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道:“皇上叫我去幹,自然遵命,再危險的事也不怕。”


    康熙大喜,拍拍他肩膀,笑道:“我早知你又聰明,又勇敢,很肯替我辦事。你是小孩子,刺客不會起疑。我本想派兩名武功好的侍衛去幹,但刺客不是笨人,未必會上當。一次試了不靈,第二次就不能再試了。小桂子,你去辦這件事,就好像我親身去辦一樣。”


    康熙學了武功之後,躍躍欲試,一直想幹幾件危險之事,但身為皇帝,畢竟不便涉險,派韋小寶去幹,就當他是自己替身,就算這件事由侍衛去辦可能更好,他也寧可差韋小寶去。他想小桂子年紀和我相若,武功不及我,聰明不及我,他辦得成,我自然也辦得成,差他去辦,和自己親手去幹,已差不了多少,雖不能親曆其境,也可想像得之。


    康熙又道:“你要裝得越像越好,最好能當著刺客之麵,殺死一兩名看守的侍衛,讓這些刺客對你毫不懷疑。我再吩咐多隆,叫他放鬆盤查,讓你帶著他們出宮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應道:“是!不過侍衛的武功好,隻怕我殺他們不了。”康熙道:“你隨機應變好了,但可得小心,別讓侍衛先將你殺了。”韋小寶伸了伸舌頭,道:“倘若給侍衛殺了,那可死得不明不白,小桂子反成為反賊的同黨。”


    康熙雙手連搓,很是興奮,說道:“小桂子,你幹成了這件事,要我賞你些什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事倘若辦成功,皇上一定開心。隻要皇上開心,那可比什麽賞賜都強。皇上下次再想到什麽既有趣、又危險的玩意兒,仍派我去辦,那就好得很了。”康熙大喜,道:“一定,一定!唉,小桂子,可惜你是太監,否則我一定賞你個大官做做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念一動,道:“多謝皇上。”心想:“總有一天,你會發覺我是冒牌太監,那時候可不知要如何生氣了。”說道:“皇上,我求你一個恩典。”康熙微笑道:“想做大官麽?”韋小寶道:“不是!我為皇上赤膽忠心辦事,倘若闖出了禍,惹皇上生氣,你可得饒我性命,別殺我頭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你隻要真的對我忠心,你這顆腦袋瓜子,在脖子上就擺得穩穩的。”說著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韋小寶從上書房出來,尋思:“我本想放了小郡主和方姑娘給沐王府,但憑著皇上剛才那番話,變成了奉旨放刺客,那兩個小姑娘倒不忙就放。刺客的真正頭兒,剛才老子就同他們一塊兒喝酒,要不要奏知皇上,將沐劍聲小烏龜和柳大洪老家夥抓了起來?可是師父如知道我幹這件事,定然不饒。他媽的,我到底還做不做天地會的香主哪?”


    他在宮裏人人奉承,康熙又對他十分寵信,一時之間,真想在宮裏就當他一輩子的太監,但一想到太後,不由得心中寒了:“老婊子說什麽也要尋我晦氣,老子在宮裏可耽不長久。”


    當下來到幹清宮之西的侍衛房。當班的頭兒正是趙齊賢。他昨晚既分得了銀子,今日又從侍衛總管多隆處得了賞賜,知是韋小寶在皇上麵前說了好話,一見他到來,歡喜得什麽似的,一躍而起,迎了上來,笑道:“桂公公,什麽好風兒吹得你大駕光臨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我來瞧瞧那幾個大膽的反賊。”湊在他耳邊低聲道:“皇上差我來幫著套套口供,要查到主使他們的正主兒到底是誰。”趙齊賢點頭道:“是。”低聲道:“三個反賊嘴緊得很,已抽斷了兩根皮鞭子,總一口咬定是吳三桂派他們來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讓我去問問。”


    走進西廳,見木柱上綁著三條漢子,光著上身,已給打得血肉模糊。一個是虯髯大漢,另外兩個是二十來歲的年輕人,一個皮色甚白,另一個身上刺滿了花,胸口刺著個猙獰的虎頭。韋小寶尋思:“不知這二人之中,有沒那劉一舟在內?”轉頭向趙齊賢道:“趙大哥,恐怕你們捉錯了人,請你且出去一會。”趙齊賢道:“是。”轉身出去,帶上了門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三位尊姓大名?”那虯髯漢子怒目圓睜,罵道:“狗太監,憑你也配來問老子的名字。”韋小寶低聲道:“我受人之托,來救一個名叫劉一舟的朋友……”


    他此話一出,三個人臉上都顯驚異之色,互望了一眼。那虯髯漢子問道:“你受誰的托?”韋小寶道:“你們中間有沒劉一舟這個人?有呢,我有話說,沒有呢,那就算了。”三人又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都有遲疑之色,生怕上當。那虯髯漢子又問:“你是誰?”韋小寶道:“托我那兩位朋友,一位姓沐,一位姓柳。‘鐵背蒼龍’你們認不認識?”


    那虯髯漢子大聲道:“‘鐵背蒼龍’柳大洪在雲貴四川一帶,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?沐劍聲是沐天波的兒子,流落江湖,此刻也不知是死是活。”一麵說,一麵連連搖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點頭道:“三位既然不認得沐小公爺和柳老爺子,那便不是他們的朋友了,想來這些招式也不識得。”說著拉開架子,使了兩招沐家拳,自然是“橫掃千軍”與“高山流水”。


    那胸口刺有虎頭的年輕人“咦”了一聲。韋小寶停手問道:“怎麽?”那人道:“沒什麽。”虯髯漢子問道:“這些招式是誰教的?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老婆教的。”


    虯髯漢子呸了一聲,道:“太監有什麽老婆?”說著不住搖頭。他本來罵韋小寶為“狗太監”,後來聽他言語有異,行動奇特,免去了這個“狗”字。韋小寶道:“太監為什麽不能有老婆?人家願嫁,你管得著嗎?我老婆姓方,單名一個怡字……”


    那皮肉白淨的年輕人突然大吼一聲,喝道:“胡說!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他額頭青筋暴起,眼中如要噴出火來,情急之狀已達極點,料想這人便是劉一舟,見他一張長方臉,相貌頗為英俊,隻是暴怒之下,神情未免有些可怖,便笑道:“什麽胡說?我老婆是沐王府中劉白方蘇四大家將姓方的後人。跟我做媒人的姓蘇,名叫蘇岡,有個外號叫作‘聖手居士’。還有個媒人姓白,他兄長白寒鬆最近給人打死了,那白寒楓窮極無聊,就給人做媒人騙錢,收殮他死了的兄長……”


    那年輕人越聽越怒,大吼:“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”


    那虯髯漢子搖頭道:“兄弟,且別作聲。”向韋小寶道:“沐王府中的事兒,你倒知道得挺多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是沐王府的女婿,丈人老頭家裏的事,怎麽不知道?那方怡方姑娘本來不肯嫁我的,說跟她師哥劉一舟已有婚姻之約。但聽說這姓劉的不長進,投到了大漢奸吳三桂的部下,進皇宮來行刺。你想……吳三桂這大漢奸……”說到這裏,壓低了嗓子道:“勾結韃子,將我大明天子的花花江山,雙手奉送給了滿清狗賊。吳三桂這家夥,凡是我漢人,沒一個不想剝他的皮,吃他的肉。劉一舟這小子,什麽主子不好投靠,幹麽去投了吳三桂?方姑娘自然麵目無光,再也不肯嫁他了。”


    那年輕人急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

    那虯髯漢子搖頭道:“人各有誌,閣下在清宮裏當太監,也沒什麽光彩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對,對!當然沒什麽光彩。我老婆記掛著舊情人,定要我查問清楚,那劉一舟到底死了沒有?如真死了,她嫁給我便心安理得,從此沒了牽掛。不過要給她的劉師哥安個靈位,燒些紙錢。三位朋友,你們這裏沒劉一舟這人,是不是?那我去回覆方姑娘,今晚就同我拜堂成親了。”說著轉身出外。


    那年輕人道:“我就是……”那虯髯漢子大喝:“別上當!”那年輕人用力掙了幾下,怒道:“他……他……”突然一口唾沫向韋小寶吐了過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閃身避開,見這三人的手腳都用粗牛筋給牢牢綁在柱上,決難掙脫,心想:“這人明明是劉一舟,他本就要認了,卻給這大胡子阻住。”一沉吟間,已有了計較,說道:“你們在這裏等著,我再去問問我老婆。”


    回到外間,向趙齊賢道:“我已問到了些端倪,別再拷打了,待會我再來。”


    其時天已昏暗,韋小寶心想方怡和沐劍屏已餓得很了,不即回房,先去吩咐禦膳房中手下太監,開一桌豐盛筵席來到屋中,說道昨晚眾侍衛擒賊有功,今日要設宴慶賀,席上商談擒拿刺客的機密大事,不必由小太監服侍。


    他開鎖入房,輕輕推開內室房門。沐劍屏低呼一聲,坐了起來,輕聲道:“你怎麽到這時候才來?”韋小寶道:“等得你心焦死了,是不是?我可打聽到了好消息。”


    方怡從枕上抬起頭來,問道:“什麽好消息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亮桌上蠟燭,見方怡雙眼紅紅的,顯是哭泣過來,歎了口氣,說道:“這消息在你是大好,對我卻是糟透糟透,一個剛到手的好老婆憑空飛了。唉,劉一舟這家夥居然沒死。”


    方怡“啊”的一聲叫,聲音中掩飾不住喜悅之情。


    沐劍屏喜道:“我們劉師哥平安沒事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死是還沒死,要活恐怕也不大容易。他給宮裏侍衛擒住了,咬定說是大漢奸吳三桂派到宮裏來行刺的。死罪固然難逃,傳了出去,江湖上英雄好漢都說他給吳三桂做走狗,殺頭之後,這名聲也就臭得很了。”


    方怡上身抬起,說道:“我們來到皇宮之前,早就已想到此節,但求扳倒了吳三桂這奸賊,為先帝與沐公爺報得深仇大恨,自己性命和死後名聲,早已置之度外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拇指一翹,道:“好,有骨氣!吾老公佩服得很。方姑娘,咱們有件大事,得商量商量。如我能救得你的劉師哥活命,那你就怎樣?”


    方怡眼中精光閃動,雙頰微紅,說道:“你當真救得我劉師哥,你不論差我去幹什麽艱難危險之事,方怡決不能皺一皺眉頭。”這幾句話說得斬釘截鐵,十分幹脆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咱們訂一個約,好不好?小郡主作個見證。如我將你劉師哥救了出去,交了給小公爺沐劍聲和‘鐵背蒼龍’柳大洪柳老爺子……”沐劍屏接口道:“你知道我哥哥和我師父?”韋小寶道:“沐家小公爺和‘鐵背蒼龍’大名鼎鼎,誰人不知,那個不曉。”沐劍屏道:“你是好人,如救得劉師哥,大夥兒都感激你的恩情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道:“我不是好人,我隻做買賣。劉一舟這人非同小可,是行刺皇帝的欽犯。我要救他,那是冒了自己性命大險,是不是?官府一查到,不但我人頭落地,連我家裏爺爺、奶奶、爸爸、媽媽、三個哥哥、四個妹子,還有姨丈、姨母、姑丈、姑母、舅舅、舅母、外公、外婆、表哥、表弟、表姊、表妹,一古腦兒都得砍頭,是不是?這叫做滿門抄斬。我家裏的金子、銀子、屋子、鍋子、褲子、鞋子,一古腦兒都得給沒入官府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他問一句“是不是”,沐劍屏點了點頭。方怡道:“正是,這件事牽連太大,可不能請你辦。反正我……我……師哥死了,我也不能活著,大家認命罷啦。”說著淚珠撲簌簌的流下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不忙傷心,不忙哭。你這樣羞花閉月的美人兒,淚珠兒一流下來,我心腸就軟了。方姑娘,為了你,我什麽事都幹。我定須將你的劉師哥救出來。咱們一言為定,救不出你劉師哥,我一輩子給你做牛做馬做奴才。救出了你劉師哥,你一輩子做我老婆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麽馬難追,就是這一句話。”


    方怡怔怔的瞧著他,臉上紅暈漸漸退了,現出一片蒼白,說道:“桂大哥,為了救劉師哥性命,什麽事……什麽我都肯,倘若你真能救得他平安周全,要我一輩子……一輩子服侍你,也無不可。隻不過……隻不過……”


    剛說到這裏,屋外腳步聲響,有人說道:“桂公公,送酒菜來啦。”方怡立即住口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好!”走出房去,帶上了房門,打開屋門。四名太監挑了飯菜碗盞,走進屋來,在堂上擺了起來,十二大碗菜肴,另有一鍋雲南汽鍋雞。四名太監安了八副杯筷,恭恭敬敬的道:“桂公公,還短了什麽沒有?”韋小寶道:“行了,你們回去罷。”每人賞了一兩銀子,四名太監歡天喜地的去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將房門上了閂,把菜肴端到房中,將桌子推到床前,斟了三杯酒,盛了三碗飯,問道:“方姑娘,你剛才說‘隻不過,隻不過’,到底隻不過什麽?”


    這時方怡已由沐劍屏扶著坐起身來,臉上一紅,低下頭去,隔了半晌,低聲道:“我本來想說,你是宮中的執事,怎能娶妻?但不管怎樣,隻要你能救得我劉師哥性命,我一輩子陪著你就是了。”


    她容色晶瑩如玉,映照於紅紅燭光之下,嬌豔不可方物。韋小寶年紀雖小,卻也瞧得有點兒魂不守舍,笑道:“原來你說我是太監,娶不得老婆。娶得娶不得老婆,是我的事,你不用耽心。我隻問你,肯不肯做我老婆?”


    方怡秀眉微蹙,臉上薄含怒色,隔了半晌,心意已決,道:“別說做你妻子,就算你將我賣入窯子,我也所甘願。”


    這句話倘若別的男子聽到,定然大大生氣,但韋小寶本就是妓院出身,也不覺得有什麽了不起,笑吟吟的道:“好,就是這麽辦。好老婆、好妹子,咱三個來喝一杯。”


    方怡本來沒將眼前這小太監當作一回事,待見他手刃禦前侍衛副總管瑞棟,以奇藥化去他屍體,而宮中眾侍衛和旁的太監又都對他十分恭敬,才信他確非尋常之輩。劉一舟是她傾心相戀的意中人,雖無正式婚姻之約,二人早已心心相印,一個非君不嫁,一個非卿不娶。昨晚二人同入清宮幹此大事,方怡眼見劉一舟失手為侍衛所擒,苦於自己受傷,相救不得,料想情郎必然殉難,豈知這小太監竟說他非但未死,還能設法相救,心想:“但教劉郎得能脫險,我縱然一生受苦,也感謝上蒼待我不薄。這小太監又怎能娶我為妻?他隻不過愛油嘴滑舌,討些口頭上便宜,我且就著他些便了。”想明白了這節,便即微微一笑,端起酒杯,說道:“這杯酒就跟你喝了,可是你如救不得我劉師哥,難免做我劍下之鬼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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