狄雲搖了搖頭,正想走出廟去,忽聽得腳步聲響,許多人蜂擁而來。他縱身上了屋頂,向外望去,隻見一百多人打著火把,喧嘩叫嚷,快步奔來,正是那一群江湖豪客,隻聽得有人喝罵:“萬圭,他媽的,快走,快走!”狄雲本想要走,一聽到“萬圭”兩字,當即停步。他還沒為戚芳報仇。


    這一群人爭先恐後的入廟,狄雲看得清楚,萬圭讓幾個大漢扭著,目青鼻腫,已給人飽打了一頓,身上仍穿著那件酸秀才的衣衫。原來他喬裝成個教書先生的模樣,故意將城牆邊的一眾江湖豪士引開,好讓萬震山到天寧寺來尋寶。但在眾人的跟隨查究之下,終於露出了馬腳。各人以性命相脅,逼著他帶到天寧寺來。


    戚長發聽得人聲,急忙躍上神壇,想要掩住佛像劍痕中露出來的黃金。但遲了一步,眾人已見到他站在神壇之上,雙手去掩佛像的大肚子。這時數十根火把照耀之下,廟中有如白晝。各人眼見到金光,一齊大聲發喊,搶將上去,七手八腳的,便去斬剝佛像上的泥塑。各人刀砍劍削,不多時佛像身上到處發出燦爛金光。


    跟著有人發見佛像背後的暗門,伸手進去,掏出了大批珠寶,站在後麵的便用力將他擠開。珠寶一把把的摸出來。強有力的豪士便從別人手中劫奪。


    突然間門外號角聲嗚嗚吹起,廟門大開,數十名兵丁衝了進來,高叫:“知府大人到,誰都不許亂動。”隨後一人身穿官服,傲然而進,正是荊州府知府淩退思。他在城內城外耳目眾多,這些江湖豪客之中便混得有他的部屬,一得訊息,立時提兵趕來。


    淩退思害死丁典、逼死女兒,仍對“連城訣”不得絲毫頭緒,但他找尋荊州大寶藏的癡心始終不息,雖知梅念笙與此有關,但不知關鍵是在“唐詩劍法”。他繼續付出大批賄賂,在荊州府知府任上連任,又以“龍沙幫”幫主身份,派出幫眾查探,終於得到訊息,這“連城訣”關連到一本《唐詩選輯》。


    淩退思是翰林出身,文才卓超,一翻《唐詩選輯》,見有些詩篇是晚唐詩人所作,上距梁元帝五六百年,梁元帝的大寶藏絕無可能在唐詩中留有線索。於是進一步潛心偵查,才知原來梁元帝藏妥寶藏後,將所經手的官兵匠人盡數殺戮,後來他為北周官兵所害,寶藏就此絕無蹤跡。到得大清康熙年間,忽有一位身具高強武功的高僧駐錫荊州天寧寺,無意中發現了寶藏。他將此訊息寫成書信,托人送交給當時天地會廣東紅旗香主吳六奇,請他去發掘出來,作為天地會反清複明之用。因怕泄漏機密,他將寶藏所在處用密碼(劍訣)注入一本當時流傳的《唐詩選輯》之中,送交吳六奇。吳六奇是他師兄的弟子,同門相傳,和那高僧都會“唐詩劍法”,知道劍法的次序。不幸密碼送到時,吳六奇遭難,為人所害,這劍訣密碼便流落在外。送信人輾轉將訊息傳了出來。訊息若不與《唐詩選輯》連在一起,湊不成一塊;得訊之人如不會“唐詩劍法”,雖知劍訣,但不知劍招次序,寶藏也就難以找到。梅念笙是那高僧與吳六奇的同派門人,會使“唐詩劍法”,後來又得了劍訣,事機不密,落得給三個徒弟背叛殺害的下場。


    一眾江湖豪客見了這許多珠寶,那裏還忌憚什麽官府?各人隻拚命的搶奪珍寶。


    地下滾滿了珍珠、寶石、金器、白玉、翡翠、珊瑚、祖母綠、貓兒眼……


    淩退思的部屬又怎會不搶?兵丁先俯身撿拾,於是官長也搶了起來。誰都不肯落後。戚長發在搶、萬圭在搶、連堂堂知府大人淩退思,也忍不住將一把把珠寶揣入懷中。


    一搶奪,便不免鬥毆。於是有人打勝了,有人流血,有人死了。


    這些人越鬥越厲害,有人突然間撲到金佛上,抱住了佛像狂咬,有的人用頭猛撞。


    狄雲覺得很奇怪:“為什麽會這樣?就算是財迷心竅,也不該這麽發瘋?”


    不錯,他們個個都發了瘋,紅了眼亂打、亂咬、亂撕。狄雲見到鈴劍雙俠中的汪嘯風在其中,見到“落花流水”的花鐵幹也在其中,更有不少人是曾到雪穀中去救水笙、又出言侮辱她的群豪大漢,其中很有些是為人仁義的豪俠。他們一般的都變成了野獸,在亂咬、亂搶,將珠寶塞到嘴裏,咬得格格作響,有的人把珠寶吞入了肚裏。


    狄雲驀地裏明白了:“這些珠寶上喂得有極厲害的毒藥。當年藏寶的皇帝怕魏兵搶劫,因此在珠寶上塗了毒藥。”他想去救師父,但已來不及了。


    這些人中毒之後,人人都難活命,淩退思、萬圭、魯坤、卜垣、沈城等人作了不少惡,終於發了大財,但不必去殺他們,他們都已活不成了。


    狄雲在丁典和淩姑娘的墳前種了幾百棵菊花。他沒雇人幫忙,全是自己動手。他是莊稼人,鋤地種植的事本是內行。隻不過他從前很少種花,種的是辣椒、黃瓜、冬瓜、白菜、茄子、空心菜……


    他離了荊州城,抱著空心菜,匹馬走上了征途。他不願再在江湖上廝混,他要找一個人跡不到的荒僻之地,將空心菜養大成人。


    他回到了川邊的雪穀。


    戚芳在萬家給他的一百兩銀子,他早又取了來,除了在荊州城給丁典和淩姑娘整理墳墓之外,便是酬謝照顧空心菜那家農婦的一些使費,以及一路從鄂西來到川邊的旅途膳宿之費。他在成都給空心菜買了一大包衣服鞋襪,自己也買了些綿衣褲和布衣褲、幾十雙草鞋,包成一大包都負在背上。來到川邊石渠的雪穀口上,還剩下三十幾兩幾錢銀子,他在手裏掂了掂,用力擲出,拋入了路邊的峽穀之中,心道:“便有黃金萬兩,珍寶無數,在雪穀裏又有什麽用?”


    但師妹沒有一起來,今後永遠永遠不能再來了,再見她一麵也不能,寂寞得很,淒涼得很。


    “舅舅,舅舅,為什麽你又哭了?你想念我媽嗎?我們說好了的,誰也不許再哭!”


    鵝毛般的大雪又開始飄下,來到了昔日的山洞前。


    突然之間,遠遠望見山洞前站著一個少女。


    那是水笙!


    她滿臉歡笑,向他飛奔過來,又笑又叫:“我等了你這麽久!我知道你終於會回來的。你如不來,我要在這裏等你十年,你十年不來,我到江湖上找你一百年!”


    本章後記


    兒童時候,我浙江海寧袁花鎮老家有個長工,名叫和生。他是殘廢的,是個駝子,然而隻駝了右邊的一半,形相特別顯得古怪。雖說是長工,但並不做什麽粗重工作,隻是掃地、抹塵,以及接送孩子們上學堂。我哥哥的同學們見到了他就拍手唱歌:“和生和生半爿駝,叫他三聲要發怒,再叫三聲翻筋鬥,翻轉來像隻癱淘籮。”“癱淘籮”是我故鄉土話,指破了的淘米竹籮。


    那時候我總是拉著和生的手,叫那些大同學不要唱,有一次還為此哭了起來,所以和生向來對我特別好。下雪、下雨的日子,他總是抱了我上學,因為他的背脊駝了一半,不能背負。那時候他年紀已很老了,我爸爸、媽媽叫他不要抱,免得滑倒了兩個人都摔交,但他一定要抱。


    有一次,他病得很厲害,我到他的小房裏去瞧他,拿些點心給他吃。他跟我說了他的身世。


    他是江蘇丹陽人,家裏開一家小豆腐店,父母替他跟鄰居一個美貌的姑娘對了親。家裏積蓄了幾年,就要給他完婚了。這年十二月,一家財主叫他去磨做年糕的米粉。這家財主又開當鋪,又開醬園,家裏有座大花園。磨豆腐和磨米粉,工作是差不多的。財主家過年要磨好幾石糯米,磨粉的功夫在財主家後廳上做。這種磨粉的事我見得多了,隻磨得幾天,磨子旁地下的青磚上就有一圈淡淡的腳印,那是推磨的人踏出來的。江南各地的風俗都差不多,所以他一說我就懂了。


    因為要趕時候,磨米粉的功夫往往做到晚上十點、十一點鍾。這天他收了工,已經很晚了,正要回家,財主家裏許多人叫了起來:“有賊!”有人叫他到花園裏去幫同捉賊。他一奔進花園,就給人幾棍子打倒,說他是“賊骨頭”,好幾個人用棍子打得他遍體鱗傷,還打斷了幾根肋骨,他的半邊駝就是這樣造成的。他頭上吃了幾棍,昏暈了過去,醒轉來時,身邊有許多金銀首飾,說是從他身上搜出來的。又有人在他竹籮的米粉底下搜出了一些金銀和銅錢,於是將他送進知縣衙門。賊贓俱在,他也分辯不來,給打了幾十板,收進了監牢。


    本來就算是作賊,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罪名,但他給關了兩年多才放出來。在這段時期中,他父親、母親都氣死了,他的未婚妻給財主少爺娶了去做繼室。


    他從牢裏出來之後,知道這一切都是那財主少爺陷害。有一天在街上撞到,他取出一直藏在身邊的尖刀,在那財主少爺身上刺了幾刀。他也不逃走,任由差役捉了去。那財主少爺隻是受了重傷,卻沒有死。但財主家不斷賄賂縣官、師爺和獄卒,想將他在獄中害死,以免他出來後再尋仇。


    他說:“真是菩薩保佑,不到一年,老爺來做丹陽縣正堂,他老人家救了我命。”


    他說的老爺,是我祖父。


    我祖父文清公(他本來是“美”字輩,但進學和應考時都用“文清”的名字),字滄珊,故鄉的父老們稱他為“滄珊先生”。他於光緒乙酉年中舉,丙戌年中進士,隨即派去丹陽做知縣,做知縣有成績,加了同知銜。不久就發生了著名的“丹陽教案”。


    鄧之誠先生的《中華二千年史》卷五中提到了這件事:


    天津條約許外人傳教,於是教徒之足跡遍中國。莠民入教,輒恃外人為護符,不受官吏鈐束。人民既憤教士之驕橫,又怪其行動詭秘,推測附會,爭端遂起。教民或有死傷,外籍教士即藉口要挾,勒索巨款,甚至歸罪官吏,脅清廷治以重罪,封疆大吏,亦須革職永不敘用。內政由人幹涉,國已不國矣。教案以千萬計,茲舉其大者:


    “……丹陽教案。光緒十七年八月……劉坤一、剛毅奏,本年……江蘇之丹陽、金匱、無錫、陽湖、江陰、如掃各屬教堂,接踵被焚毀,派員前往查辦……蘇屬案,係由丹陽首先滋事,將該縣查文清甄別參革……”(光緒東華錄卷一〇五)


    所謂“參革”,“參”是“參劾”,上司向皇帝奏告過失,“革”是“革職”,皇帝根據參劾,下旨革職。我祖父受參革之前,曾有一番交涉。上司叫他將為首燒教堂的兩人斬首示眾,以便向外國教士交代。如果遵命辦理,上司非但不參劾,還會保奏,向皇帝奏稱我祖父辦事能幹得力,便可升官。但我祖父同情燒教堂的人民,通知為首的兩人逃走,回報上司:此事是由外國教士欺壓良民而引起公憤,數百人一湧而上,焚燒教堂,並無為首之人。跟著他就辭官,朝廷定了“革職”處分。


    我祖父此後便在故鄉閑居,讀書做詩自娛,也做了很多公益事業。他編一部《海寧查氏詩鈔》,有數百卷之多,但雕版未完工就去世了(這些雕版放了兩間屋子,後來都成為我們堂兄弟的玩具)。出喪之時,丹陽推了十幾位紳士來吊祭。當時領頭燒教堂的兩人一路哭拜而來。據我父親、叔伯們的說法,那兩人走一裏路,磕一個頭,從丹陽直磕到我故鄉。丹陽雖距我家不很遠,但對這說法,現在我不大相信了,小時候自然信之不疑。不過那兩人十分感激,最後幾裏路磕頭而來當然是很可能的。


    前些時候到台灣,見到了我表哥蔣複璁先生。他當時是故宮博物院院長,以前和我二伯父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。他跟我說了些我祖父的事,言下很是讚揚。那都是我本來不知道的。一九八一年,我去丹陽訪問參觀,當地人民政府的領導熱誠招待,對我祖父當年的作為認為是反對帝國主義、維護人民利益的功績,當地報紙上發表了讚揚文章。


    和生說,我祖父接任做丹陽知縣後,就重行審訊獄中的每一個囚犯,得知了和生的冤屈。可是他刺人行凶,確是事實,也不便擅放。但如不放他,他在獄中日後一定會給人害死。我祖父辭官回家時,索性悄悄將他帶了來,就養在我家裏。


    和生直到抗戰時才病死。他的事跡,我爸爸、媽媽從來不跟人說。和生跟我說的時候,以為他那次的病不會好了,連說帶哭,也沒有叮囑我不可說出來。


    這件事一直藏在我心裏。《連城訣》是在這件真事上發展出來的,紀念在我幼小時對我很親切的一個老人。和生到底姓什麽,我始終不知道,和生也不是他的真名。他當然不會武功。我隻記得他常常一兩天不說一句話。我爸爸媽媽對他很客氣,從來不差他做什麽事。他在我家所做的工作,除了接送我上小學之外,平日就是到井邊去挑幾擔井水,裝滿廚房中的幾口七石缸。甚至過年時做年糕的米粉,家裏也到外麵去雇了人來磨,不請和生磨。


    這部小說寫於一九六三年,那時《明報》和新加坡《南洋商報》合辦一本隨報附送的《東南亞周刊》,這篇小說是為那周刊而寫的,書名本來叫做《素心劍》。


    一九七七年四月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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