海老公道:“皇上初時自然不信奴才,多半還會下旨立時將奴才殺了。可是過得幾年,他會細細想的,他會越想越明白。太後,你這一族世代尊榮,太宗和主子的皇後,都出自你府上。就可惜這一場榮華富貴,在康熙這一朝中便完結了。”


    太後哼了一聲,冷冷的道:“好得很,好得很!”


    海老公又道:“主子吩咐奴才,一查到凶手,不管他是什麽人,立時就殺了。可惜奴才武功低微,不是太後對手,隻好出此下策,去啟奏皇上。”說著向外緩緩走去。


    太後暗暗運氣,正待飛身進擊,突然間微風閃動,海老公陡然間欺身而近,雙掌猛拍過來。


    海老公奉了順治之命,要將害死董鄂妃的凶手處死,他決意要辦成這件大事,什麽啟奏皇上雲雲,隻不過意在擾亂太後的神智,讓她心意煩躁,難以屏息凝氣,便可施展雷霆萬鈞的一擊。這一掌雖無聲無息,卻是畢生功力之所聚。適才他傾聽太後說話,已將她站立的方位拿捏得不差數寸,雙掌拍出,直取太後胸口要穴。


    太後沒提防他來得如此之快,閃身欲避,隻要以快步移動身形數次,這惡監是個瞎子,便沒法得知自己處身所在,其時隻有自己可以出手相攻,他隻有隨掌抵禦,更無反擊之能。那知道身形甫動,海老公的掌力中宮直進,逼得她幾乎氣也喘不過來,隻得右掌運力拍出。她原擬交了這掌之後,立即移步,但海老公所學神功“陰陽磨”掌上有股極大黏力,竟致無法移身,隻得右掌加催掌力,和他比拚內勁。


    海老公覺對方內力源源送來,心下暗喜,自己瞎了雙目,若與對方遊鬥,便處於極不利之境,但比拚內力卻和眼明眼盲無關。太後一上來便受了傷,氣息已岔,非一時三刻之間能夠複元,這等比拚內力,定要教她精力耗竭,軟癱而死。當下左掌陰力,右掌陽力,拚得片刻,陰陽之力漸漸倒轉,變成左掌陽力,右掌陰力。


    在韋小寶看來,不過是太後一隻手掌和海老公兩隻手掌相抵,並無絲毫凶險。那知海老公的掌力便如是一座石磨,緩緩轉動,猶如磨粉,正在將太後的內力一點一滴的磨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躲在假山之後,怕給太後發覺,偶然探頭偷看一眼,立即縮回,驀地裏眼前白光一閃,忙又探頭出去,隻見二人仍三掌相抵,太後左手中卻已多了一柄短兵刃蛾眉刺,正緩緩刺向海老公小腹,登時大喜,暗暗喝采:“妙極,妙極!老烏龜這一下子,非他媽的歸天不可。”


    原來太後察覺對方掌力怪異,左手輕輕從懷中摸出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,極慢極慢的向外遞出,刺尖漸漸向海老公小腹上戳去。可是蛾眉刺遞到相距對方小腹尺許之處,便再也遞不過去。卻是海老公雙掌上所發的“陰陽磨”勁力越催越快,太後的單掌已然抵敵不住,隻覺得右掌漸漸酸軟無力,忍不住便要伸左掌相助。


    她本想將蛾眉刺緩緩刺出,不帶起半點風聲,敵人就沒法察覺,但此刻右掌一掌之力已難支持,再也顧不得海老公是否察覺,左手運勁,隻盼將蛾眉刺倏地刺出。那知便這麽瞬息俄延,左手竟已沒法前送半寸。靜夜之中,隻聽得嗒嗒輕響,卻是海老公左手四指斷截處鮮血不斷流出,滴在地下。海老公越使勁催逼內力,鮮血湧出越多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蛾眉刺上閃出的白光不住晃動,有時直掠到他臉上,足見太後的左手正在不停顫動,白光越閃越快,蛾眉刺卻始終戳不到海老公的小腹。


    過得片刻,隻見太後手中的蛾眉刺竟慢慢的縮回。韋小寶大驚:“啊喲,不好,太後打不過老烏龜!此時不走,更待何時?”他慢慢轉身,一步步的向外走去,每走出一步,便知離開險境遠了一步,放心了一分,腳步也便快了一些,待走到門邊,伸手摸到了門環,突然聽得身後傳來太後“啊”的一聲長叫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糟糕,太後給老烏龜害死了。”卻聽得海老公冷冷道:“太後,你漸漸油盡燈枯,再過得一炷香時分,你便精力耗竭而死。除非這時候突然有人過來,向我背心下手,我難以抵禦,才會給他害死!”


    韋小寶正要開門飛奔而逃,突然聽得海老公的話,心道:“原來太後並沒死!老烏龜的話不錯,他雙手和太後拚上了,我如去刺他背心,老烏龜怎能分手抵禦?這是他自己說的,可怨不得旁人。”眼前正是打落水狗的大好良機,這現成便宜不撿,枉自為人了。韋小寶性喜賭博,輸贏各半,尚且要賭,如暗中作弊弄鬼,贏麵占了九成十成,這樣的賭錢機會,便要了他命也決不肯放過。要他冒險去救太後,那是無論如何不幹的,但耳聽得海老公自暴弱點,正是束手待縛、引頸就戮之勢,一塊肥肉放在口邊,豈可不吞?


    他一伸手,便從靴筒中摸出匕首,快步向海老公背後直衝過去,喝道:“老烏龜,休得傷了太後!”提起匕首,對準他背心猛刺。


    海老公一聲長笑,叫道:“小鬼,你上了當啦!”左足向後踹出,砰的一聲,踹在韋小寶胸口,登時將他踹得飛出數丈。


    原來海老公和太後比拚內力,已操勝券,忽聽得有人從假山後走出,腳步聲正是平時聽得熟了的韋小寶,這小鬼中了自己一掌,居然不死,心下頗感詫異,生怕他出去召喚侍衛前來,救了太後,靈機一動,便出聲指點,誘他來攻自己背心。韋小寶臨敵應變的經驗不豐,果然上當。海老公這一腳踹正他胸口。韋小寶騰雲駕霧般身在半空,一口鮮血嘔了出來。


    海老公左足反踢,早料到太後定會乘著自己勁力後發的一瞬空隙,左掌擊向自己小腹,是以踢中韋小寶後,想也不想,右掌便向前拍出,護住小腹,突然間手掌心一涼,跟著小腹上一陣劇痛。太後那柄白金點鋼蛾眉刺已穿破他手掌,插入了他小腹。他畢竟吃虧在雙目不能視物,縱然料到太後定會乘隙攻擊,卻料不到攻擊過來的並非掌力,而是一柄鋒銳之極的利器。他小腹為蛾眉刺插入,左掌勁力大盛,將太後震出數步。


    太後左足落地,立即又向後躍出丈餘,隻覺胸口氣血翻湧,幾欲暈去,生怕海老公乘機來攻,慢慢又退了數步,倚牆而立。


    海老公縱聲長笑,叫道:“你運氣好!你運氣好!”呼呼呼連接推出三掌,一麵出擊,一麵身子向前直衝。


    太後向右躍開閃避,雙腿酸軟,摔倒在地,隻聽得豁喇喇一聲響,一排花架給海老公的掌力推倒了半邊。太後筋疲力竭,再也動彈不得,驚惶之下,卻見海老公伏在倒塌的花架之上,動也不動了。


    太後支撐著想要站起,但四肢便如棉花一般,全身癱軟,正想叫一名宮女出來相扶,隱隱聽得遠處傳來人聲,心想:“我和這惡監說話搏鬥,一直沒發高聲,可是他臨死時大叫大嚷,推倒花架,已驚動了宮監侍衛。這些人頃刻便至,見到我躺在這裏,旁邊死了一老一小兩名太監,成何體統?”勉力想要運氣,起身入房,這一口氣始終提不上來。


    隻聽得人聲漸近,正著急間,忽然一人走了過來,說道:“太後,你老人家安好罷?我扶你起身。”正是那小太監小桂子。太後又驚又喜,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沒給這惡人……踢死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他踢我不死的。”剛才他被海老公踢入花叢,吐了不少鮮血,定一定神,便站起身來,見海老公伏在花架上不動,忙躲在一棵樹後,拾起一塊石子向海老公投去,噗的一聲,正中後腦,海老公全不動彈。韋小寶大喜:“老烏龜死了!”但畢竟害怕,不敢上前察看,一時拿不定主意,該當奔逃出外,還是去扶太後,耳聽得人聲喧嘩,多人蜂擁而來,倘若逃出去,定會撞上,便即走到太後跟前,伸手將她扶起。


    太後喜道:“好孩子,快扶我進去休息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!”半拖半抱,踉踉蹌蹌的將她扶入房中,放上了床,自己雙足酸軟,倒在厚厚的地毯上,呼呼喘氣。太後道:“你便躺在這裏,待會有人來,不可出聲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!”


    過了一會,聽得腳步聲雜遝,許多人奔到屋外。燈籠火把的火光從窗格中照進來。


    有人說道:“啊喲,有個太監死在這裏!”另一人道:“是尚膳監的海老公。”一人提高聲音說道:“啟奏太後:園中出了些事情,太後萬福金安。”這樣說,意在詢問太後的平安。


    太後問道:“出了什麽事?”


    她一出聲,外邊一眾侍衛和太監都籲了口大氣,隻要太後安好,慈寧宮中雖然出事,也不會有太大的罪名。為首的侍衛道:“好像是太監們打架,沒什麽大事。請太後安歇,奴才們明日查明了詳奏。”太後道:“是了。”


    隻聽那侍衛首領壓住嗓子,悄聲吩咐手下將海老公的屍體抬出去。有一人低聲道:“這裏還有個小宮女的屍體。啊!這小宮女沒死,隻不過昏了過去。”侍衛首領低聲道:“一並帶出去,待她醒轉後查問原因。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有個小宮女嗎?抱進我房來。”她生怕蕊初醒轉之後,向人泄漏了風聲。


    外麵有人答應,一名太監將小宮女蕊初抱進房來,輕輕放在地下,向太後磕了個頭,退了出去。


    這時太後身畔的眾宮女都已驚醒,個個站在房外侍候,隻是不得太後召喚,不敢擅自進內。太後聽得一眾侍衛太監漸漸遠去,說道:“你們都去睡好了,不用侍候。”眾宮女答應了,便即散去。太後身有武功之事極為隱秘,縱是貼身宮女,也不知曉。她朝晚都要練功,任何太監宮女,若非奉召,不得踏入房門,連伸手碰一碰門帷,也屬嚴禁。


    太後調勻了一會氣息。韋小寶也力氣漸複,坐了起來,過得片刻,支撐著站起。太後見他胸口中了海老公力道極重的一腳,可是這小太監竟行動自如,還能將自己扶進房來,不知他練過什麽功夫,便問:“除了跟這海大富外,你還跟誰練過功夫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奴才就跟這惡老頭兒練過幾個月武功。他教的武功大半是假的。這人壞得很,每天都在想殺我。”


    太後嗯了一聲,道:“他的一雙眼睛,是你毒瞎的?”韋小寶道:“這老頭日日夜夜,都在背後詛咒太後,辱罵皇上,奴才聽了氣不過,又沒本事殺他,隻好……隻好……”太後道:“他怎樣罵我罵皇上?”韋小寶道:“說的都是無法無天的話,奴才一句也不敢記在心裏,一聽過即刻就忘記了。早忘得幹幹淨淨,再也想不起來了。”


    太後點了點頭道:“你這孩子倒乖得很,今天晚上,你到這裏來幹什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奴才睡在床上,聽見這惡老頭開門出外,怕他要出什麽法子害我,於是悄悄跟在他後麵,一直跟到了這裏。”


    太後緩緩的道:“他向我胡說八道的那番話,你都聽見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惡老頭的說話,奴才向來句句當他是放屁,太……太後你別見怪,奴才口出粗言,我可恨極了他。他每天罵我小烏龜,罵我祖宗,我知道他說的從來就沒一句真話。”太後冷冷的道:“我是問你,海大富跟我說的話,你都聽見了沒有。你老老實實的回答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奴才遠遠躲在門外,不敢走近,這惡老頭耳朵靈得很,我一走近他便發覺了。我隻見他在和太後說話,想偷聽幾句,可是離得太遠,聽來聽去聽不到。後來見到他膽敢冒犯太後,太也大逆不道,奴才便拚著命來救駕。他到底向太後說了些什麽話,奴才不知道,他……他一定在訴說奴才的不是,說我毒瞎了他眼睛,這雖然不假,其餘的話,太後千千萬萬不可相信。大概太後不信他的話,這奴才竟敢冒犯太後。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哼!你機靈得很,乖覺得很。海大富說的話,你真的沒聽見也好,假的沒聽見也好。隻要將來有半句風言風語傳入我耳中,你知道有什麽結果。”韋小寶道:“太後待奴才恩重如山,如有那一個大膽惡徒敢在背後說太後和皇上的壞話,奴才非跟他拚命不可。”太後道:“你能這樣,我就喜歡了。我過去也沒待你什麽好。”韋小寶道:“從前皇上跟奴才摔跤練武,奴才不識得萬歲爺,言語舉動亂七八糟,太後和皇上一點也沒怪罪,這就是恩重如山了。否則的話,奴才便有一百個腦袋,也都該砍了。這惡老頭天天想殺奴才,幸好太後救了我性命,奴才當真感激得不得了。”


    太後緩緩的道:“你知道感恩,那就很好。你點了桌上的蠟燭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!”打著了火,點亮了蠟燭。太後房中的蠟燭燭身甚粗,特別光亮。太後道:“你過來,讓我瞧瞧你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!”慢慢走到太後床前,隻見她臉色雪白,更無半點血色,雙眉微豎,目光閃爍,韋小寶心跳加劇,尋思:“她……她會不會殺了我滅口?這時候我拔足飛奔,她定然追不上我,但如給她一把抓住,那可糟了!”他心中隻想立刻發步便奔,一時卻下不了決心,隻微一猶豫間,太後已伸出左手,握住了他右手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吃一驚,全身一震,“啊”的一聲叫了出來。太後道:“你怕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我……我沒怕,隻不過……隻不過……”太後道:“隻不過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太後待奴才恩重如山,奴才受什麽驚什麽的?”他聽人說過“受寵若驚”的成語,可是四個字中隻記得二字。太後不知他說些什麽,問道:“你為什麽全身發抖?”韋小寶道:“我……我沒有……沒有……”


    太後如在此刻一掌劈死了他,日後更不必耽心他泄漏機密,可是一口真氣說什麽也提不上來,委實筋疲力竭,雖握住了韋小寶的手,其實手指間一點力氣也無,韋小寶隻須微微一掙,便能脫身,當下微笑道:“你今晚立了大功,我重重有賞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那惡老頭要殺奴才,幸得太後搭救性命,奴才可半點功勞也沒有。”太後道:“你知道好歹,我將來不會虧待你的,這就去罷!”輕輕放脫了他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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