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揮手命下屬出去,對韋小寶道:“兄弟,他們漢人有句話說:‘千裏為官隻為財。’這次皇恩浩蕩,皇上派了咱哥兒倆這個差使,原是挑咱們發一筆橫財來著。這張清單嗎,待會我得去修改修改。二百多萬兩銀子,你說該報多少才是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那我可不懂了,一切憑大哥作主便是。”


    索額圖笑了笑,道:“單子上開列的,共是二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。那個零頭仍是照舊,咱們給抹去個‘一’字,戲法一變,變成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。那個‘一’字呢,咱哥兒倆就二一添作五如何?”韋小寶吃了一驚,道:“你……你說……”索額圖笑道:“兄弟嫌不夠麽?”韋小寶道:“不,不!我……我不大明白。”索額圖道:“我說把那一百萬兩銀子,咱哥兒倆拿來平分了,每人五十萬兩。兄弟要是嫌少,咱們再計議計議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臉色都變了,他在揚州妓院中之時,手邊隻須有一二兩銀子,便如是發了橫財一般,在皇宮之中和人賭錢,進出大了,那也隻是幾十兩以至一二百兩銀子的事,突然聽到一分便分到五十萬兩,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
    索額圖適才不住將珍寶塞在他手裏,原是要堵住他的嘴,要他在皇帝麵前不提鼇拜財產的真相。否則的話,隻要他在皇上跟前稍露口風,不但自己吞下的贓款要盡數吐出,斷送了一生前程,勢必還落個大大的罪名。他見韋小寶臉色有異,忙道:“兄弟要怎麽辦,我都聽你的主意便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舒了口氣,說道:“我說過一切憑大哥作主的。隻是分給我五十萬……五十萬兩銀子,未免……未免那個……太……太多了。”


    索額圖正聽得提心吊膽,待聽得“太多了”三字,登時如釋重負,哈哈大笑,道:“不多,不多,一點兒不多。這樣罷,這裏所有辦事的人,大家都得些好處,做哥哥的五十萬兩銀子之中,拿五萬兩出來,給底下人大家分分。兄弟也拿五萬兩出來,宮裏的妃子、管事太監他們麵上,每個人都有點甜頭。這樣一來,就誰也沒閑話說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愁道:“好是好。我可不知怎麽分法。”索額圖道:“這些事情,由做哥哥的一手包辦便是,包管你麵麵俱到,誰也得罪不了,人人都會說桂公公年紀輕輕,辦事可真夠朋友。錢是拿來使的,你我今後一帆風順,依靠旁人的地方可多著呢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!”


    索額圖又道:“這一百萬兩銀子呢,鼇拜家裏也沒這麽多現錢,咱們得盡快變賣他的產業,一切做得幹手淨腳,別讓人拿住了把柄。兄弟你在宮裏,這許多金元寶、銀元寶也沒地方存放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陡然間發了四十五萬兩銀子橫財,一時頭暈腦脹,不知如何是好,不論索額圖說什麽,都隻有回答:“是,是!”


    索額圖笑道:“過得幾天,我叫幾家金鋪打了金票銀票,都是一百兩一張、五十兩一張的。兄弟放在身邊,什麽時候要使,到金鋪去兌成金銀便是,又方便,又穩妥。除非有人來摸你口袋,否則誰也不知你兄弟小小年紀,竟是咱們北京城裏的一位大財主呢,哈哈,哈哈!”


    韋小寶跟著打了幾個哈哈,心想:“真的我有四十五萬兩銀子?真的四十五萬兩?”又想:“我有了四十五萬兩銀子,怎樣花法?他媽的天天吃蹄膀、紅燒全雞,一生一世也吃不完這四十五萬兩銀子。辣塊媽媽的,老子到揚州去開十家妓院,家家比麗春院漂亮十倍。”他自幼“心懷大誌”,將來發達之後,要開一家比麗春院更大更豪華的妓院,揚眉吐氣,莫此為甚。他和麗春院的老鴇吵架,往往便說:“辣塊媽媽的,你開一家麗春院有什麽了不起?老子過得幾年發了財,在你對麵開家麗夏院、左邊開家麗秋院、右邊開家麗冬院,搶光你的生意。嫖客全都來了我的三家院子,一個也不上麗春院,教你喝西北風。”想到妓院一開便是十家,手麵之闊,揚州人士無不刮目相看,不由得心花怒放。


    索額圖那猜得到他心中的大計,說道:“兄弟,皇上吩咐了,蘇克薩哈的家產,給鼇拜霸占去了的,要清查出來還給蘇克薩哈的子孫。咱們就檢六七萬兩銀子,去賞給蘇家。這是皇上的恩典,蘇家隻有感激涕零,又怎敢爭多嫌少了?再說,要是給蘇家銀子太多,倒顯得蘇克薩哈生前是個贓官,他子孫的臉麵也不光采,是不是?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”心道:“你我哥兒倆可都不是清官罷?也不見得有什麽不光采哪!”


    索額圖道:“皇太後和皇上指明要這兩部佛經,這是頭等大事,咱們這就先給送了去。鼇拜的財產,慢慢清點不遲。”韋小寶點頭稱是。索額圖當下取過兩塊錦緞,將兩隻玉匣包好了,兩人分別捧了,來到皇宮去見康熙。


    康熙見他們辦妥了太後交下來的差事,甚感欣喜,便叫韋小寶捧了跟在身後,親自送到太後宮中。索額圖不能入宮,告退後又去清理鼇拜的家產。


    康熙在路上問道:“鼇拜這廝家裏有多少財產?”韋小寶道:“索大人初步查點,他說一共有一百三十五萬三千四百一十八兩銀子。”他將這數字說成是索額圖點出來的,將來萬一給皇帝查明真相,也好有個推諉抵賴的餘地。


    這等營私舞弊、偷雞摸狗的勾當,韋小寶算得是天賦奇才。他五歲那一年上,一個妓女給他五文錢,叫他到街上買幾個桃子,他落下一文買糖吃了,用四文錢買了桃子交給那個妓女,那妓女居然並未發覺,還賞了他一個桃子。在韋小寶看來,銀錢過手而沾些油水,原是天經地義之事,隻不過如給人查到,卻總得有些理由來胡賴一番。這是他頭上挨了不少爆栗、屁股上給人踢過無數大腳,因而得來的寶貴經驗。


    康熙哼了一聲,道:“這混蛋!搜刮了這許多民脂民膏!一百三十幾萬兩,嘿嘿,可了不起。”韋小寶心下暗喜:“還有個‘一’字,已給二一添作五了。”說話之間,已到了太後的慈寧宮。


    太後聽說兩部經書均已取到,甚是歡喜,伸手從康熙手中接了過來,打開錦緞玉匣,見到書函後更笑容滿麵,說道:“小桂子,你辦事可能幹得很哪!”


    韋小寶跪下請安,道:“那是托賴太後和皇上的洪福。”


    太後向著身邊一個小宮女道:“蕊初,你帶小桂子到後邊屋裏,拿些蜜餞果子,賞給他吃。”那名叫蕊初的小宮女約莫十二三歲年紀,容貌秀麗,微笑應道:“是!”韋小寶又請安道:“謝太後賞,謝皇上賞。”康熙道:“小桂子,你吃完果子,自行回去罷,我在這裏陪太後用膳,不用你侍候啦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答應了,跟著蕊初走進內堂,來到一間小小廂房。


    蕊初打開一具紗櫥,櫥中放著幾十種糕餅糖果,笑道:“你叫小桂子,先吃些桂花鬆子糖罷。”說著取出一盒鬆子糖來,鬆子香和桂花香混在一起,聞著極是受用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姊姊也吃些。”蕊初道:“太後賞給你吃的,又沒賞給我吃,咱們做奴才的怎能偷吃?”韋小寶笑道:“悄悄吃些,又沒人瞧見,打什麽緊?”蕊初臉上一紅,搖了搖頭,微笑道:“我不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一個人吃,你站著旁邊瞧著,可不成話。”蕊初微笑道:“這是你的福氣。我是服侍太後的,連皇上也不服侍,今日卻來服侍你吃糖果糕餅。”韋小寶見她巧笑嫣然,也笑道:“我是服侍皇上的,也來服侍你吃些糖果糕餅,那就兩不吃虧。”蕊初格的一笑,隨即伸手按住了嘴巴,微笑道:“快些吃罷,太後要是知道我跟你在這裏說笑話,可要生氣呢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在揚州之時,麗春院中鶯鶯燕燕,見來見去的都是女人,進了皇宮之後,今日還是第一次和一個跟他年紀差不多的小姑娘作伴,甚感快慰,靈機一動,道:“這樣罷!我把糖果糕餅拿了回去,你服侍完太後之後,便出來和我一起吃。”蕊初臉上又微微一紅,道:“不成的,等我服侍完太後,已是深夜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深夜有什麽打緊?你在那裏等我?”


    蕊初在太後身畔服侍,其餘宮女都比她年紀大,平時說話並不投機,見韋小寶定要伴她吃糖果,其意甚誠,不禁有些心動。韋小寶道:“在外邊的花園裏好不好?半夜三更的,沒人知道。”蕊初猶豫著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道:“好,一言為定。快給我蜜餞果兒,你揀自己愛吃的就多拿些。”蕊初微笑道:“又不是我一個兒吃,你自己愛吃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姊姊愛吃什麽,我都愛吃。”蕊初聽他嘴甜,十分歡喜,當下揀了十幾種蜜餞果子、糖果糕餅,裝在一隻紙盒裏。韋小寶低聲道:“今晚三更,在花園的亭子裏等你。”蕊初點了點頭,低聲道:“可要小心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也小心。”


    他拿了紙盒,興衝衝的回到住處。他本來和假裝小玄子的皇帝玩得極為有興,真相揭露之後,再也不能跟他玩了。這幾日在皇宮之中,人人對他大為奉承,雖覺得意,卻無玩耍之樂。此刻約了一個小宮女半夜中相會,好玩之中帶著三分危險,隻覺最是有趣不過。他畢竟年紀尚小,雖然從小在妓院中長大,於男女情愛之事,隻見得極多,自己卻似懂非懂。


    第六回


    可知今日憐才意 即是當時種樹心


    海老公問起今日做了什麽事,韋小寶說了到鼇拜家中抄家,至於吞沒珍寶、金銀、匕首等事,自然絕口不提,最後道:“太後命我到鼇拜家裏拿兩部《四十二章經》……”海老公突然站起,問道:“鼇拜家有兩部《四十二章經》?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。是太後和皇上吩咐去取的,否則的話,我拿來給了你,別人也未必知道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臉色陰沉,哼了一聲,冷冷的道:“落入了太後手裏啦,很好,很好!”


    待會廚房中送了飯來,海老公隻吃了小半碗便不吃了,翻著一雙無神的白眼,仰起了頭隻想心事。


    韋小寶吃完飯,心想我先睡一會,到三更時分再去和那小宮女說話玩兒,見海老公呆呆的坐著不動,便和衣上床而睡。


    他迷迷糊糊的睡了一會,悄悄起身,把那盒蜜餞糕餅揣在懷裏,生怕驚醒海老公,慢慢一步步的躡足而出,走到門邊,輕輕拔開了門閂,再輕輕打開了一扇門,突然聽得海老公問道:“小桂子,你去那裏?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驚,說道:“我……我小便去。”海老公道:“幹麽不在屋裏小便?”韋小寶道:“我睡不著,到花園裏走走。”生怕海老公阻攔,也不多說,拔步往外便走,左足剛踏出一步,隻覺後領一緊,已給海老公抓住,提了回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“啊”的一聲,尖叫了出來,當下便有個念頭:“糟糕,糟糕,老烏龜知道我要去見那小宮女,不許我去。”念頭還未轉完,已給海老公摔在床上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公公,你試我武功麽?好幾天沒教我功夫了,這一抓是什麽招式?”


    海老公哼了一聲,道:“這叫‘甕中抓鱉’,手到擒來。鱉便是甲魚,捉你這隻小甲魚。”韋小寶心道:“老甲魚捉小甲魚!”可是畢竟不敢出口,眼珠骨溜溜的亂轉,尋計脫身。


    海老公坐在他床沿上,輕聲道:“你膽大心細,聰明伶俐,學武雖不肯踏實,但如由我來好好琢磨琢磨,也可以算得是可造之材,可惜啊可惜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公公,可惜什麽?”


    海老公不答,隻歎了口氣,過了半晌,說道:“你的京片子學得也差不多了。幾個月之前,倘若就會說這樣的話,不帶絲毫揚州腔調,倒也不容易發覺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吃一驚,霎時間全身寒毛直豎,忍不住身子發抖,牙關輕輕相擊,強笑道:“公公,你……你今兒晚上的說話,真是……嘻嘻……真是奇怪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又歎了口氣,問道:“孩子,你今年幾歲啦?”韋小寶聽他語氣甚和,驚懼之情漸減,道:“我……我是十三歲罷。”海老公道:“十三歲就十三歲,十四歲就十四歲,為什麽是‘十三歲罷’?”韋小寶道:“我媽媽也記不大清楚,我自己可不知道。”這一句倒是真話,他媽媽胡裏胡塗,小寶到底幾歲,向來說不大準。


    海老公點了點頭,咳嗽幾聲,道:“前幾年練功夫走了火,惹上了這咳嗽的毛病,越咳越厲害,近年來自己知道是不大成的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……我覺得你近來……近來咳得好了些。”海老公搖頭道:“好什麽?一點也沒好。我胸口痛得好厲害,你又怎知道?”韋小寶道:“現下怎樣?要不要我拿些藥給你吃?”海老公歎道:“眼睛瞧不見,藥是不能亂服的了。”韋小寶大氣也不敢透,不知他說這些話是什麽用意。


    海老公又道:“你機緣挺好,巴結上了皇上,本來嘛,也可以有一番大大的作為。你沒淨身,我給你淨了也不打緊,隻不過,唉,遲了,遲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不懂“淨身”是什麽意思,隻覺他今晚說話的語氣說不出的古怪,輕聲道:“公公,很晚了,你這就睡罷。”海老公道:“睡罷,睡罷!唉,睡覺的時候以後可多著呢,朝也睡,晚也睡,睡著了永遠不醒。孩子,一個人老是睡覺,不用起身,不會心口痛,不會咳嗽得難過,那不挺美麽?”韋小寶嚇得不敢作聲。


    海老公問道:“孩子,你家裏還有些什麽人?”


    這平平淡淡一句問話,韋小寶卻難以回答。他可不知那死了的小桂子家中有些什麽人,胡亂回答,多半立時便露出馬腳,但又不能不答,隻盼海老公本來不知小桂子家中底細,才這樣問,便道:“我家裏隻有個老娘,其餘的人,這些年來,唉,那也不用提了。”話中拖上這麽個尾巴,倘若小桂子還有父兄姊弟,就不妨用“那也不用提了”這六字來推搪。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隻有個老娘。你們福建話,叫娘是叫什麽的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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