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又是一驚:“什麽福建話?莫非小桂子是福建人?他說我以前的說話中有揚州腔調,恐怕……恐怕……那麽他眼睛給我弄瞎這回事,他知不知道?”刹那之間,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,含含糊糊的道:“這個……這個……你問這個幹麽?”


    海老公又歎了口氣,說道:“你年紀小小,就這樣壞,嘿,到底是像你爹呢,還是像你媽?”韋小寶嘻嘻一笑,說道:“我是誰也不像。好是不大好,壞也不算挺壞。”海老公咳了幾聲,道:“我是成年之後,才淨身做太監的……”韋小寶暗暗叫苦:“原來做太監要淨身,那就是割去小便的東西。他說知道我沒淨身,要是來給我淨身,那可乖乖龍的東……”隻聽海老公續道:“我本來有個兒子,隻可惜在八歲那年就死了。倘若活到今日,我的孫兒也該有你這般大了。那個茅十八,不是你爹爹罷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顫聲道:“不……不是!辣塊媽媽的,當……當然不是。”心中一急,揚州話衝口而出。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我也想不是的。倘若你是我兒子,失陷在皇宮之中,就算有天大危險,我也會來救你出去。”韋小寶苦笑道:“就可惜我沒你這個好爹爹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我教過你兩套武功,第一套‘大擒拿手’,第二套‘大慈大悲千葉手’,這兩套功夫我都沒教全,你自然也隻學了這麽一成半成,嘿嘿,嘿嘿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,你老人家最好將這兩套功夫教得我學全了。你這樣天下第一的武功,總得有個人傳了下來,給你老人家揚名,那才成話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搖頭道:“‘天下第一’四個字,那裏敢當?世上武功高強的,可不知有多少。我這兩套功夫,你這一生一世也來不及學得全了。”他頓了一頓,說道:“你吸一口氣,摸到左邊小腹,離開肚臍眼三寸之處,用力撳一撳,且看怎樣?”


    韋小寶依言摸到他所說之處,用力一撳,登時痛徹心肺,不由得“啊”的一聲大叫出來,霎時間滿頭大汗,不住喘氣。近半個多月來,左邊小腹偶然也隱隱作痛,隻道吃壞了肚子,何況隻痛得片刻,便即止歇,從來沒放在心上,不料對準了一點用力撳落,竟會痛得這等厲害。


    海老公陰惻惻的道:“很有趣罷?”韋小寶肚中大罵:“死老烏龜,臭老烏龜!”說道:“有一點點痛,也沒什麽有趣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你每天早上去賭錢,又去跟皇上練武,你還沒回來,飯菜就送來了。我覺得這湯可不夠鮮,每天從藥箱之中,取了一瓶藥出來,給你在湯裏加上些料。隻加這麽一點兒,加得多了,毒性太重,對你身子不大妥當。你這人是很細心的,可是我從來不喝湯,你一點也不疑心嗎?”韋小寶毛骨悚然,道:“我……我以為你不愛喝湯。你……你又說喝了湯,會……會……咳……咳嗽……”海老公道:“我本來很愛喝湯的,不過湯裏有了毒藥,雖然份量極輕,可是天天喝下去,時日久了,總有點危險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憤然道:“是極,是極!公公,你當真厲害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歎了口氣,道:“也不見得。本來我想讓你再服三個月毒藥,這才放你出宮,那時你就慢慢肚痛了。先是每天痛半個時辰,痛得也不很凶,以後越痛越厲害,痛的時刻也越來越長,大概到一年以後,那便日夜不停的大痛,要痛到你將自己腦袋到牆上去狠狠的撞,痛得將自己手上、腿上的肉,一塊塊咬下來。”說到這裏,歎道:“可惜我身子越來越不成了,恐怕不能再等。你身上中的毒,旁人沒解藥,我總歸是有的。小娃娃,你到底是受了誰的指使,想這計策來弄瞎我眼睛?你老實說出來,我立刻給你解藥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年紀雖小,也知就算自己說了指使之人出來,他也決不能饒了自己性命,何況根本就沒人指使,說道:“指使之人自然有的,說出來隻怕嚇你一大跳。原來你早知道我不是小桂子,想了這法子來折磨我,哈哈,哈哈,你這可上了我的大當啦!哈哈,哈哈!”他縱聲大笑,身子跟著亂動,右腿曲起,右手已抓住了匕首柄,極慢極慢的從劍鞘中拔出,不發出絲毫聲息,就算有了些微聲,也教笑聲給遮掩住了。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我上了你什麽大當啦?”


    韋小寶胡說八道,原是要教他分心,心想索性再胡說八道一番,說道:“湯裏有毒藥,第一天我就嚐了出來。我跟小玄子商量,他說你在下毒害我……”


    海老公一驚,道:“皇上早知道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怎麽會不知道?隻不過那時我可還不知他是皇上,小玄子叫我不動聲色,留神提防,喝湯之時隻喝入口中,隨後都吐在碗裏,反正你又瞧不見。”一麵說,一麵將匕首半寸半寸的提起,劍尖緩緩對準了海老公心口,心想若不是一下便將他刺死,縱然刺中了,他一掌擊下來,自己還是沒命。


    海老公將信將疑,冷笑道:“你如沒喝湯,幹麽一按左邊肚子,又會痛得這麽厲害?”韋小寶歎道:“想是我雖將湯吐了出來,差著沒嗽口,毒藥還是吃進了肚裏。”說著又將匕首移近數寸。隻聽海老公道:“那也很好啊。反正這毒藥是解不了的,你中毒淺些,發作得慢些,吃的苦頭隻有更大。”韋小寶哈哈大笑,長笑聲中,全身力道集於右臂,猛力戳出,直指海老公心口,隻待一刀刺入,便即滾向床角,從床腳邊竄出逃走。


    海老公陡覺一陣寒氣撲麵,微感詫異,隻知對方已然動手,更不及多想他是如何出手,左手揮出,便往戳來的兵刃上格去,右掌隨出,砰的一聲,將韋小寶打得飛身而起,撞破窗格,直摔入窗外的花園,跟著隻覺左手劇痛,四根手指已給匕首切斷。


    若不是韋小寶匕首上寒氣太盛,海老公事先沒覺警兆,這一下非戳中心口不可。但如是尋常刀劍,二人功力相差太遠,雖然戳中心口,也不過皮肉之傷,他內勁到處,掌緣若鐵,擊在刀劍之上,震飛刀劍,也不會傷到自己手掌。但這匕首實在太過鋒銳,海老公苦練數十年的內勁,竟不能將之震飛脫手,反無聲無息的切斷了四根手指。可是他右手一掌結結實實的打在韋小寶胸口,這一掌開碑裂石,非同小可,料得定韋小寶早已五髒俱碎,人在飛出窗外之前便已死了。


    他冷笑一聲,自言自語:“死得這般容易,可便宜了這小鬼。”定一定神,到藥箱中取出金創藥敷上傷口,撕下床單,包紮了左掌,喃喃的道:“這小鬼用的是什麽兵刃,怎地如此厲害?”強忍手上劇痛,躍出窗去,伸手往韋小寶跌落處摸去,要找那柄自己聞所未聞、見所未見的寶刀利刃。那知摸索良久,竟什麽也沒摸到。


    他於眼睛未瞎之時,窗外的花園早看得熟了,何處有花,何處有石,無不了然於胸。明明聽得韋小寶是落在一株芍藥花旁,這小鬼手中的寶劍或許已震得遠遠飛出,可是他的屍體怎會突然不見?


    韋小寶中了這掌,登時氣為之窒,胸口劇痛,四肢百骸似都已寸寸碎裂,一摔下地,險些便即暈去。他知此刻生死係於一線,既沒能將海老公刺死,老烏龜定會出來追擊,當即奮力爬起,隻走得兩步,腳下一軟,又即摔倒,骨碌碌的從一道斜坡上直滾下去。


    海老公倘若手指沒斷,韋小寶滾下斜坡之聲自然逃不過他耳朵,但他重傷之餘,心煩意亂,加之做夢也想不到這小鬼中了自己這一掌竟會不死,雖然聽到聲音,卻全沒想到其中緣由。


    這條斜坡好長,韋小寶直滾出十餘丈,這才停住。他掙紮著站起,慢慢走遠,周身筋骨痛楚不堪,幸好匕首仍握在手中,暗自慶幸:“剛才老烏龜將我打出窗外,我居然沒將匕首插入自己身體,當真運氣好極。”


    將匕首插入靴筒,心想:“西洋鏡已經拆穿,老烏龜既知我是冒牌貨,宮中是不能再住了。隻可惜四十五萬兩銀子變成了一場空歡喜。他奶奶的,一個人那有這樣好運氣,橫財一發便是四十五萬兩?總而言之,老子有過四十五萬兩銀子的身家,隻不過老子手段闊綽,一晚之間就花了個精光。你說夠厲害了罷?”肚裏吹牛,不禁得意起來。


    又想:“那小宮女還巴巴的在等我,反正三更半夜也不能出宮,我這就瞧瞧她去,啊喲……”一摸懷中那隻紙盒,早已壓得一塌胡塗,心道:“我還是拿去給她看看,免她等得心焦。就說我摔了一交,將蜜餞糖果壓得稀爛,變成了一堆牛糞,不過這堆牛糞又甜又香,滋味挺美。哈哈,辣塊媽媽,又甜又香的牛糞你吃過沒有?老子就吃過。”


    他想想覺得好玩,加快腳步,走向太後所住的慈寧宮,隻走快幾步,胸口隨即劇痛,隻得又放慢了步子。


    來到慈寧宮外,見宮門緊閉,心想:“糟糕,可沒想到這門會關著,那怎麽進去?”


    正沒做理會處,宮門忽然無聲無息的推了開來,一個小姑娘探頭出來,月光下看得分明,正是蕊初。隻見她微笑招手,韋小寶大喜,輕輕閃身進門。蕊初又將門掩上了,在他耳畔低聲道:“我怕你進不來,已在這裏等了許久。”韋小寶也低聲道:“我來遲啦。我在路上絆到了一隻又臭又硬的老烏龜,摔了一交。”蕊初道:“花園裏有大海龜嗎?我倒沒見過。你……你可摔痛了沒有?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鼓作氣的走來,身上的疼痛倒也可以耐得,給蕊初這麽一問,隻覺得全身骨肉無處不痛,忍不住哼了一聲。蕊初拉住他手,低聲問:“摔痛了那裏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正要回答,忽見地下有個黑影掠過,一抬頭,但見一隻碩大無朋的大鷹從牆頭飛了進來,輕輕落地。他大吃一驚,險些駭呼出聲,月光下隻見那大鷹人立起來,原來不是大鷹,卻是一人。這人身材瘦削,彎腰曲背,卻不是海老公是誰?


    蕊初本來麵向著他,沒見到海老公進來,但見韋小寶轉過了頭,瞪目而視,臉上滿是驚駭之色,也轉過身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左手探出,已按住了她嘴唇,出力奇重,竟不讓她發出半點聲音,跟著右手急搖,示意不可作聲。蕊初點了點頭。韋小寶這才慢慢放開左手,目不轉睛的瞧著海老公。


    隻見海老公僵立當地,似在傾聽動靜,過了一會,才慢慢前行。韋小寶見他不是向自己走來,暗暗舒了口氣,心道:“老烏龜好厲害,眼睛雖然瞎了,居然能追到這裏。”


    又想:“隻要我和這小宮女不發出半點聲音,老烏龜就找不到我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向前走了幾步,突然躍起,落在韋小寶跟前,左手探出,扠住了蕊初的脖子。蕊初“啊”的一聲叫,但咽喉遭卡,這一聲叫得又低又悶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念電轉:“老烏龜找的是我,又不是找這小宮女,不會殺死她的。”此時和海老公相距不過兩尺,嚇得幾乎要撒尿,卻一動也不動,知道隻要自己動上一根手指,就會給他聽了出來。


    海老公低聲道:“別作聲!不聽話就卡死你。輕輕回答我的話。你是誰?”蕊初低聲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海老公伸出右手,摸了摸她頭頂,又摸了摸她臉蛋,道:“你是個小宮女,是不是?”蕊初道:“是,是!”海老公道:“三更半夜的,在這裏幹什麽?”蕊初道:“我……我在這裏玩兒!”


    海老公臉上露出一絲微笑,在慘淡的月光下看來,更顯得陰森可怖,問道:“還有誰在這裏?”側過了頭傾聽。


    適才蕊初不知屏息凝氣,驚恐之下呼吸粗重,給海老公聽出了她站立之處。韋小寶和他相距雖近,呼吸極微,他一時便沒察覺。韋小寶想要打手勢叫她別說,卻又不敢移動手臂。幸好蕊初乖覺,發覺他雙眼已盲,說道:“沒……沒有了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皇太後住在那裏?你帶我去見她。”蕊初驚道:“公公,你……你別跟皇太後說,下次……下次我再也不敢了。”她隻道這老太監捉住了自己,要去稟報太後。海老公道:“你求也沒用。不帶我去,立刻便扠死你。”手上微一使勁,蕊初氣為之窒,一張小臉登時脹得通紅。


    韋小寶驚惶之下,終於撒出尿來,從褲襠裏一滴一滴的往下直流,幸好海老公沒留神,就算聽到了,也道是蕊初嚇得撒尿。


    海老公慢慢鬆開左手,低聲道:“快帶我去。”蕊初無奈,隻得道:“好!”側頭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臉上神色示意他快走,自己決不供他出來,低聲道:“太後寢宮在那邊!”慢慢移動腳步。海老公的左手仍抓住她咽喉,和她並肩而行。


    韋小寶尋思:“老烏龜定是去跟太後說,我是冒充的小太監,小桂子是給我殺死的,他自己的眼睛是給我弄瞎的,要太後立刻下令捉拿。他為什麽不去稟報皇上?是了,他知皇上對我好,告狀多半告不進。那……那便如何是好?我須得立即逃出宮去。啊喲,不好,這時候宮門早閉,又怎逃得出去?隻要過得片刻,太後傳下命令,更加插翅難飛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正沒做理會處,忽聽得前麵房中一個女子的聲音問道:“外邊是誰?”這聲音陰森森地,韋小寶聽得明白,正是太後的話聲,他一驚之下,便想拔腳就逃。卻聽得海老公道:“奴才海大富,給你老人家請安來啦。”聲音也陰森森地,殊無恭謹之意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奇:“老烏龜是什麽東西,膽敢對太後這等無禮?”念頭一轉,尋思:“老烏龜說話不討人喜歡,多半太後向來很討厭他,我何不乘機跟他胡辯一番?反正要逃是逃不出去的了。”這一著雖然行險,但想自己新立大功,皇上和太後都很喜歡,殺了個把小桂子,弄瞎幾隻海老烏龜的狗眼珠,也算不了什麽大罪,當真要緊之時,還可請把兄索額圖出頭說情。自己如拍腿一走,什麽話都讓老烏龜說了,自己既然逃跑,自然作賊心虛,本來無罪反而變得有罪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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