隻見他兩兄弟一個拿起拂塵,一個拿了抹布,到處拂掃抹拭。書房中本就清潔異常,一塵不染,但他二人還是細心收拾。溫氏兄弟抹了灰塵後,各人從一隻櫃子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白布,再在各處揩抹,揩抹一會,拿起白布來瞧瞧,看白布上有無黑跡,真比抹鏡子還要細心,直抹了大半天,這才歇手。


    溫有道說道:“小兄弟,皇上這會兒還不來書房,今天是不來啦。待會侍衛大人便要來巡查,見到你這張生麵孔,定要查究,大夥兒可吃罪不起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先去,我再等一會就走。”溫氏兄弟齊聲道:“那不成!”溫有道說道:“宮裏的規矩,你也不是不知道,皇上所到的地方,該當由誰侍候,半分也亂不得。宮裏太監宮女幾千人,倘若那一個想見皇上,便自行走到皇上跟前,那還成體統嗎?”溫有方道:“好兄弟,不是咱哥兒不肯幫忙,咱二人能進上書房,每天也隻這半個時辰,打掃揩抹過後,立刻便須出去。不瞞你說,別說你不能在上書房多耽,便是咱哥兒倆,過了時不出去,給侍衛大人們查到了,那也是重則抄家殺頭,輕則坐牢打板子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“那有這麽厲害?”溫有方頓足道:“皇上身邊的事,也開得玩笑麽?好兄弟,你想見皇上,咱們明天這時再來碰碰運氣。”韋小寶道:“好,那麽咱們就走罷。”溫氏兄弟如釋重負,一個挽住他左臂,一個挽住他右臂,惟恐他不走,挾了他出去。韋小寶突然道:“其實你們兩個,也從來沒見過皇上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溫有方一怔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怎麽……”他顯是要說:“你怎麽知道?”溫有道忙道:“我們怎麽沒見過?皇上在書房裏讀書寫字,那是常常見到的。”韋小寶心想:“每天這時候,你們進書房裏來揩抹灰塵,這時候皇帝自然不會來,難道你兩個王八蛋東摸西摸抹灰塵的孫子德性,皇帝愛瞧得很麽?”溫有道又道:“小兄弟答允還銀子給海公公,我兄弟倆日後必有補報。要見皇上嘛,那是一個人的福命,是前生修下來的福報,造橋鋪路,得積無數陰德,命中如果注定沒這福氣,可也勉強不來。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三個人已從側門中出去。韋小寶道:“既是如此,過幾天你們再帶我來碰碰運氣罷!”二人連說:“好極,好極!”三人就此分手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快步回去,穿過了兩條走廊,便在一扇門後一躲,過得一會,料想他二人已經去遠,悄悄從門後出來,循原路回去上書房,去推那側門時,不料裏麵已經閂上。他一怔,心想:“隻這麽一會兒,裏麵便已上了閂,看來溫家兄弟的話不假,侍衛當真來巡查過了。不知他們走了沒有?”


    附耳在門上一聽,不聞有何聲息,又湊眼從門縫中向內張去,庭院中並無一人,他想了想,從靴筒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。這匕首便是當日用來刺死小桂子的,他潛身皇宮,自知危機四伏,打從那日起,這匕首便始終沒離過身。當下將匕首刃身從門縫中插了進去,輕輕撥得幾撥,門閂向上抬起。他將門推開兩寸,從門縫中伸手進去先抓住了門閂,不讓落地出聲,這才推門,閃身入內,反身又關上了門,上了門閂,傾聽房中並無聲息,一步步的挨過去,探頭在書房中一張,幸喜無人,等了片刻,這才進去。


    他走到書桌之前,看到那張披了繡龍錦緞的椅子,忽有個難以抑製的衝動:“他媽的,這龍椅皇帝坐得,老子便坐不得?”斜跨一步,當即坐入椅中。


    他初坐下時心中怦怦亂跳,坐了一會,心道:“這椅子也不怎麽舒服,做皇帝也沒什麽了不起。”畢竟不敢久坐,便去書架上找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。可是書架上幾千部書一部疊著一部。那些書名一百本中難得有一兩個字識得。他拚命去找“四”字,“四”字倒也找到了好幾次,可是下麵卻沒有“十”字“二”字。原來他找到的全是《四書》,什麽《四書集注》、《四書正義》之類。找了一會,看到了一部《十三經注疏》,識得了“十三”二字,歡喜了片刻,但知道那終究不是《四十二章經》。


    正自茫無頭緒之際,忽聽得書房彼端門外靴聲橐橐,跟著兩扇門呀的一聲開了,原來那邊一座大屏風之後另行有門,有人走了進來。韋小寶大吃一驚:“那邊原來有門,老子今日要滿門抄斬。”要去開閂從側門溜出,無論如何來不及了,忙貼牆而立,縮在一排書架後麵。隻聽得兩個人走進書房,揮拂塵四下裏拂拭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又走進一個人來,先前兩人退出了書房。另外那人卻在書房中慢慢的來回踱步。韋小寶暗叫:“糟糕,定是侍衛們在房中巡視了,莫非我從側門進來,給他們發見了蹤跡?”不由得背上出了一陣冷汗。


    那人踱步良久,忽然門外有人朗聲說道:“回皇上:鼇少保有急事要叩見皇上,在外候旨。”書房內那人嗯了一聲。韋小寶又驚又喜:“原來這人便是皇帝。那鼇少保便是茅大哥要跟他比武之人了。此人算是什麽滿洲第一勇士,卻不知是如何威武的模樣,非得偷瞧一下不可。下次見到茅大哥,可有得我說的了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門外腳步之聲甚為沉重,一人走進書房,說道:“奴才鼇拜叩見皇上!”說著跪下磕頭。韋小寶忙探頭張去,隻見一個魁梧大漢爬在地下磕頭。他不敢多看,隻怕鼇拜一抬起頭便見到了自己,忙縮回腦袋,但身子稍稍移出,斜對鼇拜,心道:“你又向皇帝磕頭,又向老子磕頭。什麽滿洲第一勇士、第二勇士,有什麽了不起,還不是向我韋小寶磕頭?”


    隻聽皇帝說道:“罷了!”鼇拜站起身來,朗聲道:“回皇上:蘇克薩哈蓄有異心,他的奏章大逆不道,非處極刑不可。”皇帝嗯了一聲,卻不置可否。鼇拜又道:“皇上初親政,蘇克薩哈這廝便上奏章要‘致休乞命’,說什麽‘茲遇躬親大政,伏祈睿鑒,令臣往守先皇帝陵寢,如線餘息,得以生存。’皇上不親大政,他可以生,皇上一親大政,他就要死了。這是說皇上對奴才們殘暴得很。”皇帝仍嗯了一聲。


    鼇拜道:“奴才和王公貝勒大臣會議,都說蘇克薩哈共有廿四項大罪,懷抱奸詐,存蓄異心,欺藐幼主,不願歸政,實是大逆不道。按本朝‘大逆律’,應與其長子內大臣察克旦一共淩遲處死;養子六人,孫一人,兄弟之子二人,皆斬決。其族人前鋒營統領白爾赫、侍衛額圖等也都斬決。”皇帝道:“如此處罪,隻怕太重了罷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這皇帝說話聲音像個孩童,倒和小玄子相似,當真好笑。”


    鼇拜道:“回皇上:皇上年紀還小,於朝政大事恐怕還不十分明白。這蘇克薩哈奉先皇遺命,與奴才等共同輔政,聽得皇上親政,該當歡喜才是。他卻上這道奏章,訕謗皇上,顯是包藏禍心,請皇上準了臣下之議,立加重刑。皇上親政之初,應該立威,使臣下心生畏懼。倘若寬縱了蘇克薩哈這大逆不道之罪,日後眾臣下都欺皇上年幼,出言不敬,行事無禮,皇上的事就不好辦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他說話的語氣傲慢,心道:“你這老烏龜自己先就出言不敬,行事無禮。你說皇帝年幼,難道皇帝是個小孩子嗎?這倒有趣了,怪不得他說話聲音有些像小玄子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皇帝道:“蘇克薩哈雖然不對,不過他是輔政大臣,跟你一樣,都是先帝很看重的。倘若朕親政之初,就……就殺了先帝眷顧的重臣,先帝在天之靈,隻怕不喜。”


    鼇拜哈哈一笑,說道:“皇上,你這幾句可是小孩子的話了。先帝命蘇克薩哈輔政,是囑咐他好好侍奉皇上,用心辦事。他如體念先帝厚恩,該當盡心竭力,赴湯蹈火,為皇上效犬馬之勞,那才是做奴才的道理。可是這蘇克薩哈心存怨望,又公然訕謗皇上,說什麽致休乞命,這倒是自己的性命要緊,皇上的朝政大事不要緊了。那是這廝對不起先帝,可不是皇上對不起這廝。哈哈,哈哈!”


    皇帝問道:“鼇少保有什麽好笑?”鼇拜一怔,忙道:“是,是,不,不是。”猜想起來,鼇拜此時臉上的神色定然十分尷尬。


    皇帝默不作聲,過了好一會才道:“就算不是朕對不住蘇克薩哈,但如此刻殺了他,未免有傷先帝之明。天下百姓若不是說我殺錯了人,就會說先帝無知人之能。朝廷將蘇克薩哈二十四條大罪布於天下,人人心中都想,原來蘇克薩哈這廝如此罪大惡極,這樣的壞蛋,先帝居然會用做輔政大臣,和你鼇少保並列,這,這……豈不是太沒見識了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這小孩子皇帝的話說得很有道理。”


    鼇拜道:“皇上隻知其一,不知其二。天下百姓愛怎麽想,讓他們胡思亂想好了,諒他們也不敢隨便說出口來。有誰敢編排一句先帝的不是,瞧他們有幾顆腦袋?”皇帝道:“古書上說得好:‘防民之口,甚於防川。’一味殺頭,不許眾百姓說出心裏的話來,那終究不好。”鼇拜道:“漢人書生的話,是最聽不得的。倘若漢人這些讀書人的話對,怎麽漢人的江山,又會落入咱們滿洲人手裏呢?所以奴才奉勸皇上,漢人這許多書,還是少讀為妙,越讀隻有腦子越胡塗了。”皇帝並不答話。


    鼇拜又道:“奴才當年跟隨太宗皇帝和先帝爺東征西討,從關外打到關內,立下無數汗馬功勞,漢字不識一個,一樣殺了不少南蠻。這打天下、保天下嘛,還是得用咱們滿洲人的法子。”皇帝道:“鼇少保的功勞當然極大,否則先帝也不會這樣重用少保了。”鼇拜道:“奴才就隻知道赤膽忠心,給皇上辦事。打從太宗皇帝起,到世祖皇帝,再到皇上都是一樣的。皇上,咱們滿洲人辦事,講究有賞有罰,忠心的有賞,不忠的處罰。這蘇克薩哈是個大大的奸臣,非處以重刑不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辣塊媽媽,我單聽你的聲音,就知你是個大大的奸臣。”


    皇帝道:“你一定要殺蘇克薩哈,到底自己有什麽原因?”


    鼇拜道:“我有什麽原因?難道皇上以為奴才有什麽私心?”越說聲音越響,語氣也越來越淩厲,頓了一頓,又厲聲道:“奴才為的是咱們滿洲人的天下。太祖皇帝、太宗皇帝辛辛苦苦創下的基業,可不能讓子孫給弄糟了。皇上這樣問奴才,奴才可當真不明白皇上是什麽意思!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他說得這樣凶狠,吃了一驚,忍不住探頭望去,隻見一條大漢滿臉橫肉,雙眉倒豎,凶神惡煞般的走上前來,雙手握緊了拳頭。


    一個少年“啊”的一聲驚呼,從椅子中跳了起來。這少年一側頭間,韋小寶情不自禁,也是“啊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


    這少年皇帝不是別人,正是天天跟他比武打架的小玄子。


    第五回


    金戈運啟驅除會 玉匣書留想像間


    韋小寶見到皇帝,縱然他麵目如同妖魔鬼怪,也決不會呼喊出聲,但一見到居然是小玄子,這一下驚詫當真非同小可,呼聲出口,心知大事要糟,當即轉身,便欲出房逃命,但心念電轉:“小玄子武功比我高,這鼇拜更加厲害,我說什麽也逃不出去。”靈機一動,心道:“咱們這一寶押下了!通殺通賠,就是這一把骰子。”縱身而出,擋在皇帝身前,向鼇拜喝道:“鼇拜,你幹什麽?你膽敢對皇上無禮麽?你要打人殺人,須得先過我這一關。”


    鼇拜身經百戰,功大權重,對康熙這少年皇帝原不怎麽瞧在眼裏。康熙(按:康熙本是年號,但通俗小說習慣,不稱他本名玄燁而稱之為康熙)譏刺他要殺蘇克薩哈是出於私心,正揭破了他的痛疤。這人原是個衝鋒陷陣的武人,盛怒之下,便握拳上前和康熙理論,倒也並無犯上作亂之心,突見書架後麵衝出一個小太監,擋在皇帝麵前,叱責自己,不由得一驚,這才想起做臣子的如何可以握拳威脅皇帝,忙倒退數步,喝道:“你胡說什麽?我有事奏稟皇上,誰敢對皇上無禮了?”說著又倒退兩步,垂手而立。


    每天和韋小寶比武的小玄子,正是當今大清康熙皇帝。他本名玄燁,眼見韋小寶不識得自己,問自己叫什麽名字,童心一起,隨口就說是“小玄子”。他秉承滿洲人習性,喜愛角抵之戲,隻是練習摔跤這門功夫,必須扭打跌撲,扳頸拗腰。侍衛們雖教了他摔跤之法,卻又有誰敢對皇帝如此粗魯無禮?有誰敢去用力扳他的龍頭,扼他的禦頸?被逼不過之時,隻好裝模作樣,皇帝禦腿掃來,撲地便倒,禦手扭來,跪下投降,勉強要還擊一招半式,也是碰到衣衫邊緣,便即住手。康熙一再叮囑,必須真打,眾侍衛可沒一個有此膽子,最多不過扮演得像了一些而已。和皇帝下棋,尚可假意出力廝拚,殺得難解難分,直到最後關頭方輸(據說清末慈禧太後與某太監下象棋,那太監吃了慈禧的馬,說道:“奴才殺了老佛爺的一隻馬。”慈禧怒他說話無禮,立時命人將他拖了出去,亂棒打死),這摔跤之戲,卻萬難裝假,就算最後必輸,中間廝打之時,有誰敢抓起皇帝來摔他一交?


    康熙對摔跤之技興味極濃,眼見眾侍衛互相比拚時精采百出,一到做自己的對手,便戰戰兢兢,死樣活氣,心下極不痛快,後來換了太監做對手,人人也均如挨打不還手的死人一般。做皇帝要什麽有什麽,但要找一個真正的比武對手,卻萬難辦到,有時真想微服出宮,去找個老百姓打上一架,且看自己的武功到底如何,但這樣做畢竟太過危險,終究不過是少年皇帝心中偶爾興起的異想天開而已。


    這天和韋小寶相遇,比拚一場,韋小寶出盡全力而仍然落敗。康熙不勝之喜,生平以這一架打得最是開心。韋小寶約他次日再比,正是投其所好。從此兩人日日比武,康熙始終不揭破自己身分,比武之時,也從不許別的太監走近,以免泄露了秘密,這小太監隻要一知道對手是皇帝,動起手來便毫無興味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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