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吃麵之時,方丈和尚坐在一旁相陪,大讚小檀越仁心虔敬,必蒙菩薩保佑,日後金榜題名,高中狀元,子孫滿堂,福澤無窮。韋小寶暗暗好笑,心想你拍我什麽馬屁都好,我隻字不識,說我高中狀元,那不是當麵罵人嗎?說道:“老和尚,我要上五台山做一場大法事,隻是我什麽也不懂,要請你指教。”


    那方丈聽到“大法事”三字,登時站起身來,說道:“施主,天下廟宇,供奉的佛祖、菩薩都是一般的,你要做法事,就在小寺裏辦好了,包你一切周到妥貼,不用辛辛苦苦的上五台山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道:“不行,我這場法事,許下了心願,一定要上五台山做的。”說著又取出五十兩銀子,說道:“這樣罷,你給我雇一個人,陪我上五台山去做幫手。五十兩銀子是給他的。”老和尚大喜,道:“那容易,那容易!”他有個表弟,在廟裏經管廟產,收租買物全由他經手,卻不是和尚,當下去叫了他來,和韋小寶相見。


    此人姓於,行八,一張嘴極是來得,有個外號叫作“少一劃”,原來“於”字下麵加一劃,變成個“王”字,於八便成王八了。三言兩語之間,韋小寶便和他十分投機。這等市井小人,韋小寶自幼便相處慣了的,這時忽然在阜平縣遇上一個,大有他鄉遇故知之感。


    韋小寶再向方丈請教做法事的諸般規矩,那方丈倒也知無不言,言無不盡。韋小寶心想:“和尚們的規矩倒也真多!”又多布施了二十兩銀子。


    韋小寶帶了於八回到客店,取出銀子,差他去購買一應物事。於八有銀子在手,辦事十分快捷,不多時諸般物品便已買齊,自己也穿得一身光鮮,說道:“韋相公,你是大財主,我做你親隨,穿著也該得有個譜兒,是不是?這套衣服鞋帽,不過花了三兩五錢銀子。”韋小寶心想不錯,又叫他去衣鋪替自己和雙兒多買幾套華貴衣衫。


    三人興興頭頭的過龍泉關,後麵跟著八個挑夫,挑了八擔齋僧禮佛之物,沿大路往南。


    一入五台山,行不數裏便是一座座寺廟,過湧泉寺後,經台麓寺、石佛廟、普濟寺、古佛寺、金剛庫、白雲寺、金燈寺而至靈境寺。當晚在靈境寺借宿一宵,次晨折而向北,到金閣寺後向西數裏,便是清涼寺了。


    那清涼寺在清涼山之巔,和沿途所見寺廟相比,也不見得如何宏偉,山門破舊,顯已年久失修。韋小寶微覺失望:“皇帝出家,一定揀一座最大的寺廟,隻怕海老烏龜瞎說八道,老皇帝並不在這裏做和尚。”


    於八進入山門,向知客僧告知,北京城有一位韋大官人要來大做法事,齋僧供佛。


    知客僧見這一行人衣飾華貴,又帶著八挑物事,當即請進廂房奉茶,入內向方丈稟報。方丈澄光老和尚來到廂房,和韋小寶相見,問道:“不知施主要做什麽法事?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這澄光方丈身材甚高,但骨瘦如柴,雙目微閉,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,更加失望,說道:“弟子要請大和尚做七日七夜法事,超渡弟子亡父,還有幾位亡故了的朋友。”


    澄光道:“北京城裏大廟甚多,五台山上也是廟宇眾多,不知施主為什麽路遠迢迢的,特地上五台山來,到小廟做法事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早知有此一問,事先已和於八商量過,便道:“我母親上個月十五做了一夢,夢見我死去的爹爹,向她說道,他生前罪業甚大,必須到五台山清涼寺,請方丈大師拜七日七夜經懺,才消得他的血光之災,免得我爹爹在地獄中受無窮苦惱。”他不知自己父親是誰,更不知他是死是活,說這番話時,忍不住暗暗好笑,心想:“他媽的,你生下了老子,就此撒手不管,下地獄也是該的。老子給你碰巧做七日七夜法事,是你的天大運氣。”


    澄光方丈道:“原來如此。小施主,俗語說得好: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這夢幻之事,實在是當不得真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大和尚,俗語說得好: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就算我爹爹在夢裏的言語未必是真,我們給他做一場法事,超渡亡魂,那也是一件功德。如我爹爹真有此言,我們卻不照他說的做,他在陰世給牛頭馬麵、無常小鬼欺負折磨,那……那……我總有點兒不大好意思罷?再說,這是奉了我母親之命。我母親說五台山清涼寺的老方丈跟她有緣份,這場法事嘛,定是要在寶刹做的。”心道:“你跟我媽媽有緣份,這倒奇了,你到揚州麗春院去做過嫖客嗎?”


    澄光方丈“嘿”的一聲,說道:“施主有所不知,敝寺乃是禪宗,這等經懺法事,是淨土宗的事,我們是不會做的。這五台山上,金閣寺、普濟寺、大佛寺、延慶寺等等都是淨土宗,施主還是移步到那些寺廟去做法事的為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在阜平縣時,那方丈搶著要做法事,到了此處,這老和尚卻推三阻四,將送上門來的銀子雙手推將出去,其中必有古怪。他求之再三,澄光隻是不允,跟著站起身來,向知客僧道:“你指點施主去金閣寺的道路,老衲少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急了,忙道:“方丈既然執意不允,我帶來施舍寶刹的僧衣、僧帽,以及銀兩,總是要請寶刹諸位大和尚賞收。”


    澄光合什道:“多謝了。”他眼見韋小寶帶來八挑豐盛禮物,居然毫不起勁。韋小寶道:“我母親說道,每一份禮物,要我親手交給寶刹每一位大和尚,就算是火工道人、種菜的園子,也都有份。帶來共有三百份禮物,倘若不夠,我們再去采購。”澄光道:“夠了,太多了。本寺隻五十來人,請施主留下五十六份物品就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可否請方丈召集合寺僧眾,由我親手施舍?這是我母親的心願,無論如何是要辦到的。”


    澄光抬起頭來,突然間目光如電,在韋小寶臉上一掃,說道:“好!我佛慈悲,就如施主所願。”轉身進內。


    瞧著他竹竿一般的背影走了進去,韋小寶心頭說不出的別扭,訕訕的端起茶碗喝茶。


    於八站在他背後,低聲道:“這等背時的老和尚,姓於的這一輩子可還真少見,怪不得偌大一座清涼寺,連菩薩金身也破破爛爛的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廟裏撞起鍾來,知客僧道:“請檀越到西殿布施。”韋小寶到得西殿,見僧眾絡繹進來,他將施物一份一份發放,凝神注視每一名和尚,心想:“順治皇帝我沒見過,但他是小皇帝的爸爸,相貌總有些相像。隻要見到是個大號小皇帝的和尚,那便是了。”可是五十多份施物發完,別說“大號小皇帝”沒見到,連跟小皇帝相貌有一二分相似的和尚,也沒見到一個。


    韋小寶好生失望,突然想起:“他是做過皇帝之人,那是何等的身分,怎會來領我一份施舍的衣帽!我這計策可笨得很。”問知客僧道:“寶刹所有的僧人全都來了?”


    知客僧道:“個個都領了,多謝檀越布施。”韋小寶道:“每一個都領了?恐怕不見得,隻怕還有人不肯來取。”知客僧道:“檀越說笑話了,那裏會有此事?”韋小寶道:“出家人不打誑語,你如騙我,死後要下拔舌地獄。”知客僧一聽,登時變色。韋小寶道:“既然尚有僧人未來領取,大和尚去請他來領罷!”


    知客僧搖頭道:“隻有方丈大師未領,我看不必再要他老人家出來了。”


    正在這時,一名僧人匆匆忙忙進來,說道:“師兄,外麵有十幾名喇嘛要見方丈。”跟著低聲道:“他們身上都帶著兵器,摩拳擦掌的,來意不善。”知客僧皺眉道:“五台山青廟黃廟,自來河水不犯井水,他們來幹什麽?你去稟報方丈,我出去瞧瞧。”說著向韋小寶說道:“少陪。”快步出去。


    忽聽得山門外傳來一陣喧嘩之聲,一群人衝進大雄寶殿。韋小寶道:“瞧瞧熱鬧去。”拉著雙兒的手,一齊出去。


    到得大殿,隻見十幾名黃衣喇嘛圍住了知客僧,七嘴八舌的亂嚷:“非搜不可,有人親眼見到他來清涼寺的。”“這是你們不對,幹麽把人藏了起來?”“乖乖的把人交出來便罷,否則的話,哼哼!”


    吵嚷聲中,澄光方丈走了出來,緩緩問道:“什麽事?”知客僧道:“好教方丈得知,他們……”他“方丈”二字一出口,那些喇嘛便都圍到澄光身畔,叫道:“你是方丈?那好極了!”“快把人交出來!要是不交,連你這寺院也一把火燒個幹淨。”“豈有此理,真正豈有此理!”“難道做了和尚,便可不講理麽?”


    澄光道:“請問眾位師兄是那座廟裏的?光臨敝寺,為了何事?”


    一名黃衣上披著紅色袈裟的喇嘛道:“我們打從青海來,奉了活佛之命,到中原公幹,豈知有一名隨從的小喇嘛給一個賊和尚拐走了,在清涼寺中藏了起來。方丈和尚,你快把我們這小喇嘛交出來,否則決不能跟你幹休。”


    澄光道:“這倒奇了。我們這裏是禪宗青廟,跟西藏密宗素來沒瓜葛。貴處走失了小喇嘛,何不到各處黃廟去問問?”那喇嘛怒道:“有人親眼見到,那小喇嘛是在清涼寺中,這才前來相問,否則我們吃飽了飯沒事幹,來瞎鬧麽?你識趣的,快把小喇嘛交出來,我們也就不看僧麵看佛麵,不再追究了。”


    澄光搖頭道:“倘若真有小喇嘛來到清涼寺,各位就算不問,老衲也不能讓他容身。”


    幾名喇嘛齊聲叫道:“那麽讓我們搜一搜!”澄光仍是搖頭,說道:“這是佛門清淨之地,那能容人說搜便搜。”那為首的喇嘛道:“若不是做賊心虛,為什麽不讓我們搜?可見這小喇嘛千真萬確,定是在清涼寺中。”


    澄光剛搖了搖頭,便有兩名喇嘛同時伸手扯住他衣領,大聲喝道:“你讓不讓搜?”


    另一名喇嘛道:“大和尚,廟裏是不是窩藏了良家婦女,怕人知道?否則搜一搜打什麽緊?”這時清涼寺中也有十餘名和尚出來,卻給眾喇嘛攔住了,走不到方丈身旁。韋小寶心想:“這些喇嘛擺明了是無理取鬧,這廟裏怎會窩藏什麽小喇嘛?莫非他們的用意和我相同,也是要見順治皇帝?”


    隻見白光一閃,兩名喇嘛已拔尖刀在手,分抵澄光的前胸後心,厲聲道:“不讓搜就先殺了你。”澄光臉上毫無懼色,說道:“阿彌陀佛,大家是佛門弟子,怎地就動起粗來?”兩名喇嘛將尖刀微微向前一送,喝道:“大和尚,我們這可要得罪了。”澄光身子略側,就勢一帶,兩名喇嘛的尖刀都向對方胸口刺去。兩人忙左手出掌相交,啪的一聲,各自退出數步。餘人叫了起來:“清涼寺方丈行凶打人哪!打死人了哪!”


    叫喚聲中,大門口又搶進三四十人,有和尚、有喇嘛,還有幾名身穿長袍的俗家人。一名黃袍白須的老喇嘛大聲叫道:“清涼寺方丈行凶殺人嗎?”


    澄光合什道:“出家人慈悲為本,豈敢妄開殺戒?眾位師兄、施主,從何而來?”


    向一個五十來歲的和尚道:“原來佛光寺心溪方丈大駕光臨,有失遠迎,得罪,得罪。”


    佛光寺是五台山上最古的大廟,建於元魏孝文帝之時,曆時悠久。當地人有言:“先有佛光寺,後有五台山。”原來五台山原名清涼山,後來因發現五大高峰,才稱五台山,其時佛光寺已經建成。五台山的名稱,也至隋朝大業初才改。在佛教之中,佛光寺的地位遠比清涼寺為高,方丈心溪隱然是五台山諸青廟的首腦。


    這和尚生得肥頭胖耳,滿臉油光,笑嘻嘻的道:“澄光師兄,我給你引見兩位朋友。”指著那老喇嘛道:“這位是剛從青海來的大喇嘛巴顏法師,是活佛座下最得寵信、最有勢力的大喇嘛。”澄光合什道:“有緣拜見大喇嘛。”巴顏點了點頭,神氣甚是倨傲。


    心溪指著一個身穿青布衫、三十來歲的文人,說道:“這位是川西大名士,皇甫閣皇甫先生。”皇甫閣拱手道:“久仰澄光大和尚武學通神,今日得見,當真三生有幸。”


    澄光合什道:“老僧年紀老了,小時候學過的一些微末功夫,早已忘得幹幹淨淨。皇甫居士文武兼資,可喜可賀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這些人文謅謅的說客氣話,心想這場架多半是打不成了,既沒熱鬧瞧,又少了個混水摸魚、找尋老皇帝的機會,心下暗暗失望。


    巴顏道:“大和尚,我從青海帶了個小徒兒出來,卻給你們廟裏扣住了。你衝著活佛的金麵,放了他罷,大夥兒都承你的情。”澄光微微一笑,說道:“這幾位師兄在敝寺吵鬧,老衲也不跟他們一般見識。大師是通情達理之人,如何也聽信人言?清涼寺開建以來,隻怕今日才有喇嘛爺光臨。說我們收了貴座弟子,那是從何說起?”巴顏雙眼一翻,大聲喝道:“難道是冤枉你了?你不要……不要罰酒不吃……吃敬酒。”他漢語不大流暢,“敬酒不吃吃罰酒”這話,卻顛倒來說了。


    心溪笑道:“兩位休得傷了和氣。依老衲之見,那小喇嘛是不是藏在清涼寺內,口說無憑,眼見為實。就由皇甫居士和貧僧做個見證,大夥兒在清涼寺各處隨喜一番,見佛拜佛,遇僧點頭,每一處地方、每一位和尚都見過了,倘若仍找不到那小喇嘛,不是什麽事都沒有了?”說來說去,還是要在清涼寺中搜查。


    澄光臉上閃過一陣不愉之色,說道:“這幾位喇嘛爺不明白我們漢人的規矩,那也怪不得。心溪大師德高望重,怎地也說這等話?這個小喇嘛倘若真是在五台山上走失的,一座座寺院搜查過去,隻怕得從佛光寺開頭。”


    心溪嘻嘻一笑,說道:“在清涼寺瞧過之後,倘若仍找不到人,這幾位大喇嘛願意到佛光寺瞧瞧,那也歡迎之至,歡迎之至。”


    巴顏道:“有人親眼見到,這小家夥確是在清涼寺中,我們才來查問,否則的話,也不敢……也不敢如此……如此昧冒。”他將“冒昧”二字又顛倒著說了。澄光道:“不知是何人見到?”巴顏向皇甫閣一指,道:“是這位皇甫先生見到的,他是大大有名之人,決不會說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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