蓮花堂香主蔡德忠是個白發白須的老者,說道:“自來明師必出高徒。總舵主的弟子,必是一位智勇兼全的小俠,在我會中,必將建立大功。”家後堂香主馬超興又矮又胖,笑容可掬,說道:“今日和韋家小兄弟相見,也沒什麽見麵禮。姓馬的向來就會精打細算,這樣罷,我和蔡香主二個,便做了小兄弟入會的接引人,就算是見麵禮了。蔡兄以為如何?”蔡德忠哈哈大笑,說道:“老馬打的算盤,不用說,定然是響的。這一份不用花錢的見麵禮,算我一個。”


    眾人嘻笑聲中,陳近南道:“兩位伯伯天大的麵子,當你的接引人,快謝過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!”上前磕頭道謝。


    陳近南道:“本會的規矩,入會兄弟的言行好歹,和接引人有很大幹係。我這小徒人是很機警的,就怕他靈活過了頭,做事不守規矩。蔡馬二位香主既做他接引人,以後也得幫我擔些幹係,如見到他有什麽行止不端,立即出手管教,千萬不可客氣。”蔡德忠道:“總舵主太謙了。總舵主門下,豈有不端之士?”陳近南正色道:“我並非太謙。對這個小孩兒,我委實好生放心不下。大夥兒幫著我管教,也幫我分擔些心事。”


    馬超興笑道:“管教是不敢當的。小兄弟年紀小,倘若有什麽事不明白,大家自己兄弟,自然是開誠布公,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”陳近南點頭道:“我這裏先多謝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我又沒做壞事,師父便老是耽心我做壞事。是了,他聽了我對付老烏龜的手段,怕我老毛病發作,對他也會如此這般。老烏龜想害死我,又不是我師父,我才毒瞎了他眼睛。你真是我師父,教我真功夫,我怎會來作弄你?你卻把話說在前頭,這裏許多人個個都來管教管教,我動也不能動了。”


    隻聽陳近南道:“李兄弟,便請你去安排香堂,咱們今日開香堂,讓韋小寶入會。”李力世答應了出去安排。


    陳近南道:“照往日規矩,有人要入本會,經人接引之後,須得查察他的身世和為人,少則半年,多則一年兩年,查明無誤,方得開香堂入會。但韋小寶在清宮之中擔任職司,是韃子小皇帝身邊十分親近之人,於本會辦事大有方便,咱們隻得從權。可不是我為了自己弟子而特別破例。”


    眾人都道:“弟兄們都理會得。”


    洪順堂香主方大洪身材魁梧,一部黑須又長又亮,朗聲說道:“咱們能有這麽一位親信兄弟,在韃子小皇帝身邊辦事,當真上天賜福,合該韃子氣數將盡,我大明江山興複有望。這叫做知己知彼,百戰百勝。那一個不明白總舵主的用心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你們待我這麽好,原來要我在皇上身邊做奸細。我到底做是不做?”想起康熙待自己甚好,不禁頗感躊躇。


    蔡德忠當下將天地會的曆史和規矩簡略向韋小寶說知,說道:“本會的創始祖師,便是國姓爺,原姓鄭,大名上成下功。當初國姓爺率領義師,進攻江南,圍困江寧,功敗垂成,在退回台灣之前,接納總舵主的創議,設立了這天地會。那時咱們的總舵主,便是國姓爺的軍師。我和方兄弟、馬兄弟、胡兄弟、李兄弟,以及青木堂的尹香主等人,都是國姓爺軍中的校尉士卒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知道“國姓爺”便是鄭成功,當年得明朝皇帝賜姓為朱,因此人們尊稱他為“國姓爺”。鄭成功在江浙閩粵一帶聲名極響,他於康熙元年去世,其時逝世未久,人人提到他時,語氣之間仍十分恭敬。茅十八也曾跟他說起過的。


    蔡德忠又道:“咱們大軍留在江南的甚多,沒法都退回台灣,有些退到廈門,那也隻是一小部分,因此總舵主奉國姓爺之命,在中土成立天地會,聯絡國姓爺的舊部。凡曾隨同國姓爺攻打江浙的兵將,自然都成為會中兄弟,不必由人接引,也不須察看。但外人若要入會,就得查察明白,以防有奸細混入。”


    他說到這裏,頓了一頓,臉上忽然現出異樣神采,繼續說道:“想當年咱們大軍從台灣出發,一共是一十七萬人馬,五萬水軍、五萬騎兵、五萬步兵、一萬人遊擊策應,又有一萬‘鐵人兵’,個個身披鐵甲,手持長矛,專斫清兵的馬足,兵刃羽箭傷他不得。鎮江揚篷山那一戰,總舵主領兵二千,大破清兵一萬八千人,當真是威風凜凜,殺氣騰騰。我是總舵主麾下第八鎮的統兵官,帶兵衝殺過去,隻聽得清兵人人大叫:‘馬魯,馬魯!契胡,契胡!’”


    韋小寶隻聽得眉飛色舞,問道:“那是什麽?”蔡德忠道:“‘馬魯,馬魯’是韃子話‘媽啊,媽啊’的意思,‘契胡,契胡’便是‘逃啊,逃啊’!”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

    馬超興笑道:“蔡香主一說起當年攻克鎮江、大殺韃子兵的事,便興高采烈,三日三夜也說不完。你接引人給韋兄弟說會中規矩,這般說來,說到韋兄弟的胡子跟你一般長了,還說不完……”說到此處,突然想到韋小寶是個小太監,怎麽會有胡子?偷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見他不以為意,才放了心。


    這時李力世進來回報,香堂已經設好。陳近南引著眾人來到後堂。韋小寶見一張板桌上供著兩個靈牌,中間一個寫著“大明天子之位”,側邊一個寫著“大明延平郡王、招討大將軍鄭之位”,板桌上供著一個豬頭、一個羊頭、一隻雞、一尾魚,插著七枝香。眾人一齊跪下,向靈位拜了。蔡德忠在供桌上取過一張白紙,朗聲讀道:


    “天地萬有,回複大明,滅絕胡虜。吾人當同生同死,仿桃園故事,約為兄弟,姓洪名金蘭,合為一家。拜天為父,拜地為母,日為兄,月為姊妹,複拜五祖及始祖萬雲龍為洪家之全神靈。吾人以甲寅七月二十五日醜時為生時。凡昔二京十三省,當一心同體。今朝廷王侯非王侯,將相非將相,人心動搖,即為明朝回複、胡虜剿滅之天兆。吾人當行陳近南之命令,曆五湖四海,以求英雄豪傑。焚香設誓,順天行道,恢複明朝,報仇雪恥。歃血誓盟,神明降鑒。”(按:此項誓詞,根據清代傳下之天地會文件記錄,原文如此。)


    蔡德忠念罷演詞,解釋道:“韋兄弟,這番話中所說桃園結義的故事,你知道嗎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劉關張桃園三結義,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,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。”蔡德忠道:“對了,你入了天地會,大家便都是兄弟了。我們和總舵主是兄弟,你拜他老人家為師,大家是你的伯伯叔叔,因此你見了我們要磕頭。但從今而後,大家都是兄弟,你就不用再向我們磕頭了。”韋小寶應道:“是。”心想:“那好得很。”


    蔡德忠道:“我們天地會,又稱為洪門,洪就是明太祖的年號洪武。姓洪名金蘭,就是洪門兄弟的意思。我洪門尊萬雲龍為始祖,那萬雲龍,就是國姓爺了。一來國姓爺的真姓真名,兄弟們不敢隨便亂叫;二來如果給胡虜的鷹爪們聽了諸多不便,所以兄弟之間,稱國姓爺為萬雲龍。‘萬’便是千千萬萬人,‘雲龍’是雲從龍。千千萬萬人保定大明天子,恢複我錦繡江山。韋兄弟,這是本會的機密,可不能跟會外的朋友說起,就算茅十八茅爺是你的好朋友、好兄弟,也不能跟他說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我知道了。茅大哥挺想入咱們天地會,咱們能讓他入會嗎?”蔡德忠道:“日後韋兄弟可以做他的接引人,會中再派人詳細查察之後,那自然也是可以的。”(按:“萬雲龍”到底是誰,史上各家說法不同。本書中關於天地會之事跡人物,未必盡與流傳之記載相符,除史有明文之外,其餘不少為作者之想像及創造。)


    蔡德忠又道:“七月二十五日醜時,是本會創立的日子時辰。本會五祖,乃是我軍在江寧殉難的五位大將,第一位姓甘名輝。想當年我大軍攻打江寧,我統率鎮兵,奉了總舵主軍師之命,埋伏在江寧西城門外,韃子兵……”他一說到當年攻打江寧府,指手劃腳,不由得越說越遠。


    馬超興微笑插嘴:“蔡香主,攻打江寧府之事,咱們慢慢再說不遲。”


    蔡德忠一笑,伸手輕輕一彈自己額頭,道:“對,對,一說起舊事,就是沒了沒完。現下我讀〈三點革命詩〉,我讀一句,你跟著念一句。”當下讀詩道:“三點暗藏革命宗,入我洪門莫通風。養成銳勢從仇日,誓滅清朝一掃空。”韋小寶跟著念了。


    蔡德忠道:“我這洪門的‘洪’字,其實就是我們漢人的‘漢’字,我漢人的江山給胡虜占了,沒了土地,‘漢’字中去了個‘土’字,便是‘洪’字了。”當下將會中的三十六條誓詞、十禁十刑、二十一條守則,都向韋小寶解釋明白,大抵是忠心義氣、孝順父母、和睦鄉黨、兄弟一家、患難相助等等。若有泄漏機密、扳連兄弟、投降官府、奸淫擄掠、欺侮孤弱、言而無信、吞沒公款等情由,輕則割耳、責打,重則大解八塊,斷首分屍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一一凜遵,發誓不敢有違。他這次是誠心誠意,發誓時並不搗鬼。


    馬超興取過一大碗酒來,用針在左手中指上一刺,將血滴入酒中。陳近南等人也都刺了血,最後韋小寶刺血入酒,各人喝了一口血酒,入會儀典告成。眾人和他拉手相抱,甚是親熱。韋小寶全身熱呼呼地,隻覺從今而後,在這世上再也不是無依無靠。


    陳近南道:“本會共有十堂,前五房五堂,後五房五堂。前五房蓮花堂、洪順堂、家後堂、參太堂、宏化堂。後五房青木堂、赤火堂、西金堂、玄水堂、黃土堂。九堂的香主,都已聚集在此,隻有青木堂香主尹兄弟,前年為鼇拜那惡賊害死,至今未有香主。青木堂中兄弟,昔日曾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和尹香主靈位前立誓,那一個殺了鼇拜,為尹香主報得大仇,大夥兒便奉他為本堂香主。這件事可是有的?”眾人都道:“正是,確有這事。”


    陳近南銳利的目光,從左至右,在各人臉上掃了過去,緩緩說道:“聽說青木堂中的好兄弟們,為了繼立香主之事,曾發生一些爭執,雖然大家顧全大局,仁義為重,並沒傷了和氣,但此事如沒妥善了斷,青木堂之內總伏下一個極大的隱憂。青木堂是我天地會中極重要的堂口,統管江南、江北各府州縣,近年來又漸漸擴展到了山東、河北,這一次更攻進了北京城裏。青木堂香主是否得人,與本會的興衰、反清大業的成敗有極大幹係。如堂中眾兄弟意見不合,不能同心協力,這大事就幹不成了。”頓了一頓,問道:“鼇拜那奸賊,乃韋小寶所殺,這是青木堂眾兄弟都親眼目睹的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李力世和關安基同聲說道:“正是。”李力世跟著道:“大夥兒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發過的誓,決不能說了不算。如這樣的立誓等如放屁,以後還能在萬雲龍大哥的靈位之前立什麽誓,許什麽願?韋小寶兄弟年紀雖小,我李力世願擁他為本堂香主。”


    關安基給他搶了頭,心下又想:“這小孩是總舵主的徒兒,身分已非比尋常。聽總舵主說這番話,顯是要他這個小徒當本堂香主。李老兒一味和我爭當香主,眼看誰也不服誰,索性一拍兩散。他已先出口向總舵主討好,我可不能輸給了他,反顯得自己存了私心。”便道:“李大哥的話甚是。韋兄弟機警過人,在總舵主調教之下,他日定是一位威震江湖的少年英俠。關安基願擁韋小寶兄弟為青木堂香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嚇了一跳,雙手亂搖,叫道:“不成,不成!這……這個什麽香主、臭主,我可做不來!”


    陳近南雙眼一瞪,喝道:“你胡說什麽?”韋小寶不敢再說。陳近南道:“這小孩手刃鼇拜,那是不能改變的事實,我們遵守在萬雲龍大哥靈位前所立的誓言,隻得讓他來當青木堂香主。我是為了要讓他當香主,才收他為徒;可不是收了他為弟子之後,才想到要他當香主。這小孩氣質不佳,以後不知要讓我頭痛幾百次。”


    方大洪道:“總舵主的苦心,兄弟們都理會得。總舵主跟韋兄弟非親非故,今日才第一次見麵。總舵主破例垂青,自然是為了本會的大事著想。不過……不過……總舵主也不必耽心。本會兄弟都是江湖上人,讀書的人少,那一個不口出粗言俗語?韋兄弟年紀小,李大哥和關夫子都願全力輔佐,決不會出什麽亂子。”


    陳近南點頭道:“咱們所以讓韋小寶當青木堂香主,是為了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過誓,決不能不算。但隻要他做了一天香主,也算是做過了。明天倘若他胡作非為,擾亂青木堂事務,有礙本會反清複明大業,咱們立即開香堂廢了他,決不有半分姑息。李大哥、關二哥,我拜托你們兩位用心幫他。如這小孩行事有什麽不妥當,務須一一向我稟報,不得隱瞞。”李力世和關安基躬身答應。


    陳近南轉過身來,從香爐中拿起三枝香來,雙手捧住,在靈位前跪下,朗聲道:“屬下陳近南,在萬雲龍大哥靈位之前立誓:屬下的弟子韋小寶倘若違犯會規,又或才德不足以服眾,屬下立即廢了他青木堂香主的職司,決不敢有半分偏私。我們封他為香主,是遵守誓言,他日如果廢他,也是遵守誓言。屬下陳近南若不遵此誓,萬大哥在天之靈,教我天雷轟頂,五馬分屍,死於胡虜鷹爪之手。”說著舉香拜了幾拜,將香插回香爐,又磕下頭去。


    眾人齊聲稱讚:“總舵主如此處事,大公無私,沒一個心中不服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好啊!我還道你們真要我當什麽香主臭主,卻原來將我當作一座木板橋來過河,過了河便拆橋。今日封我為香主,你們就不算背誓。明日找個岔頭,將我廢了,又不算背誓。那時李大哥也好,關夫子也好,再來當香主,便順理成章了。”大聲說道:“師父,我不當香主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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