萬震山一拍大腿,說道:“對啦,正是這個法子!原來秘密在此。圭兒,你真聰明,虧你想到了這個道理!要用水,不錯,我們當年就是沒想到要用水!”


    (如果他知道這是媳婦的淚水,是思念另一個男人而流的眼淚,他心中怎樣想?)


    戚芳見他父子大喜若狂,聚頭探索書中的秘奧,便拉著女兒的手走到內房,將她摟在懷裏,輕聲道:“空心菜,那隻麵盆,你瞧見麽?”小女孩點點頭,道:“瞧見的。”戚芳道:“等會爺爺、爹爹和媽媽一起奔出去,媽媽將爺爺手裏那本書放在抽屜裏,你去拿出來,悄悄丟在麵盆裏,讓髒水浸著,別給爺爺和爹爹看見,叫他們找不到。”


    小女孩大喜,隻道媽媽要玩個有趣遊戲,拍掌笑道:“好,好!”戚芳道:“可別讓爺爺和爹爹知道,也別跟他們說!”小女孩道:“空心菜不說,空心菜不說!”


    戚芳走到房外,說道:“公公,我覺得這本書很有點古怪。”萬震山轉過身來,問道:“什麽古怪?”他內心早已隱隱覺得這本書突然出現,來得太過容易,恐怕不是吉兆,媳婦這麽一說,更增他的疑慮。戚芳道:“在這裏!”說著伸出手去。萬震山將書交了給她。


    戚芳翻開書頁,取了那兩隻紙剪蝴蝶出來,道:“公公,你這書中,本來就有這兩隻蝴蝶麽?”萬震山將兩隻紙蝴蝶接了過去,細細察看,道:“沒有!”戚芳道:“這是什麽意思?武林之中,可有那一個人外號叫做‘花蝴蝶’什麽的?江湖上有沒有一個‘蝴蝶幫’?他們留下這本書,多半不懷好意。”


    江湖人物留記號尋仇示警,原十分尋常。萬震山生平壞事做了不少,仇家眾多,聽了戚芳的話,又見這一對紙蝴蝶剪得十分工細,不禁惕然而驚,尋思:“我有什麽仇家外號叫做‘花蝴蝶’的?有沒有一個‘蝴蝶幫’?”


    他正自沉吟,忽聽得戚芳喝道:“是誰?鬼鬼祟祟的想幹什麽?”伸手向窗外屋頂上一指。萬氏父子同時向窗外瞧去。戚芳反身從牆上摘下兩柄長劍,一柄拋給萬震山,一柄拋給萬圭,叫道:“屋上有人!”萬氏父子接住兵刃,戚芳拉開抽屜,將那本唐詩擲了進去,低聲道:“莫給敵人搶了去!”萬氏父子點了點頭。三人齊從窗口躍出,登上瓦麵,四下裏一望,不見有人。萬震山道:“到後麵瞧瞧!”


    三人直奔後院,隻見牆角邊人影一晃,萬震山喝道:“是誰?”縱身而前,見那人是六弟子吳坎,問道:“見到敵人沒有?”吳坎見到師父、三師兄、三師嫂仗劍而來,隻道事發,嚇得麵色慘白,待聽師父如此詢問,心中一寬,忙道:“有人從這邊奔過,弟子趕了過來查問。”他是為自己掩飾,卻正好替戚芳圓了謊。


    四人直追到後門之外,吳坎連連呼哨,將孫均、馮坦等都招了來,自是沒發見“敵人”的蹤跡。萬震山和萬圭記掛著《連城劍譜》,命孫均等繼續搜尋敵蹤,招呼了戚芳,回到樓房。萬震山搶開抽屜,伸手去取……


    抽屜之中,卻那裏還有這本書在?


    萬氏父子這一驚自是非同小可,在書房中到處找尋,又那裏找得到了?問小女孩道:“有沒有人進來過?”小女孩道:“沒有啊!”轉頭向母親眨眨眼睛,十分得意。


    萬氏父子明明見到戚芳將書放入抽屜,追敵之時,始終沒離開過她,當然不是她做的手腳。定是敵人施了“調虎離山”之計,盜去了劍譜!


    萬氏父子麵麵相覷,懊喪不已。


    戚芳母女你向我眨眨眼,我向你眨眨眼,很是開心。


    第十一回


    砌牆


    萬門弟子亂了一陣,那追得到什麽敵人?


    萬震山囑咐戚芳,千萬不可將劍譜得而複失之事跟師兄弟們提起。戚芳滿口答允。這些年來,她越來越察覺到,萬門師父徒弟與師兄弟之間,大家各有各的打算,你防著我,我防著你。


    萬震山驚怒交集,回到自己房中,隻凝思著花蝴蝶的記號。仇人是誰?為什麽送了劍譜來?卻又搶了去?是救了言達平的那人嗎?還是言達平自己?


    萬圭追逐敵人時一陣奔馳,血行加速,手背上傷口又痛了起來,躺在床上休息,過了一會,便睡著了。


    戚芳尋思:“這本書爹爹是有用的,在血水中浸得久了,定會浸壞!”到房中叫了兩聲“三哥”,見他睡得正沉,便出來端起銅盆,到樓下天井中倒去了血水,露出那本書來。她心想:“空心菜真乖!”臉上露出了笑容。


    那本書浸滿了血水,腥臭撲鼻,戚芳不願用手去拿,尋思:“卻藏在那裏好?”想起後園西偏房中一向堆置篩子、鋤頭、石臼、風扇之類雜物,這時候決計沒人過去,當下在庭中菊花上摘些葉子,遮住了書,就像是捧一盤菊花葉子,來到後園。她走進西偏房,將那書放入煽穀的風扇肚中,心想:“這風扇要到收租穀時才用。藏在這裏,誰也不會找到。”


    她端了臉盆,口中輕輕哼著歌兒,裝著沒事人般回來,經過走廊時,忽然牆角邊閃出一人,低聲說道:“今晚三更,我在柴房裏等你,可別忘了!”正是吳坎。


    戚芳心中本在擔驚,突然見他閃了出來說這幾句話,一顆心跳得更是厲害,啐道:“沒好死的,狗膽子這麽大,連命也不要了?”吳坎涎著臉道:“我為你送了性命,當真是心甘情願。師嫂,你要不要解藥?”戚芳咬著牙齒,左手伸入懷中,握住匕首的柄,便想出其不意的拔出匕首,給他一下子,將解藥奪過。


    吳坎笑嘻嘻的低聲道:“你若使一招‘山從人麵起’,挺刀向我刺來,我用一招‘雲傍馬頭生’避開,隨手這麽一揚,將解藥摔入了這口水缸。”說著伸出手來,掌中便是那瓶解藥。他怕戚芳來奪,跟著退了兩步。


    戚芳心知用強不能奪到,側身便從他身邊走過。


    吳坎低聲道:“我隻等你到三更,你三更不來,四更上我便帶解藥走了,高飛遠走,再也不回荊州了。姓吳的就是要死,也不能死在萬家父子手下。”


    戚芳回到房中,隻聽得萬圭不住呻吟,顯是蠍毒又發作起來。她坐在床邊,尋思:“他毒害狄師哥,手段卑鄙之極,可是大錯已經鑄成,又有什麽法子?那是師哥命苦,也是我命苦。他這幾年來待我很好,我是嫁雞隨雞,這一輩子總是跟著他做夫妻了。吳坎這狗賊這般可惡,怎麽奪到他的解藥才好?”見萬圭容色憔悴,雙目深陷,心想:“三哥傷重,若跟他說了,他一怒之下去跟吳坎拚命,隻有把事兒弄糟。”


    天色漸黑,戚芳胡亂吃了晚飯,安頓女兒睡了,想來想去,隻有去告知公公,料想他老謀深算,必有善策。這件事不能讓丈夫知道,要等他熟睡了,再去跟公公說。戚芳和衣躺在萬圭腳邊。這幾日來服侍丈夫,她始終衣不解帶,沒好好睡過一晚。直等到萬圭鼻息沉酣,她悄悄起來,下得樓去,來到萬震山屋外。


    屋裏燈火已熄,卻傳出一陣陣奇怪的聲音來,“嘿,嘿,嘿!”似乎有人在大費力氣的做什麽辛苦勞作。戚芳甚覺奇怪,本已到了口邊的一句“公公”又縮了回去,從窗縫中向房內張去。其時月光斜照,透過窗紙,映進房中,隻見萬震山仰臥在床,雙手緩緩的向空中力推,雙眼卻緊緊閉著。


    戚芳心道:“原來公公在練高深內功。練內功之時最忌受到外界驚擾,否則極易走火。這時可不能叫他,等他練完了功夫再說。”


    隻見萬震山雙手空推一陣,緩緩坐起,伸腿下床,向前走了幾步,蹲下身子,淩空伸手去抓什麽物事。戚芳心想:“公公練的是擒拿手法。”又看得片時,但見萬震山的手勢越來越怪,雙手不住在空中抓下什麽東西,隨即整整齊齊的排在一起,倒似是將許多磚塊安放堆疊一般,但月光下看得明白,地板上顯是空無一物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她想到了桃紅在破祠堂外說的那句話來:“老爺半夜三更起來砌牆!”可是萬震山這舉動決不是在砌牆,要是說跟牆頭有什麽關連,那是在拆牆洞。


    隻見他淩空抓了一會,雙手比了一比,似乎認為牆洞夠大了,於是雙手作勢在地下捧起一件大物,向空洞中塞了進去。戚芳看得迷惘不已,眼見萬震山仍雙目緊閉,一舉一動決不像是練功,倒似是個啞巴在做戲一般。


    戚芳感到一陣恐懼:“是了,公公患了離魂症。聽說生了這病的,睡夢中會起身行走做事。有人不穿衣服在屋頂行走,有人甚至會殺人放火,醒轉之後卻全無所知。”


    隻見萬震山將空無所有的重物塞入空無所有的牆洞之後,淩空用力推平,然後拾起地下空無所有的磚頭,砌起牆來。不錯,他果真是在砌牆!滿臉笑容的在砌牆!


    戚芳初時看到他這副陰森森的模樣,有些毛骨悚然,待見他確是在作砌牆之狀,心中已有了先入之見,便不怕了,心道:“照桃紅的話說來,公公這離魂症已患得久了。有病之人大都不願給人知道。桃紅和他同房,得知了底細,公公自然要大大不開心。”這麽一來,倒解開了心中一個疑團,明白桃紅何以被逐,又想:“不知他砌牆要砌多久,倘若過了三更,吳坎那廝當真毀了解藥逃走,那可糟了。”


    但見萬震山將拆下來的“磚塊”都砌入了“牆洞”,跟著便刷起“石灰”來,直到“功夫”做得妥妥帖帖,這才臉露微笑,上床安睡。


    戚芳心想:“公公忙了這麽一大陣,神思尚未寧定,且讓他歇一歇,我再叫他。”


    就在這時,卻聽得房門上有人輕輕敲了幾下,跟著有人低聲叫道:“爹爹,爹爹!”正是她丈夫萬圭的聲音。戚芳微微一驚:“怎麽三哥也來了?他來幹什麽?”


    萬震山立即坐起,略一定神,問道:“是圭兒麽?”萬圭道:“是我!”萬震山一躍下床,拔開門閂,放萬圭進來,問道:“得到劍譜的訊息麽?”萬圭叫了聲:“爹!”伸左手握住椅背。月光從紙窗中映射進房,照到他朦朧的身形,似在微微搖晃。戚芳怕自己的影子在窗上給映了出來,縮身窗下,側身傾聽,不敢再看兩人的動靜。


    隻聽萬圭又叫了聲“爹”,說道:“你兒媳婦……你兒媳婦……原來不是好人。”戚芳一驚:“他為什麽這麽說?”隻聽萬震山也問:“怎麽啦?小夫妻拌了嘴麽?”萬圭道:“劍譜找到了,是你兒媳婦拿了去。”萬震山喜道:“找到了便好!在那裏?”


    戚芳驚奇之極:“怎麽會給他知道的?嗯,多半是空心菜這小家夥忍不住說了出來。”但萬圭接下去的說話,立即便讓她知道自己猜得不對。萬圭告訴父親:他見戚芳和女兒互使眼色,神情有異,料到必有古怪,便假裝睡著,卻在門縫中察看戚芳的動靜,見她手端銅盆走向後園,他悄悄跟隨,見她將劍譜藏入了後園西偏房一架風扇之中。


    戚芳心中歎息:“苦命的爹爹,這本書終於給公公和三哥得去了。再要想拿回來,那就千難萬難了。好,我認輸,三哥本來比我厲害得多。”


    隻聽萬震山道:“那好得很啊。咱們去取了出來,你裝作什麽也不知道,且看她如何。她要是不提,你也就不必說破。我總疑心,這本書到底是那裏來的。隻怕……隻怕……隻怕……”他連說了三個“隻怕”,卻不說下去。


    萬圭叫道:“爹!”聲音顯得甚是痛苦。萬震山叫道:“怎麽?”萬圭道:“你兒媳婦……兒媳婦盜咱們這本劍譜,原來是為了……”說到這裏,聲音發顫。萬震山道:“為了誰?”萬圭道:“原來……是為了吳坎這狗賊!”


    戚芳心頭一陣劇烈震蕩,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,心中隻說:“我是為了爹爹。怎麽說我為了吳坎?為了吳坎這狗賊?”


    萬震山的語聲中也是充滿了驚奇:“為了吳坎?”萬圭道:“是!我在後園中見這賤人藏好劍譜,便遠遠的跟著她,那知道她……她到了回廊上,竟和吳坎那廝勾勾搭搭,這淫婦……好不要臉!”萬震山沉吟道:“我看她平素為人倒也規矩端正,不像是這樣子的人。你沒瞧錯麽?他二人說些什麽?”萬圭道:“孩兒怕他們知覺,不敢走得太近,回廊上沒隱蔽的地方,隻有躲在牆角後麵。這兩個狗男女說話很輕,沒能完全聽到,可是……可是也聽到了大半。”


    萬震山“嗯”了一聲,道:“孩兒,你別氣急。大丈夫何患無妻?咱們既得了劍譜,又查明了這中間的秘密,轉眼便可富甲天下,你便要買一百個姬妾,那也容易得緊。你坐下,慢慢的說!”


    隻聽得床板格格兩響,萬圭坐到了床上,氣喘喘的道:“那淫婦藏好書本,很是得意,嘴裏居然哼著小曲。那奸夫一見到她,滿臉堆歡,說道:‘今晚三更,我在柴房中等你,可別忘了!’的的確確是這幾句話,我聽得清清楚楚的。”萬震山怒道:“那小淫婦又怎麽說?”萬圭道:“她……她說道:‘沒好死的,狗膽子這麽大,連命也不要了!’”


    戚芳在窗外隻聽得心亂如麻:“他……他二人口口聲聲的罵我淫婦,怎……怎麽能如此的冤枉人家?三哥,我是一片為你之心,要奪回解藥,治你之傷。你卻這般辱我,可還有良心沒有?”


    隻聽萬圭續道:“我……我聽了他們這麽說,心頭火起,恨不得拔劍上前將二人殺了。隻是我沒帶劍,又傷後沒力,不能跟他們明爭,當即趕回房去,免得那賊淫婦回房時不見到我,起了疑心。奸夫淫婦以後再說什麽,我就沒再聽見。”萬震山道:“哼,有其父必有其女,果然一門都是無恥之輩。咱們先去取了劍譜,再到柴房外守候。捉奸捉雙,叫這對狗男女死而無怨!”


    萬圭道:“那淫婦戀奸情熱,等不到三更天,早就出去了,這會兒……這會兒……”說著牙齒咬得格格直響。萬震山道:“那麽咱們即刻便去。你拿好了劍,可先別出手,等我斬斷他二人的手足,再由你親手取這雙狗男女的性命。”


    隻見房門推開,萬震山左手托在萬圭腋下,二人逕奔後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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