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想:“太後若問我為什麽要殺小桂子?我說……我說,嗯,我說聽到小桂子和海老烏龜說太後和皇上的壞話,說了許許多多難聽之極的言論,我實在氣不過,忍無可忍,因此將小桂子一刀殺了,又乘機弄瞎了海老烏龜的眼睛。至於說什麽壞話,那大可捏造一番。比賽打架,我打不過老烏龜。比賽撒謊吹牛,老烏龜怎是老子的對手?”想想得意起來,登時膽為之壯,便不想逃了。他最怕的是海老公辯不過,跳上來一掌將自己打死,那可死得冤枉,因此待會在太後跟前辯白之時,務須站在一個安全之所,讓老烏龜捉不到、打不著。


    隻聽太後道:“你要請安,怎麽白天不來?半夜三更的到來,成什麽體統?”海老公道:“奴才有件機密大事要啟稟太後,白天人多耳雜,給人聽到了,可不大穩便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來了,來了!老烏龜告狀了。且聽他先說,待他說了一大半,我再插嘴不遲。我躲在那裏好?”看了看周遭形勢,選中了個所在,一步步挨到金魚池的假山之後,心想:“老烏龜如搶過來打我,撲通一聲,必先跌入金魚池中,我就立即搶入太後房中,老烏龜便有天大膽子,也不敢追進太後房中來打人。”


    隻聽太後哼了一聲,道:“有什麽機密大事,你這就可以說了。”海老公道:“太後身邊沒旁人嗎?老奴才的話,可機密得很哪!”太後道:“你要不要進來查查?你武功了得,我身邊有沒有人,難道聽不出來?”海老公道:“奴才不敢進太後屋子,可否勞動太後聖駕,走出屋來,奴才有事啟稟。”太後哼了一聲,道:“你可越來越大膽了,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?膽敢這樣放肆!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到此處,心中大樂,暗暗罵道:“老烏龜,你可越來越大膽了,這會兒又仗了誰的勢啦?膽敢這樣放肆!”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奴才不敢!”太後又哼了一聲,說道:“你……你早就沒將我瞧在眼裏,今晚忽然摸了來,可不知搗什麽鬼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更加開心,忍不住想大聲幫太後斥罵海老公幾句,心道:“老烏龜啊老烏龜,你告狀還沒告成,先就碰了個大釘子,惹了一鼻子灰。看來用不著老子親自出馬,單是太後,就會將你一頓臭罵轟走了。”


    隻聽海老公道:“太後既不想知道那人消息,那也沒什麽,奴才去了!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心道:“去得好,去得妙,去得刮刮叫。快快滾你媽的王八蛋!太後怎會想知道我的消息?”


    卻聽得太後問道:“你有什麽消息?”海老公道:“五台山上的消息!”太後道:“五台山?你……你說什麽?”語音有些發顫。


    月光下隻見海老公伸手一戳,蕊初應手而倒。韋小寶一驚,心下有些難過,又想:“老烏龜害死了這小姑娘,待會我說出來,太後一定更加動怒。老烏龜再要告我的狀,那可就千難萬難。”隻聽太後又問:“你……你傷了什麽人?”海老公道:“是太後身邊的一個小宮女,奴才可沒敢傷她,隻不過點了她穴道,好教她聽不到咱們說話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放寬了心:“原來老烏龜沒殺她!”內心深處,隱隱又有點失望,海老公不殺這小宮女,自己的處境就不算十分有利。


    太後又問:“五台山?你為什麽說五台山?”海老公道:“隻因五台山上有一個人,是太後很關心的。”太後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說他去了五台山?”海老公道:“太後如想知道詳情,隻好請你移一移聖駕。三更半夜的,奴才不能進太後屋子,在這裏大聲嚷嚷的,這等機密大事,給宮女太監們聽到了,可不好玩。”


    太後猶豫片刻,道:“好!”隻聽得開門聲響,她腳步輕盈的走了出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縮在假山之後,心想:“海老烏龜瞧不見我,太後可不是瞎子。”他不敢探頭張望,太後出來之時,一瞥眼間見到她身材不高,有點兒矮胖。他見過太後兩次,但兩次見到她時都是坐著。


    隻聽太後說道:“你剛才說,他去了五台山,那……那可是真的?”海老公道:“奴才沒說有誰去了五台山。奴才隻說,五台山上,有一個人恐怕是太後挺關心的。”太後頓了一頓,道:“好,就算你這麽說。他……他……那個人……去五台山幹什麽?是在廟裏麽?”她本來說話鎮靜,但自從聽海老公說到五台山上有一個人之後,就氣急敗壞,似乎心神大亂。海老公道:“那人是在五台山的清涼寺中。”


    太後舒了口氣,說道:“謝天謝地,我終於……終於知道了他……他的下落……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”連說了三個“他”字,再也接不下口去,聲音顫抖得很厲害。


    韋小寶好生奇怪:“那個人是誰?為什麽太後對他這樣關心?”不禁又擔憂起來:“難道是太後的父親、兄弟,又或許是她的老姘頭?對了,一定是老姘頭,如是父親、兄弟,那也不是什麽機密大事,何必怕人聽見?老烏龜抓住了她的把柄,倘若定要她殺我,太後怕了老烏龜,說不定隻好聽他的,這可有點兒不大妙。幸虧老子在這裏聽到了,老婊子如膽敢殺我,老子就一五一十的都抖了出來,我去跟皇上說,大夥兒鬧個一拍兩散。我怕了你老婊子不算英雄好漢。”


    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,膽敢罵皇太後為“老婊子”的,諒必寥寥無幾,就算隻在肚裏暗罵,也不會很多。韋小寶無所忌憚,就算是他自己母親,打得他狠了,也會“爛婊子,臭婊子”的亂叫亂罵。好在他母親本來就是婊子,妓院中人人汙言穢語,習以為常,聽了也不如何生氣,隻不過打在他小屁股上的掌力加重了三分,而口中也是“小雜種、小王八蛋”的對罵一場而已。


    隻聽太後喘氣很急,隔了半晌,問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他……在清涼寺幹什麽?”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太後真的想知道?”太後道:“那還用多問?我自然想知道。”海老公說道:“主子是出家做了和尚。”太後“啊”的一聲,氣息更加急了,問道:“他……他真的出了家?你……你沒騙我?”海老公道:“奴才不敢騙太後,也不用騙太後。”太後“哼”的一聲,道:“他就這樣忍心,一心一意,隻……隻是想念那……那狐媚子,把國家社稷、祖宗百戰而創的基業……都拋到了腦後,我們母子,他……他更不放在心上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越聽越奇,心想:“什麽國家社稷、祖宗的基業?老烏龜又叫那人作‘主子’,那麽這人……這人難道不是太後的老姘頭?”


    海老公冷冷的道:“主子瞧破了世情,已經大徹大悟。萬裏江山、兒女親情,主子說都已如過眼浮雲,全都不再掛懷。”


    太後怒道:“他為什麽早不出家,遲不出家,卻等那……那狐媚子死了,他才出家?國家朝廷、祖宗妻兒,一古腦兒加起來,在他心中,還及不上那狐媚子的一根寒毛。我……我……早知他……他是為了那狐媚子,這才突然出走。哼,他既然走了,何必又要叫你來通知我?”她越說越怒,聲音尖銳,漸漸響了起來。韋小寶說不出的害怕,隱隱覺得,他二人所說的那個人和那件事,委實非同小可。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主子千叮萬囑,命奴才決不可泄漏風聲,千萬不能讓太後和皇上得知。主子說道:皇上登基,天下太平,四海無事,他也放心了。”


    太後厲聲道:“那為什麽你又來跟我說?我本來就不想知道,不要知道。他心中就隻牽記那狐媚子一個,他兒子登基不登基,天下太平不太平,他又有什麽放心不放心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到此處,心下大奇:“他們所說的難道是皇帝的爸爸?小皇帝的爸爸順治皇帝早已一命嗚呼了,小皇帝這才有皇帝做,莫非小皇帝另外還有個爸爸?”他於朝廷和宮中之事所知本來極少,除了知道小皇帝的爸爸是順治皇帝之外,其餘一無所知,就算太後和海老公說得再明白十倍,他也猜不到其中實情。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主子既然出了家,奴才本當在清涼寺中也出家為僧,服侍主子。可是主子吩咐,他還有一件事放心不下,要奴才回京來查查。”太後道:“那又是什麽事了?”海老公道:“主子說:董鄂妃雖然……”太後怒道:“在我跟前,不許提這狐媚子的名字!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原來那狐狸精叫做董鄂妃,那定是宮裏的妃子了。太後的老姘頭隻愛這隻騷狐狸,不愛太後,因此太後大喝其醋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是,太後不許提,奴才就不提。”太後道:“他說那狐媚子又怎麽樣了?”海老公道:“奴才不明白太後說的是誰。主子從來沒提過‘狐媚子’三字。”


    太後怒道:“他自然不提這三個字,在他心中,那是‘端敬皇後’哪。這狐媚子死了之後,他……他追封她為皇後,拍馬屁的奴才們恭上諡法,叫什麽‘孝獻莊和至德宣仁溫惠’皇後,這稱號中沒‘天聖’二字,他可還大發脾氣呢。又叫胡兆龍、王熙這兩個奴才學士,編纂什麽《端敬後語錄》,頒行天下,也不怕醜。”(注一)海老公道:“太後說得是,董鄂妃歸天之後,奴才原該稱她為‘端敬皇後’了。那《端敬後語錄》,奴才身邊經常帶得一冊,太後要不要看?”


    太後怒喝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走上一步,呼呼喘氣,忽似明白了什麽,嘿嘿一笑,說道:“當時天下趨炎附勢之徒,人人都讀《端敬後語錄》,把胡王兩個奴才捏造的一番胡說八道,當成是天經地義,倒比《論語》、《孟子》還更要緊。可是現下又怎樣呢?除了你身邊還有一冊,你主子身邊還有幾冊之外,那裏還見得到這鬼話連篇的《語錄》?”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太後密旨禁毀《端敬後語錄》,又有誰敢收藏?至於主子身邊,就算沒有,但端敬皇後當年說過的一字一句,他牢牢記在心頭,勝過身邊藏一冊《語錄》了!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他……他叫你回北京來查什麽事?”海老公道:“主子本來吩咐查兩件事,但奴才查明之後,發覺兩件事原來是一件事。”太後道:“什麽兩件事、一件事了?”海老公道:“第一件事,要查榮親王是怎麽死的?”太後道:“你……你說那狐媚子的兒子?”海老公道:“奴才說的,是端敬皇後所生的皇子,和碩榮親王。”太後哼了一聲,道:“小孩子生下來不滿四個月,養不大,又有什麽希奇了?”海老公道:“但主子說,當時榮親王突患急病,召禦醫來診視,說道榮親王足陽明胃經、足少陰腎經、足太陰脾經俱斷,髒腑破裂,死得甚奇。”太後哼了一聲,道:“什麽禦醫有這樣好本事?多半是你說的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不置可否,又道:“端敬皇後逝世,人人都道她是心傷榮親王之死,但究其實,卻是不然。她是給人用截手法截斷了陰維、陰蹺兩處經脈而死。”太後冷冷的道:“他居然會相信你異想天開的胡說。”海老公道:“主子本來也不信,後來奴才便試給他看,那還是在端敬皇後去世之後不久的事。一個月之中,奴才接連在五個宮女身上,截斷了她們的陰維、陰蹺兩處經脈。這五個宮女死時的症狀、模樣,和端敬皇後臨終之時一般模樣。單是一個宮女,還說是巧合,五個宮女都如此這般,主子就確信不疑了。”太後道:“嘿,可了不起!咱們宮中,居然有你這樣的大行家。”海老公道:“多謝太後稱讚。奴才的手法,跟那凶手不同。不過道理是一樣的。”


    兩人默默相對,良久不語。海老公輕輕咳了幾聲,隔了好一會,才道:“主子命奴才回京來查明,害死榮親王和端敬皇後的是誰?”太後冷笑道:“那又何必再查?咱們宮中除你之外,又有誰能有這等身手?”海老公道:“那還是有的。端敬皇後一向待奴才很好,奴才隻盼她多福多壽,如早知有人要加暗算,奴才便拚了老命,也要護衛她周全。”太後道:“你倒挺忠心哪。他用了你這樣的好奴才,也是他的福氣。”


    海老公歎了口氣,說道:“可惜奴才太也沒用,護衛不了端敬皇後。”


    太後冷冷的道:“他朝拜佛,晚念經,保佑你的端敬皇後從十八層地獄中早得超生,早升西方極樂世界,也就是了。”語氣之中,卻充滿了幸災樂禍之意。海老公道:“拜佛念經未必有用,不過善有善報,惡有惡報的話,總是對的。”頓了一頓,慢吞吞的道:“若是不報,時辰未到。”太後哼了一聲。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主子本來吩咐奴才查兩件事,奴才查明兩件事原是一件事。那知無意之中,另外又查到了兩件事。”太後道:“你查到的事兒也真多,那又是什麽事了?”海老公道:“第一件事跟貞妃有關。”太後冷笑道:“狐媚子的妹子是小狐媚子,你提她幹什麽?”


    海老公道:“主子離宮出走,留書說道永不回來。太皇太後跟太後你兩位聖上的主意,說道國不可一日無君,於是宣告天下說主子崩駕。當世知道這個大秘密的,隻有六人,那是你兩位聖上、主子本人、跟主子剃度的玉林大師,以及服侍主子的兩個奴才。這兩個奴才一個是侍衛總管赫巴察,這時候跟著主子在五台山出了家,另一個便是奴才海大富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到這裏,方始恍然,原來太後口中的“他”,海老公所說的“主子”,竟然便是順治皇帝。天下都道他已經崩駕,其實卻因心愛的妃子死了,傷心之極,到五台山清涼寺去做了和尚。這妃子所以會死,聽海老公的語氣,倒似是太後派遣武功高手將她害死的。他不禁頗為得意,心想:“老烏龜說這大秘密天下隻六人知道,那知道還得加上我韋小寶,天下可有七個人知道了。”但得意不了片刻,跟著便害怕起來,本來頗有點兒有恃無恐,料想在太後跟前跟海老公鬥口,未必輸給了老烏龜,此刻卻知大事不妙,若給他二人發覺自己在這裏偷聽,就算海老公殺不了自己,太後也決計不肯放過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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