戚芳靠在牆上,眼淚撲簌簌的從衣襟上滾下來。她隻盼治好丈夫的傷,他卻對自己如此起疑。父親一去不返,狄師哥受了自己的冤枉,現今……現今丈夫又這般對待自己,這樣的日子,怎麽還過得下去?她心中茫然一片,真不想活了,沒想到去和丈夫理論,沒想到叫吳坎來對質,隻全身癱瘓了一般,靠在牆上。


    過不多久,隻聽得腳步聲響,萬氏父子回到廳上,站定了低聲商議。萬圭道:“爹,怎不就在柴房裏殺了吳坎?”萬震山道:“柴房裏隻奸夫一人。那賊淫婦定是得到風聲,先溜走了。既不能捉奸捉雙,咱們是荊州城中的大戶人家,怎能輕易殺人?得了這劍譜之後,咱們在荊州有許許多多的事情要幹,小不忍則亂大謀,可不能胡來!”萬圭道:“難道就這樣罷了不成?孩兒這口氣如何能消?”萬震山道:“要出氣還不容易?咱們用老法子!”萬圭道:“老法子?”


    萬震山道:“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!”他頓了一頓,道:“你先回房去,我命人傳集眾弟子,你再和大夥兒一起到我房外來。別惹人疑心。”


    戚芳心中本就亂糟糟地沒半點主意,隻是想:“到了這步田地,我是不想活了,可是空心菜怎麽辦?誰來照顧她?”忽聽得萬震山說要用“對付戚長發的老法子”對付吳坎,腦袋上便如放上了一塊冰塊,立刻便清醒了:“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了?非查個水落石出不可。公公傳眾弟子到房外邊來,這裏是不能耽了,卻躲到那裏去偷聽?”


    隻聽得萬圭答應著去了,萬震山走到廳外大聲呼叫仆人掌燈。不多時前廳後廳隱隱傳來人聲,眾弟子和仆人四下裏聚集攏來。戚芳知道隻要再過得片刻,立時便有人走經窗外,微一猶豫,當即閃身走進萬震山房中,掀開床帷,便鑽進了床底。床帷低垂至地,若不是有人故意揭開,決不致發現她蹤跡。


    她橫臥床底,不久床帷下透進光來,有人點了燈,進來放在房中。她看到萬震山一對穿著雙梁鞋的腳跨進房來,這雙腳移到椅旁,椅子發出輕輕的格喇一聲,是萬震山坐了下來,又聽得他叫仆人關上房門。


    大弟子魯坤和五弟子卜垣在沅陵遭言達平傷了左臂、右腿,幸好僅為骨折,受傷不重,這時雖仍在養傷,但師父緊急招集,仍裹著繃帶、拄著拐杖前來聽命。隻聽得魯坤在房外說道:“師父,我們都到齊了,聽你老人家吩咐。”萬震山道:“很好,你先進來!”戚芳見到房門推開,魯坤的一對腳走了進來,房門又再關上。


    萬震山道:“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,你知不知道?”魯坤道:“是誰?弟子不知。”萬震山道:“這人假扮成個賣藥郎中,今日來過咱們家裏。”戚芳心道:“難道他知道賣藥郎中是誰,那人到底是誰?”魯坤道:“弟子聽吳師弟說起過。師父,這敵人是誰?”萬震山道:“這人喬裝改扮了,我沒親眼見到,摸不準他底細。明兒一早,你到城北一帶去仔細查查。現下你先出去,待會我還有事分派。”魯坤答應了出去。


    萬震山逐一叫四弟子孫均、五弟子卜垣進來,說話大致相同,叫孫均到城南一帶查察,叫卜垣到城東一帶查察。吩咐卜垣之時,隨口加上一句:“讓吳坎查訪城西一帶,馮坦和沈城策應報訊。你萬師哥蠍毒傷勢未痊,不能出去了。”卜垣道:“是。”開門出去。


    戚芳知道這些話都是故意說給吳坎聽的,好令他不起疑心。隻聽得萬震山道:“吳坎進來!”這聲音和召喚魯坤等人之時一模一樣,既不更為嚴厲,也不特別溫和。


    戚芳見房門又打開了,吳坎的右腳跨進門檻之時,有些遲疑,但終於走了進來。這雙腳向著萬震山移了幾步,站住了,戚芳見他的長袍下擺微動,知他心中害怕,正在發抖。


    隻聽萬震山道:“有敵人找上咱們來啦,你知不知道?”吳坎道:“弟子在門外聽得師父說,便是那個賣藥郎中。這人是弟子叫他來給萬師哥看病的,真沒想到會是敵人,請師父原諒。”萬震山道:“這人是喬裝改扮了的,你看他不出,也怪不得你。明天一早,你到城西一帶去查查,要是見到了他,務須留神他的動靜。”吳坎道:“是!”


    突然之間,萬震山雙腳一動,站了起來,戚芳忍不住伸手揭開床帷一角,向外張去,一看之下,不由得大驚失色,險些失聲叫了起來。


    隻見萬震山雙手已扼住了吳坎的咽喉,吳坎伸手使勁去扼萬震山的兩手,卻毫無效用。但見吳坎的一對眼睛向外凸出,像金魚一般,越睜越大。萬震山雙手手背上給吳坎的指甲抓出了一道道血痕,但他扼住了吳坎咽喉,說什麽也不放手。吳坎發不出半點聲音,隻身子扭動,過了一會,雙手慢慢張開,垂了下來。戚芳見他舌頭伸了出來,神情可怖,不禁害怕之極。隻見吳坎終於不再動彈,萬震山鬆開了手,將他放在椅上,在桌上拿起兩張事先浸濕了的棉紙,貼在他口鼻之上。這麽一來,他再也不能呼吸,也就不能醒轉。


    戚芳一顆心怦怦亂跳,尋思:“公公說過,他們是荊州世家,不能隨便殺人,吳坎的父親聽說是本地紳士,決不能就此罷休,這件事可鬧大了。”


    便在這時,忽聽得萬震山大聲喝道:“你做的事,快快自己招認了罷,難道還要我動手不成?”戚芳一驚:“原來公公瞧見了我。”可是心中卻也並不驚惶,反而有釋然之感:“死在他手裏也好,反正我是不想活了!”


    正要從床底鑽出來,忽聽得吳坎說道:“師父,你……要弟子招認什麽?”


    戚芳一驚非小,怎麽吳坎說起話來,難道他死而複生了?然而明明不是,他斜倚在椅上,動也不動。從床底望上去,看到萬震山的嘴唇在動。“什麽?是公公在說話,不是吳坎說的。怎麽明明是吳坎的聲音?”隻聽得萬震山又大聲道:“招認什麽?哼,吳坎,你好大膽子,你裏應外合,勾結匪人,想在荊州城裏做一件大案子。”


    “師父,弟子做……做什麽案子?”


    這一次戚芳看得清清楚楚了,確是萬震山在學著吳坎的聲音,難為他學得這麽像。“公公居然有這門學人說話的本領,我可從來不知道,他這麽大聲學吳坎的聲音說話,有什麽用意?”她隱隱想到了一件事,但那隻是朦朦朧朧的一團影子,一點也想不明白,隻是內心感到了莫名其妙的恐懼。


    隻聽得萬震山道:“哼,你當我不知道麽?你帶了那賣藥郎中來到荊州城,這人其實是個江洋大盜,吳坎,你和他勾結,想要闖進……”


    “師父……闖進什麽?”


    “要闖進淩知府公館,去盜一份機密公文,是不是?吳坎,你……你還想抵賴?”


    “師父,你……你怎知道?師父,請你老人家瞧在弟子平日對你孝順的份上,原諒我這一遭,弟子再也不敢了!”


    “吳坎,這樣一件大事,那能就這麽算了?”


    戚芳發覺了,萬震山學吳坎的口音,其實並不很像,隻是壓低了嗓門,說得十分含糊,每一句話中總是帶上“師父”的稱呼,同時不斷自稱“弟子”,在旁人聽來,自然會當是吳坎在說話。何況,大家眼見吳坎走進房來,聽到他和萬震山說話,接著再說之時,聲音雖然不像,但除了吳坎之外,又怎會另有別人?而且萬震山的話中,又時時叫他“吳坎”。


    隻見萬震山輕輕托起吳坎的屍體,慢慢彎下腰來,左手掀開了床幔。戚芳嚇得一顆心幾乎停止了跳動:“公公定然發見了我,這一下他非扼死我不可了!”燈光朦朧之下,隻見一個腦袋從床底下鑽了進來,那是吳坎的腦袋,眼睛睜得大大地,真像是死金魚的頭。戚芳隻有拚命向旁避讓,但吳坎的屍身不住擠進來,碰到了她的腿,又碰到了她的腰。


    隻聽萬震山坐回椅上,厲聲喝道:“吳坎,你還不跪下?我綁了你去見淩知府。饒與不饒,是他的事,我可做不了主。”


    “師父,你當真不能饒恕弟子麽?”


    “調教出這樣的弟子來,萬家的顏麵也給你丟光了,我……我還能饒你?”


    戚芳從床帷縫中張望,見萬震山從腰間拔出一柄匕首來,輕輕插入了自己胸膛。他胸口衣內顯然墊著軟木、濕泥、麵餅之類的東西,匕首插了進去,便即留著不動。


    戚芳心中剛有些明白,便聽得萬震山大聲道:“吳坎,你還不跪下!”跟著壓低嗓子學著吳坎的聲音道:“師父,這是你逼我的,須怪不得弟子!”萬震山大叫一聲:“哎喲!”飛起一腿,踢開了窗子,叫道:“小賊,你……你竟敢行凶!”


    隻聽得砰的一聲響,有人踢開房門,萬圭當先搶進(他知道該當這時候破門而入),魯坤、孫均等眾弟子跟著進來。萬震山按住胸口,手指間鮮血涔涔流下(多半手中拿著一小瓶紅水),他搖搖晃晃,指著窗口,叫道:“吳坎這賊……刺了我一刀,逃走了!快……快追!”說了這幾句,身子一斜,倒在床上。


    萬圭驚叫:“爹爹,你傷得怎樣?”魯坤、孫均、卜垣、馮坦、沈城五人或躍出窗子,或走出房門,大呼小叫的追了出去。府中前前後後,許多人驚呼叫嚷。


    戚芳伏在床底,隻覺得吳坎的屍身越來越冷。她心中害怕之極,可是一動也不敢動。公公躺在床上,丈夫站在床前。


    隻聽得萬震山低聲問道:“有人起疑沒有?”萬圭道:“沒有,爹,你裝得真像。便如殺戚長發那樣,沒半點破綻。”


    “便如殺戚長發那樣,沒半點破綻!”這句話像一把鋒利的匕首,刺入了戚芳心中。她本已隱隱約約想到了這件大恐怖事,但她決計不敢相信。“公公一直對我和顏悅色,丈夫向來溫柔體貼,怎麽會殺害了我爹爹?”但這一次她是親眼看見了,他們布置了這樣一個巧妙機關,殺了吳坎。那日她在書房外聽到“父親和萬震山爭吵”,見到“萬震山被父親刺了一刀”,見到“父親越窗逃走”,顯然,那也是萬震山布置的機關,一模一樣。在那時候,父親早已給他害死了,他……他學著父親的口音,怪不得父親當時的話聲嘶啞,和平時大異。如果不是陰差陽錯,這一次她伏在床底,親眼見到了這場慘劇,卻如何能猜想得透?


    隻聽得萬圭道:“那賤人怎樣?咱們怎能放過了她?”萬震山道:“慢慢再找到她來炮製便是。這可要做得人不知、鬼不覺,別敗壞了萬家門風,壞了我父子名聲。”萬圭道:“是,爹爹想得真周到。哎喲……”萬震山道:“怎麽?”萬圭道:“兒子手背上的傷處又痛了起來。”萬震山“嗯”了一聲,他雖計謀多端,對這件事可當真束手無策。


    戚芳慢慢伸出手去,摸到吳坎懷中,那隻小瓷瓶冷冷的便在他衣袋之中。她取了出來,放在自己袋裏,心中淒苦:“三哥,三哥,你隻聽到一半說話,便冤枉我跟這賊子有曖昧之事。你不想聽個明白,因此也就沒聽到,這瓶解藥便在他身上。你父親已殺了他,本來隻不過舉手之勞,便可將解藥取到,但畢竟你們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魯坤一幹人追不到吳坎,一個個回來了,一個個到萬震山床前來問候。萬震山袒露了胸膛,布帶從頸中繞到胸前,圍到背後,又繞到頸中。


    這一次他受的“傷”沒上次那麽“厲害”,吳坎的武功究竟不及師叔戚長發。這一刀刺得不深,並無大礙。眾弟子都放心了,個個大罵吳坎忘恩負義,都說明天非去找他父親算帳不可,請師父保重,大家退了出去。萬圭坐在床前,陪伴著父親。


    戚芳隻想找個機會逃了出去,她挨在吳坎的屍體之旁,心中說不出的厭惡,又怕萬氏父子發覺,隻是想不出逃走的法子。


    萬震山道:“咱們先得處置了屍體,別露出馬腳。”萬圭道:“還是跟料理戚長發一樣麽?”萬震山微一沉吟,道:“還是老法子。”


    戚芳淚水滴了下來,心道:“他們怎樣對付我爹爹?”


    萬圭道:“就砌在這裏麽?你睡在這裏,恐怕不大好!”萬震山道:“我暫且搬去跟你住。隻怕還有麻煩的事。人家怎能輕易將劍譜送到咱們手中?咱爺兒倆須得合力對付。將來發了大財,還怕沒地方住麽?”


    戚芳聽到了這一個“砌”字,霎時之間,便如一道閃電在腦中一掠而過,登時明白了:“他……他將我爹爹的屍身砌在牆中,藏屍滅跡,怪不得我爹爹一去之後,始終沒消息。怪不得公公……不,不是公公,怪不得萬震山這奸賊半夜三更起身砌牆。他做了這件壞事,心中不安,得了離魂病,睡夢裏也會起身砌牆。這奸賊……這奸賊居然會心中不安……那才真奇了。不,他不是心中不安,他是得意洋洋,這砌牆的事,不知不覺的要做了一次又一次……剛才他夢中砌牆,不是一直在微笑麽?”


    隻聽萬圭道:“爹,到底這劍譜有什麽好處?你說咱們要發大財,可以富甲天下?難道……難道這不是武功秘訣,卻是金銀財寶?”萬震山道:“當然不是武功秘訣,劍譜中寫的,是一個大寶藏的所在。梅念笙老兒豬油蒙了心,竟要將這劍譜傳給旁人,嘿嘿,這老不死的。圭兒,快,快,將那劍譜去取來。”


    萬圭微一遲疑,從懷中掏了那本書出來。原來戚芳一塞入西偏房的風扇之中,萬圭跟著便去取了出來。


    萬震山向兒子瞧了一眼,接過書來,一頁頁的翻過去。這部唐詩兩邊連著封皮的幾頁都給血水浸得濕透了,兀自未幹,中間的書頁卻仍是幹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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