倘若他命大,醫生給治好了,我還得給他補上一劍,取他狗命。”


    自從昨晚見到萬震山與言達平鬥劍,他才對自己的武功有了信心。


    第十回


    “唐詩選輯”


    湘西和荊州相隔不遠,數日之後,狄雲便到了荊州。這一條路,當年他隨同師父和師妹曾經走過的。山川仍是這樣,道路仍是這樣。當年行走之時,路上滿是戚芳的笑聲。這一次,從麻溪鋪到荊州,他沒聽到一下笑聲。當然有人笑,不過,他沒聽見。


    在城外一打聽,知道淩退思仍做著知府。狄雲仍這麽滿臉汙泥,掩住了本來麵目,走進城去。第一個念頭是:“我要親眼瞧瞧萬圭怎樣受苦。他的毒傷是不是治好了?也不知他是不是已經回來,說不定還留在湖南治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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