茅十八喝道:“你為什麽用石灰撒在那史鬆眼裏?”聲音嚴厲,神態更十分凶惡。韋小寶很害怕,退了一步,顫聲道:“我……我見他要殺你。”茅十八問道:“石灰那裏來的?”韋小寶道:“我……我買的。”茅十八道:“買石灰來幹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你說要跟人打架,我見你身上有傷,所以……所以買了石灰粉幫你。”茅十八大怒,罵道:“小雜種,你奶奶的,這法子那裏學來的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的母親是娼妓,不知生父是誰,最恨的就是人家罵他小雜種,不由得怒火上衝,也罵道:“你奶奶的老雜種,我操你茅家十七八代老祖宗!烏龜王八蛋,你管我從那裏學來的?你這臭王八,死不透的老甲魚……”一麵罵,一麵躲到了樹後。


    茅十八雙腿一夾,縱馬過來,長臂伸處,便將他後頸抓住,提了起來,喝道:“小鬼,你還罵不罵?”韋小寶雙足亂踢,叫道:“你這賊王八,臭烏龜,路倒屍,給人斬上一千刀的豬玀……”他生於妓院之中,南腔北調的罵人言語,學了不計其數,這時怒火上衝,滿口汙言穢語。


    茅十八更加惱怒,啪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。韋小寶放聲大哭,罵得更響了,突然之間,張口在茅十八手背上狠狠咬了一口。茅十八手背一痛,脫手將他摔在地下。韋小寶發足便奔,口中兀自罵聲不絕。茅十八縱馬自後緩緩跟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雖跑得不慢,但他人小步短,怎撇得下馬匹跟蹤?奔得十幾丈,便已氣喘力竭,回頭看時,茅十八的坐騎和他相距已不過丈許,心中一慌,失足跌倒,索性便在地下打滾,大哭大叫。他平日在妓院之中,街巷之間,時時和人爭鬧,打不過時便耍這無賴手段,對手都是大人,總不成繼續追打,將他打死?生怕被人說以大欺小,隻好搖頭退開。


    茅十八道:“你起來,我有話跟你說。”韋小寶哭叫:“我偏不起來,死在這裏也不起來!”茅十八道:“好!我放馬過來,踹死了你!”


    韋小寶最不受人恐嚇,人家說“我一拳打死你,我一腳踢死你”這等言語,他幾乎每天都會聽到一兩次,根本就沒放在心上,當即大聲哭叫:“打死人啦,大人欺侮小孩哪!烏龜王八蛋騎了馬要踏死我啦!”茅十八一提馬韁,坐騎前足騰空,人立起來。韋小寶一個打滾,滾了開去。茅十八笑罵:“小鬼,你畢竟害怕。”韋小寶叫道:“我怕了你這狗入的,不是英雄好漢!”


    茅十八見他如此憊賴,倒也沒法可施,笑道:“憑你也算英雄好漢?好啦,你起來,我不打你了。我走啦!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滿臉都是眼淚鼻涕,叫道:“你打我不要緊,可不能罵我小雜種。”茅十八笑道:“你罵我的話,還多了十倍,更難聽十倍,大家扯直,就此算了。”韋小寶伸衣袖抹了抹臉,當即破涕為笑,說道:“你打我耳光,我咬了你一口,大家扯直,就此算了。你去那裏?”


    茅十八道:“我上北京。”韋小寶奇道:“上北京?人家要捉你,怎麽反而自己送上門去?”茅十八道:“我老是聽人說,那鼇拜是滿洲第一勇士,他媽的,還有人說他是天下第一勇士。我可不服氣,要上北京去跟他比劃比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他說要去跟滿洲第一勇士比武,這熱鬧不可不看,平時在茶館中,聽茶客說起天子腳下北京的種種情狀,心下早就羨慕,又想自己殺了史鬆,官老爺查究起來可不是玩的,雖然大可賴在茅十八身上,但萬一拆穿西洋鏡,那可乖乖不得了,還是溜之大吉的為妙,說道:“茅大哥,我求你一件事,成不成?這件事不大易辦,隻怕你不敢答允。”


    茅十八最恨人說他膽小,登時氣往上衝,罵道:“你奶奶的,小……”他本想罵“小雜種”,總算及時收口,道:“什麽敢不敢的?你說出來,我一定答允。”又想自己性命是他所救,天大的難事也得幫他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麽馬難追,你說過的話,可不許反悔。”茅十八道:“自然不反悔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!你帶我上北京去。”茅十八奇道:“你也要上北京?去幹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我要看你跟那個鼇拜比武。”


    茅十八連連搖頭,道:“從揚州到北京,路隔千裏,官府又在懸賞捉我,一路上十分凶險,我怎能帶你?”韋小寶道:“我早知道啦,你答允了的事定要反悔。你帶著我,官府容易捉到你,你自然不敢了。”茅十八大怒,喝道:“我有什麽不敢?”韋小寶道:“那你就帶我去。”茅十八道:“帶著你累贅得很。你又沒跟你媽說過,她豈不掛念?”韋小寶道:“我常幾天不回家,媽從來也不掛念。”


    茅十八一提馬韁,縱馬便行,說道:“你這小鬼頭花樣真多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聲叫道:“你不敢帶我去,因為你打不過鼇拜,怕我見到了丟臉!”茅十八怒火衝天,兜轉馬頭,喝道:“誰說我打不過鼇拜?”韋小寶道:“你不敢帶我去,自然因為怕我見到你打輸了的醜樣。你給人家打得爬在地下,大叫:‘鼇拜老爺饒命,求求鼇拜大人饒了小人茅十八的狗命!’給我聽到,羞也羞死了!”


    茅十八氣得哇哇大叫,縱馬衝將過來,一伸手,將韋小寶提起,橫放鞍頭,怒道:“我就帶你去,且看是誰大叫饒命。”韋小寶大喜,道:“我若不是親眼目睹,猜想起來,大叫饒命的定然是你,不是鼇拜。”


    茅十八提起左掌,在他屁股上重重打了一記,喝道:“我先要你大叫饒命!”韋小寶痛得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笑道:“狗爪子打人,倒是不輕!”


    茅十八哈哈大笑,說道:“小鬼頭,真拿你沒法子。”韋小寶半點也不肯吃虧,道:“老鬼頭,我也真拿你沒法子。”茅十八笑道:“我帶便帶你上北京,可是一路上你須得聽我言語,不可胡鬧。”韋小寶道:“誰胡鬧了?你入監牢、出監牢、殺鹽販子、殺軍官,還不算胡鬧?”茅十八笑道:“我說不過你,認輸便是。”將韋小寶放在身前鞍上,縱馬過去,又牽了一匹馬,辨明方向,朝北而行。


    韋小寶從未騎過馬,初時有些害怕,但靠在茅十八身上,準定不會摔下來,騎了五六裏路後,膽子大了,說道:“我騎那匹馬,行不行?”茅十八道:“你會騎便騎,不會騎乘早別試,小心摔斷了你腿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要強好勝,吹牛道:“我騎過好幾十次馬,怎麽不會騎?”從馬背上跳下,走到另一匹馬左側,一抬右足,踏入了馬鐙,腳上使勁,翻身上了馬背。不料上馬須得先以左足踏鐙,他以右足上鐙,這一上馬背,竟是臉朝馬屁股。


    茅十八哈哈大笑,脫手放開了韋小寶坐騎的韁繩,揮鞭往那馬後腿上打去,那馬放蹄便奔。韋小寶嚇得魂不附體,險些掉下馬來,雙手牢牢抓住馬尾,兩隻腳夾住馬鞍,身子伏在馬背之上,但覺耳旁風生,身子不住倒退。幸好他人小體輕,抓住馬尾後竟沒掉下馬來,口中自是大叫大嚷:“乖乖我媽媽囉,辣塊媽媽不得了,茅十八,你再不拉住馬頭,老子操你十八代臭祖宗了,啊喲,啊喲……”這馬在官道上直奔出三裏有餘,勢道絲毫不緩,轉了個彎,前麵右首岔道上一輛騾車緩緩行來,車後跟著一匹白馬,馬上騎著個二十七八歲的漢子。這一車一馬走上大道,也向北行。韋小寶的坐騎無人指控,受驚之下,向那一車一馬直衝過去,相距越來越近。趕車的車夫大叫:“是匹瘋馬!”忙要將騾車拉到一旁相避。那乘馬漢子掉轉馬頭,韋小寶的坐騎也已衝到了跟前。那漢子一伸手,扣住了馬頭。那馬奔得正急,這漢子膂力甚大,一扣之下,那馬立時站住,鼻中大噴白氣,卻不能再向前奔。


    車中一個女子聲音問道:“白大哥,什麽事?”那漢子道:“有匹馬溜了韁,馬上有個小孩,也不知是死是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翻身坐起,轉頭說道:“自然是活的,怎麽會死?”隻見這漢子一張長臉,雙目炯炯有神,穿一襲青綢長袍,帽子上鑲了塊白玉,衣飾打扮顯是個富家子弟。韋小寶出身微賤,最憎有錢人家子弟,在地下重重吐了口唾沫,說道:“他媽的,老子倒騎千裏馬,騎得正快活,卻碰到攔路屍,阻住了……阻住了老子……”一口氣喘不過來,伏在馬臀上大咳。那馬屁股一聳,左後腿倒踢一腳。韋小寶“啊喲”一聲,滑下馬來,大叫:“唉唷喂,唉唷喂!”


    那漢子先前聽韋小寶出口傷人,正欲發作,便見他狼狽萬分的摔下馬來,微微一笑,轉過馬頭,隨著騾車自行去了。茅十八騎馬趕上來,大叫:“小鬼頭,你沒摔死麽?”韋小寶道:“摔倒沒摔死,老子倒騎馬兒玩,卻給個臭小子攔住路頭,氣得半死。唉唷喂……”哼哼唧唧的爬起身來,膝頭一痛,便即跪倒。茅十八縱馬近前,拉住他後領,提上馬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吃了這苦頭,不敢再說要自己乘馬了。兩人共騎,馳出三十餘裏,見太陽已到頭頂,到了一個小市鎮上。茅十八慢慢溜下馬背,再抱了韋小寶下馬,到一家飯店去打尖。


    韋小寶在妓院中吃飯,向來是坐在廚房門檻上,捧隻青花大碗,白米飯上堆滿嫖客吃剩下來的雞鴨魚肉。菜肴雖不少,卻從來不曾跟人並排坐在桌邊好好吃過一頓飯。這時見茅十八當他是平起平坐的朋友,眼前雖隻幾碗粗麵條,一盤炒雞蛋,心中卻也大樂。


    他吃了半碗麵,隻聽得門外馬嘶人喧,擁進十七八個人來,瞧模樣是官麵上的。韋小寶暗暗吃驚,低聲道:“是官兵,怕是來捉你的。咱們快逃!”茅十八哼了一聲,放下筷子,伸手按住刀柄。卻見這群人對他並不理會,一疊連聲的隻催店小二快做菜做飯。


    小鎮上的小飯店中無甚菜肴,便隻醬肉、薰魚、鹵水豆腐幹、炒雞蛋。那群人中為首的吩咐取出自己帶來的火腿、風雞佐膳。一人說道:“咱們在雲南一向聽說,江南是好地方,穿的是綾羅綢緞,吃的是山珍海味,我瞧啊,單講吃的,就未必比得上咱們昆明。”另一人道:“你老哥在平西王府享福慣了,吃的喝的,自是大不相同。那可不是江南及不上雲南,要知道,世上及得上平西王府的,可就少得很了。”眾人齊聲稱是。茅十八臉上變色,尋思:“這批狗腿子是吳三桂這大漢奸的部下?”


    隻聽一個焦黃臉皮的漢子問道:“黃大人,你這趟上京,能不能見到皇上啊?”一個白白胖胖的人道:“依我官職來說,本來是見不著皇上的,不過憑著咱們王爺的麵子,說不定能陛見罷!朝裏大老們,對咱們‘西選’的官員總是另眼相看幾分。”另一人道:“這個當然,當世除了皇上,就數咱們王爺為大了。”


    茅十八大聲道:“喂,小寶,你可知道世上最不要臉的是誰?”韋小寶說:“我自然知道,那是烏龜兒子王八蛋!”他其實不知道,這句話等於沒說。茅十八在桌上重重一拍,說道:“不錯!烏龜兒子王八蛋是誰?”韋小寶道:“他媽的,這烏龜兒子王八蛋,他媽的不是好東西。”說著也在桌上重重一拍。茅十八道:“我教你個乖,這烏龜兒子王八蛋,是個認賊作父的大漢奸,將咱們大好江山、花花世界,雙手送了給胡虜……”他說到這裏,那十餘名官府中人都瞪目瞧著他,有的已滿臉怒色。


    茅十八道:“這大漢奸姓吳,他媽的,一隻烏龜是吳一龜,兩隻烏龜是吳二龜,三隻烏龜呢?”韋小寶大聲道:“吳三龜!”茅十八大笑,說道:“正是吳三桂這大……”


    突然之間,嗆啷聲響,七八人手持兵刃,齊向茅十八打來。韋小寶忙往桌底一縮。隻聽得乒乒乓乓,兵刃碰撞聲不絕,茅十八手揮單刀,已跟人鬥了起來,韋小寶見他坐在長凳上不動,知他大腿受傷,行走不便,心中暗暗著急。過了一會,當的一聲,一柄單刀掉在地下,跟著有人長聲慘呼,摔了出去。但對方人多,韋小寶見桌子四周一條條腿不住移動,這些腿的腳上或穿布鞋,或穿皮靴,自然都是敵人,茅十八穿的是草鞋。隻聽茅十八邊打邊罵:“吳三桂是大漢奸,你們這批小漢奸,老子不將你們殺個幹幹淨淨……啊喲!”大叫一聲,想是身上受了傷,跟著隻見一人仰天倒下,胸口汩汩冒血。


    韋小寶伸出手去,拾起掉在地下的一柄鋼刀,對準一隻穿布鞋的腳,一刀向腳背上剁了下去,嚓的一聲,那人半隻腳掌登時斬落。那人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向後便倒。


    桌子底下黑濛濛地,眾人又鬥得亂成一團,誰也不知那人因何受傷,隻道是給茅十八打傷的。韋小寶見此計大妙,提起單刀,又將一人的腳掌斬斷。那人卻不摔倒,痛楚之下,大叫:“桌子底……底下……”彎腰察看,卻給茅十八一刀背打上後腦,登時昏暈。便在此時,韋小寶又一刀斬上一人的小腿。


    那人一聲大叫,左手掀開桌子,板桌連著碗筷湯麵,飛將起來。那人隨即舉刀向韋小寶當頭砍去。茅十八揮刀格開,韋小寶連爬帶滾,從人叢中鑽了出來。那小腿遭斬之人怒極,挺刀追殺過來。韋小寶大叫:“辣塊媽媽!”又鑽入一張桌子底下,那人叫道:“小鬼,你出來!”韋小寶叫道:“老鬼,你進來!”


    那人怒極,伸左手又去掀桌子。突然之間,砰的一聲響,胸口中拳,身子飛了出去,卻是坐在桌旁的一人打了他一拳。


    出拳之人隨即從桌上筷筒中拿起一把竹筷,一根根的擲出去。隻聽得“唉唷”、“啊喲”慘呼聲不絕,圍攻茅十八的諸人紛紛為竹筷插中,或中眼睛、或插臉頰,都傷在要緊之處。一人大叫:“強盜厲害,大夥兒走罷!”扶起傷者,奪門而出。跟著聽得馬蹄聲響,一行人上馬疾奔而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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