不多時進來一人,四十來歲年紀,文士打扮,神情和藹可親,問起韋小寶為毒蛇所噬的經過,說道:“島上居民身邊都帶有雄黃蛇藥,就是將毒蛇放在身上,那蛇也立即逃去,決不敢咬人。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如此。怪不得潘大哥他們都不怕。”陸先生給他看了傷,取出六顆藥丸,道:“你服三顆,另三顆給你的同伴,每日服一顆。”韋小寶深深致謝,取出二百兩銀票,道:“一點兒醫金,請先生別見笑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吃了一驚,笑道:“那用得著這許多?公子給我二兩銀子,已多謝得很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執意要給,陸先生謝了收下,笑道:“公子厚賜,卻之不恭。公子在這裏恐怕住得也氣悶了,今晚和公子的女伴同去舍下喝一杯如何?”韋小寶大喜,一口答允。


    傍晚時分,陸先生派了兩乘竹轎來接韋小寶和方怡。這竹轎其實隻是一張竹椅,兩邊穿了竹杠,前後有人相抬,島居簡陋,並沒真的轎子。


    兩乘竹轎沿山溪而行,溪水淙淙,草木清新,頗感心曠神怡,隻是韋方二人一見大樹長草,便栗栗危懼,唯恐有毒蛇竄將出來。轎行七八裏,來到三間竹屋前停下。那屋子的牆壁屋頂均由碗口大小的粗竹所編,看來甚是堅實。江南河北,均未見過如此模樣的竹屋。


    陸先生迎了出來,請二人入內。到得廳上,一個三十餘歲的婦人出來迎客,是陸先生的妻子。那婦人拉著方怡的手,顯得十分親熱。陸先生邀韋小寶到書房去坐,書房中竹書架上放著不少圖書,四壁掛滿了字畫,看來這陸大夫是個風雅之士。


    陸先生道:“在下僻處荒島,孤陋寡聞之極。韋公子來自中原勝地,華族子弟,眼界既寬,鑒賞必精,你看這幾幅書畫,還可入方家法眼麽?”


    他這幾句文謅謅的言語,韋小寶半句也不懂,但見他指著壁上字畫,抬頭看去,見圖畫中一張畫的是山水,另一張畫上有隻白鶴,有隻烏龜,笑道:“這隻老烏龜倒很好玩。”陸先生微微一怔,指著一幅立軸,道:“韋公子,你瞧這幅石鼓文寫得如何?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這些字彎彎曲曲,像是畫符一般,點頭道:“好,很好!”陸先生指著另一幅大字,道:“這一幅臨的是秦琅玡台刻石,韋公子以為如何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一味說好,未免無味,搖頭道:“這一幅寫得不大好。”陸先生肅然起敬,道:“倒要請韋公子指點,這幅字的敗筆缺失,在於何處。”韋小寶道:“敗筆很多,勝筆甚少!”他想既有“敗筆”,自然也有“勝筆”了。


    陸先生乍聞“勝筆”兩字,呆了一呆,道:“高明,高明。”指著西壁一幅草書,道:“這幅狂草,韋公子以為如何?”韋小寶側頭看了一會,搖頭道:“這幾個字墨幹了,也不蘸墨。嗯,這些細線拖來拖去,也不擦幹淨了。”陸先生一聽,臉色大變。草書講究墨法燥濕,筆潤為濕,筆枯為燥,燥濕相間,濃淡有致,因燥顯濕,以濕襯燥,陰陽映帶,如雲霞障天,方為妙書。至於筆劃相連的細線,書家稱為“遊絲”,或聯數筆,或聯數字,講究賓主合宜,斜角變幻,又有飄帶、摺帶種種名色。韋小寶數言之間,便露了底。


    陸先生又指著一幅字,說道:“這一幅全是甲骨古文,兄弟學淺,一字不識,要請韋公子指點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紙上一個個字都如蝌蚪一般,宛似五台山錦繡峰普濟寺中石碣上所刻文字,心念一動,道:“這幾個字我倒識得,那是‘神龍教洪教主萬年不老,仙福永享,神通廣大,壽與天齊!’”


    陸先生滿臉喜容,說道:“謝天謝地,你果然識得這些字!”


    眼見他欣喜無限,說話時聲音也發抖了,韋小寶疑心登起:“我識得這幾個字,他為什麽如此高興?莫非他也是神龍教的?啊喲,不好!蛇……蛇……靈蛇……難道這裏便是神龍島?”衝口而出:“胖頭陀在那裏?”


    陸先生吃了一驚,退後數步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已經知道了?”韋小寶點了點頭,其實他是什麽也不知道。陸先生臉色鄭重,說道:“既然你都知道了,那也很好。”


    走到書桌邊,磨墨鋪紙,說道:“你便將這些蝌蚪古文,一字一字譯將出來。那一個是‘洪’字,那一個是‘教’字。”提筆蘸墨,招手要他過去。


    要韋小寶提筆寫字,那真比要他性命還慘,韋小寶暗暗叫苦,但見陸先生神色難看,不敢違拗,硬著頭皮,走過去在書桌邊坐下,伸手握管,手掌成拳。他持筆若像吃飯拿筷,倒也有三分相似,可是這麽一握,有如操刀殺豬,又如持錘敲釘,天下卻那有這等握管之狀?


    陸先生怒容更盛,強自忍住,緩緩的道:“你先寫自己的名字!”


    韋小寶霍地站起,將筆往地下一擲,墨汁四濺,大聲說道:“老子狗屁不識,屁字都不會寫。什麽‘洪教主壽與天齊’,老子是信口胡吹,騙那惡頭陀的。你要老子寫字,等我投胎轉世再說,你要殺要剮,老子皺一皺眉頭,不算好漢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冷冷問道:“你什麽字都不識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不識!不識你烏龜的‘龜’字,也不識你王八蛋的‘蛋’字。”他西洋鏡既給拆穿,不由得老羞成怒,反正身陷蛇島,有死無生,求饒也是無用,不如先占些口舌上的便宜。


    陸先生沉吟半晌,拿起筆來,在紙上寫了個蝌蚪文字,問道:“這是什麽字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聲道:“去你媽的!我說過不識,就是不識。難道還有假的?”


    陸先生點點頭,道:“好,原來胖頭陀上了你的大當,可是此事已稟報了教主,你這小賊!”突然一躍而前,叉住韋小寶的頭頸,雙手越收越緊,咬牙切齒的道:“你害得我們蒙騙教主,人人給你累得死無葬身之地。大家一起死了幹淨,也免得受那無窮無盡的酷刑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給他叉得透不過氣來,滿臉紫脹,伸出了舌頭。陸先生眼見手上再一使勁,這小孩便得氣絕斃命,想到此事幹係異常重大,心中一驚,便放開了手指,雙手推出,將他摔在地下,恨恨出房。


    過了良久,韋小寶才驚定起身,“死烏龜,直娘賊”也不知罵了幾百聲,心想身在這毒蛇島上,無處可逃,倘若逃入樹林草叢,隻有死得更快。走到門邊,伸手推門,那竹門外麵反扣住了,向窗外望去,下臨深穀,實是無路可走,轉頭看到壁上的書畫,心道:“這些屁字屁畫,有什麽好?”拾起筆來,蘸滿了墨,在一幅幅書畫上便畫,大烏龜、小烏龜畫了不計其數。


    畫了幾十隻烏龜,手也倦了,擲筆於地,蜷縮在椅上,片刻間就睡著了。睡醒時天已全黑,竟無人前來理會,肚中餓得咕咕直響,心想:“這隻綠毛烏龜要餓死老子。”


    過了好一會,忽聽得門外腳步聲響,門縫中透進燈光,竹門開處,陸先生持燭進房,側頭向他凝視。韋小寶見他臉上不露喜怒,心下倒也有些害怕。


    陸先生將燭台放在桌上,一瞥眼間,見到壁上所懸書畫已盡數給他塗抹得不成模樣,忍不住怒發如狂,叫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舉起手來,便欲擊落,但手掌停在半空,終於忍住怒氣,說道:“你……你……”聲音在喉間別住了,說不出話來。韋小寶笑道:“怎麽樣?我畫得好不好?”


    陸先生長歎一聲,頹然坐倒,說道:“好,畫得好!”


    他居然不打人,還說畫得好,韋小寶倒也大出意料之外,見他臉上神色淒然,顯是心痛之極,倒也有些過意不去,說道:“陸先生,對……對不起,我塗壞了你的畫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搖搖頭,說道:“沒……沒什麽。”雙手抱頭,伏在桌上,過了好一會,說道:“你想必餓了,吃了飯再說。”


    客堂中桌上已擺了四菜一湯,有雞有魚,甚是豐盛。跟著方怡由陸夫人陪著出來,四人共膳。韋小寶大奇:“莫非我這幾十隻烏龜畫得好,陸先生一高興,就請我吃飯?”但他一點兒自知之明倒也還有,看情形總似乎不像。幾次開口想問,見陸先生臉上陰晴不定,深恐觸怒了他,飯沒吃飽,便讓奪下飯碗,未免犯不著。當下一言不發,悶聲吃了個飽。


    飯罷,陸先生又帶他進書房。


    陸先生從地下拾起筆來,在紙上寫了“韋小寶”三字,道:“這是你自己的名字,你會不會寫?”韋小寶道:“它認得我,我可認不得它,怎麽會寫?”


    陸先生“嗯”了一聲,眼望窗外,凝思半晌,左手拿了燭台,走到那幅蝌蚪文之前,仔細打量,指著一個個字,口中念念有辭,回到桌邊,取過一張白紙,振筆疾書,伸指數了數蝌蚪文字的字數,又數紙上字數,再在紙上一陣塗改,回頭又看那幅蝌蚪文字,喃喃自言自語:“那三個字相同,這兩個字又是一般,須得天衣無縫,才是道理。”


    沉思半天,又在紙上一陣塗改,喜道:“行了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不知他搗什麽鬼,反正飯已吃飽,也就不去理會。隻見陸先生又取過一張白紙,仔仔細細的寫起字來。


    這一次他寫得甚慢,寫完後搖頭晃腦的輕輕讀了一遍。韋小寶隻聽到有什麽“神龍島”、“洪教主”、“壽與天齊”等等語句,最後則是第一部在何地何山,第二部在何地何山。他心下恍然,這些話都是他在普濟寺中向胖頭陀信口胡吹的,那知胖頭陀居然信以為真,回來大加傳揚。又想:“那日胖頭陀邀我上神龍島來見洪教主,我說什麽也不肯,不料鬼使神差,這船又竟駛到了這裏,眼下西洋鏡拆穿,洪教主又已知道了。他當然要大發脾氣,隻怕要將好姊姊和我丟入蛇坑,給幾千幾萬條毒蛇吃得屍骨無存。”想到無窮無盡的毒蛇纏上身來,當真不寒而栗。


    陸先生轉過身來,臉上神色十分得意,微笑道:“韋公子,你識得石碣上的蝌蚪文,委實可喜可賀。也是本教洪教主洪福齊天,才天降你這位神童,能讀蝌蚪文字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哼了一聲,道:“你不用取笑。我又識得什麽蝌蚪文、青蛙文了?老子連癩蝦蟆文也不識。我是瞎說一番,騙那瘦竹篙頭陀的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笑道:“韋公子何必過謙?這是公子所背誦的石碣遺文,我筆錄了下來,請公子指點,是否有誤。”說著讀道:


    “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,特進衛國公李靖,右領軍大將軍宿國公程知節,光祿大夫兵部尚書曹國公李績,徐州都督胡國公秦叔寶會於五台山錦繡峰,見東方紅光耀天,鬥大金字現於雲際,文曰:‘千載之下,爰有大清。東方有島,神龍是名。教主洪某,得蒙天恩。威靈下濟,丕赫威能。降妖伏魔,如日之升。羽翼輔佐,吐故納新。萬瑞百祥,罔不豐登。仙福永享,普世崇敬。壽與天齊,文武仁聖。’須臾,天現青字,文曰:‘天賜洪某四十二章經八部,一存河南伏牛山蕩魔寺,二存山西筆架山天心庵,三存四川青城山淩霄觀,四存河南嵩山少林寺,五存湖北武當山真武觀,六存川邊崆峒山迦葉寺,七存雲南昆明沐王府,八存雲南昆明平西王府。’靖等恭錄天文,雕於石碣,以待來者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抑揚頓挫的讀畢,問道:“有沒讀錯?”韋小寶道:“這是唐朝的石碣,怎會知道後世有個平西王吳三桂?”陸先生道:“上帝聰明智慧,無所不知,無所不曉,既知後世有洪教主,自然也知道有吳三桂了。”韋小寶心中暗暗好笑,點頭道:“那也說得是。”心想:“不知你在搗什麽鬼?”


    陸先生道:“這石碑上的文字,一字也讀錯不得。雖然韋公子天賦聰明,但依我之見,那也是聖靈感動,才識得這些蝌蚪文字,日後倉卒之際,或有認錯。最好韋公子將這篇碑文讀得滾瓜爛熟,待洪教主召見之時,背誦如流,洪教主一喜歡,自然大有賞賜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雙眼一翻,登時恍然大悟,連連點頭,說道:“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。”料知胖頭陀和陸先生已稟報洪教主,說有個小孩識得石碑上的文字,洪教主定要傳見考問。豈知這件事全是假的,陸先生怕教主怪罪,隻得假造碑文,來騙教主一騙。陸先生道:“我現在讀一句,韋公子跟一句,總須記得一字不錯為止。‘維大唐貞觀二年十月甲子……’”


    事到臨頭,韋小寶欲待不讀,也不可得,何況串通了去作弄洪教主,倒也十分有趣,便跟著誦讀。他生性機伶,聽過一段幾百字的言語,要再行複述,那是半點不費力氣,說到讀書,可就要他的命了,這篇短文雖隻寥寥數百字,但所有句子都十分拗口,含義更全不明白,什麽“丕赫威能”、“吐故納新”,渾不知是什麽意思,隻得跟著陸先生一遍又一遍的讀下去。幸虧陸先生不怕厭煩的教導,但也讀了三十幾遍,這才背得一字無誤。


    當晚他睡在陸先生家中,次晨又再背誦。陸先生聽他已盡數記住,甚是歡喜,於是取過紙筆,將一個個蝌蚪字寫了出來,教他辨認,那一個是“維”字,那一個是“貞”字。這一來韋小寶不由得叫苦連天,這些蝌蚪文扭來扭去,形狀都差不多,要他一一分辨,又寫將出來,當真難於登天,苦於殺頭。他片刻也難坐定,如何能靜下心來學蝌蚪文?


    韋小寶固然愁眉苦臉,陸先生更加惴惴不安。陸先生這時早已知道,石碣上文字另有含義,他數了胖頭陀所拓拓片中的字數,另作一篇文字,硬生生的湊上去,隻求字數相同,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,那管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麽。如此拚湊,自然破綻百出,“維大唐貞觀二年”這句中,“二”字排在第六,但碣文中第六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,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“二”字,第五字隻有三筆,與那“觀”字也極難拉扯得上。但顧得東來西又倒,陸先生才氣再大,倉卒間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。洪教主聰明之極,這篇假文章多半逃不過他法眼,但大難臨頭,說不得隻好暫且搪塞一時,日後的禍患,隻好走著瞧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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