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教韋小寶寫字,進展奇慢,直到中午,隻寫會了四個蝌蚪文,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,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,倒也不覺如何刺眼,若是正楷,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,任誰一看,立知真偽。


    下午學了三字,晚間又學了兩字,這一天共學了九個字。韋小寶不住口的大吵大嚷,幾次擲筆不學。陸先生又恐嚇,又哄騙,最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,韋小寶這才勉強耐心續學。陸先生一麵教,一麵暗暗耽心,隻怕洪教主隨時來傳,倘若一篇文章尚未學全,便給教主叫了去,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,自己難免陪著他全家送命。


    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,越盼他快些學會,韋小寶反而越學越慢,腦子中塞滿的這許多蝌蚪,便如真的在糾纏遊動一般,實在難以辨認。


    學得數日,韋小寶身上毒蛇所噬的傷口倒好全了,勉強認出的蝌蚪文卻還隻二三十字,而且纏夾不清,十個字中往往弄錯了七八個。


    陸先生正煩惱間,忽聽得門外胖頭陀的聲音說道:“陸先生,教主召見韋公子!”陸先生臉如土色,手一顫,一枝蘸滿了墨汁的毛筆掉落衣襟之上。


    一個極高極瘦的人走進書房,正是胖頭陀到了。韋小寶笑道:“胖尊者,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?我等了你好久啦。”


    胖頭陀見到陸先生的神色,已知大事不妙,不答韋小寶的話,喃喃自語:“我早該知道這小鬼是在胡說八道,偏是痰迷了心竅,要想立什麽大功,不料反而更加早死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冷笑道:“你不過光棍一條,那也罷了,姓陸的一家八口,卻盡數陪了你送命。”


    胖頭陀一聲長歎,道:“大家命該如此,這叫做在劫難逃。陸兄,事已至此,你我同生共死,大丈夫死就死了,又有何懼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拍手道:“胖尊者這話說得是,是英雄好漢,怕什麽了?我都不怕,你們更加不用怕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冷笑一聲,道:“無知小兒,不知天高地厚,等到你知道怕,已經遲了。”出神半晌,道:“胖尊者請稍待,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。”


    過了一會,陸先生回入書房,臉上猶有淚痕。胖頭陀道:“陸兄,你的升天丸,請給我一粒。”陸先生點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拔開瓶塞,倒出一粒紅色藥丸給他,說道:“這丸入口氣絕,非到最後關頭,不可輕舉妄動。”胖頭陀接過,苦笑道:“多謝了!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,不想這麽快就即升天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在五台山上,見胖頭陀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,威風凜凜,此刻討這毒藥,顯是當洪教主怪罪之時便即自殺,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,不由得害怕起來。


    三人出門,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,問道:“方姑娘呢?她不去麽?”胖頭陀道:“哼,你小小年紀,倒是多情種子,五台山上有個私奔老婆,這裏又有個方姑娘。”左手一把將他抱起,喝道:“走罷!”邁開大步,向東急行,頃刻間疾逾奔馬。


    陸先生跟在他身畔,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。韋小寶見他顯得毫不費力,卻和胖頭陀並肩而行,竟不落後半步,才知這文弱書生原來也身負上乘武功,說道:“胖尊者、陸先生,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強,又何必怕那洪教主?你們……”胖頭陀伸出右掌,一把按住他口,怒道:“在這神龍島上,你敢說這等大逆不道的話,可活得不耐煩了?”韋小寶給他這麽一按,氣為之窒,心道:“他媽的,你怕洪教主怕成這等模樣,還自稱是英雄呢,狗熊都不如!”


    三人向著北方一座山峰行去。行不多時,隻見樹上、草上、路上,東一條、西一條,全是毒蛇,但說也奇怪,對他三人卻全不滋擾。轉過了兩個山坡,抬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。胖頭陀抱著韋小寶直上峰頂。


    這時山道狹窄,陸先生已不能與胖頭陀並肩而行,落後丈許。胖頭陀將嘴湊在韋小寶耳邊,低聲問道:“你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呢?”韋小寶道:“不在我身邊。”胖頭陀道:“那還用說?你身邊早已搜過了幾遍。到那裏去啦?”韋小寶道:“少林寺十八羅漢拿了經書,自然去交了給他們方丈。”心想這瘦竹篙頭陀打不過少林十八羅漢,聽得經書到了少林寺方丈手中,自然不敢去要,就算敢去要,也必給人家攆了出來。


    那日胖頭陀親手將經書交在澄心和尚手中,對韋小寶這句話自無懷疑,低聲道:“待會見了教主,可千萬不能提到此事。否則教主逼你交出經書,你交不出,教主他老人家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他語聲中大有懼意,而且顯然怕給陸先生聽到,低聲道:“你明明已搶到了經書,又還給了少林寺和尚,教主知道了,更非將你丟入毒蛇窠不可。哼哼,就算暫時不罰你,派你去少林寺奪還經書,也有得夠你受的了。”


    胖頭陀身子一顫,默然不語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咱哥兒倆做樁生意。有什麽事,你照應我,我也照應你。大家悶聲大發財。否則大家一拍兩散,同歸於盡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突然在身後接口問道:“什麽一拍兩散,同歸於盡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咱三人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。”心想此刻處境之糟,已然一塌胡塗,能把這兩個好手牽累在內,多少有點依傍指望。


    胖頭陀和陸先生都默不作聲,過了一會,兩人齊聲長歎。


    又行了一頓飯時分,到了峰頂。隻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,每人背上都負著一柄長劍。左首一人問道:“胖頭陀,這小孩幹什麽的?”


    胖頭陀放下韋小寶,道:“教主令旨,傳他來的。”


    西首三名紅衣少女嘻嘻哈哈的走來,背上也負著長劍,見到三人,迎了上來。一個少女笑道:“胖頭陀,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麽?”說著在韋小寶頰上捏了一把。胖頭陀道:“姑娘取笑了。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,有要緊事情問他。”另一個圓臉少女捏了一下韋小寶的右頰,笑道:“瞧這娃娃相貌,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,你賴也賴不掉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怒,叫道:“我是你的私生兒子。你跟胖頭陀私通,生了我出來。”


    一眾少年少女一怔,隨即哈哈大笑。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,啐道:“小鬼,你作死啊!”伸手便打。韋小寶側頭避開。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,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。那少女又羞又惱,左足飛起,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腳。韋小寶大叫:“媽,你幹麽打兒子?”一眾少年少女笑得更加響了。


    隻聽得鍾聲鏜鏜鏜響起,眾人立即肅靜傾聽,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中奔去。


    胖頭陀道:“教主集眾致訓。”向韋小寶道:“待會見到教主之時,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。”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,這些年輕男女對他又頗為無禮,心想他武功甚高,幹麽怕了這些十幾歲的娃娃,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,便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隻見四麵八方有人走向竹屋,胖頭陀和陸先生帶著韋小寶走進屋去。過了一條長廊,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。這廳碩大無朋,足可容得千人之眾。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,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眼中。可是這座大廳卻實在巨大,一見之下,不由得肅然生敬。


    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,分站五個方位。青、白、黑、黃四色的都是少年,穿紅的則是少女,背上各負長劍,每一隊約有百人。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著兩張竹椅,鋪了錦緞墊子。兩旁站著數十人,有男有女,年紀輕的三十來歲,老的已有六七十歲,身上均不帶兵刃。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,竟沒半點聲息,連咳嗽也沒一聲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中暗罵:“他媽的,好大架子,皇帝上朝麽?”過了好一會,鍾聲連響九下,內堂腳步聲響。韋小寶心道:“鬼教主出來了。”


    那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,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,衣分五色,分在兩張椅旁一站,每一邊五人。又過了好一會,鍾聲鏜的一聲大響,跟著數百隻銀鈴齊奏。廳上眾人一齊跪倒,齊聲說道:“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”胖頭陀一扯韋小寶衣襟,令他跪下。


    韋小寶隻得也跪了下來,偷眼看時,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出來,坐入椅中。鈴聲又響,眾人慢慢站起。


    那男的年紀甚老,白鬢垂胸,臉上都是傷疤皺紋,醜陋已極,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。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,看模樣不過二十二三歲年紀,微微一笑,媚態橫生,豔麗無匹。韋小寶暗讚:“乖乖不得了!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。皇宮和麗春院中,都還沒這等標致腳色。”


    左首一名青衣漢子踏上兩步,手捧青紙,高聲誦道:“恭讀慈恩普照、威臨四方洪教主寶訓:‘眾誌齊心可成城,威震天下無比倫!’”


    廳上眾人齊聲念道:“眾誌齊心可成城,威震天下無比倫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雙眼珠正骨碌碌的瞧著那麗人,眾人這麽齊聲念了出來,將他嚇了一跳。


    那青衣漢子繼續念道:“教主仙福齊天高,教眾忠字當頭照。教主駛穩萬年船,乘風破浪逞英豪!神龍飛天齊仰望,教主聲威蓋八方。個個生為教主生,人人死為教主死,教主令旨盡遵從,教主如同日月光!”


    那漢子念一句,眾人跟著讀一句。韋小寶心道:“什麽洪教主寶訓?大吹牛皮。我天地會的切口詩比它好聽得多了。”


    眾人念畢,齊聲叫道:“教主寶訓,時刻在心,建功克敵,無事不成!”那些少年少女叫得尤其起勁。洪教主一張醜臉上神情漠然,他身旁那麗人卻笑吟吟的跟著念誦。


    眾人念畢,大廳中更無半點聲息。


    注:


    唐末軍閥羅紹威取魏博鎮,將其五千精兵盡數殺死,事後深為懊悔,自認是極大錯誤,說:“合六州四十三縣鐵,不能為此錯也。”王莽時錢幣以銅鐵鑄作刀形,刀上文字鍍以黃金,稱為“錯刀”。羅紹威以錯刀之“錯”喻錯誤之“錯”,此錯之大,聚六州四十三縣之鐵,也難以鑄成。“九州聚鐵鑄一字”,此“一字”為一個大“錯”字,本書借用以喻韋小寶受騙赴神龍島,悔之莫及。


    戰國時秦國商鞅變法,法令初頒時恐人民不遵,立三丈之木於南門,宣稱若能搬出北門者賞五十金,此事甚易而賞重,眾皆不信。有一人試行搬木,商鞅果然依令照賞,於是人人皆信其法。商鞅立法嚴峻,民不敢違。


    第二十回


    殘碑日月看仍在 前輩風流許再攀


    那麗人眼光自西而東的掃過來,臉上笑容不息,緩緩說道:“黑龍門掌門使,今日限期已至,你將經書繳上來。”她語音又清脆,又嬌媚,動聽之極,伸出左手,攤開手掌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遠遠望去,見那手掌真似白玉雕成一般,心底立時湧起一個念頭:“這女人年紀雖比我大了幾歲,但做我老婆倒也不錯。她如到麗春院去做生意,揚州的嫖客全要擁到,蘇州、鎮江、南京的男人也要趕來,將麗春院大門也擠破了。”


    左首一名黑衣老者邁上兩步,躬身說道:“啟稟夫人:北京傳來稟告,已查到四部經書的下落,正加緊出力,依據教主寶訓教導,就算性命不要,也要取到,奉呈教主和夫人。”他語音微微發抖,顯是十分害怕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可惜,可惜,這個標致女人,原來竟是這老醜洪教主的老婆,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。月光光,照毛坑!”


    那女人微微一笑,說道:“教主已將日子寬限了三次,黑龍使你總是推三阻四,不肯出力,對教主未免太不忠心了罷?”


    黑龍使鞠躬更低,說道:“屬下受教主和夫人大恩,粉身碎骨,也難圖報。實在這事萬分棘手,屬下派到宮裏的六人之中,已有鄧炳春、柳燕二人殉教身亡。還望教主和夫人恩準寬限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道:“那肥母豬和假宮女原來是你的下屬。隻怕老婊子的職位也沒你大。”


    那女子左手抬起,向韋小寶招了招,笑道:“小弟弟,你過來。”韋小寶嚇了一跳,低聲道:“我?”那女子笑道:“對啦,是叫你。”韋小寶向身旁陸先生、胖頭陀二人各望一眼。陸先生道:“夫人傳呼,上前恭敬行禮。”韋小寶心道:“我偏不恭敬,又待怎地?”可是走上前去,還是恭恭敬敬的躬身行禮,說道:“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笑道:“這小孩倒乖巧。誰教你在教主之下,加上‘和夫人’三個字?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不知神龍教中教眾向來隻說“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”,一入教後,便將這些話念得熟極而流,誰也不敢增多一字,減少半句。韋小寶眼見這位夫人容貌既美,又極有權勢,反正拍馬屁不用本錢,隨口便加上了“和夫人”三字,聽她相詢,便道:“教主有夫人相伴,壽與天齊才有樂趣,否則過得兩三百年,夫人歸天,教主豈不寂寞得緊?”


    洪夫人一聽,笑得猶似花枝亂顫,洪教主也不禁莞爾,手撚長須,點頭微笑。神龍教中上下人等,一見教主,無不心驚膽戰,誰敢如此信口胡言?先前聽得韋小寶如此說,都代他捏一把汗,待見教主和夫人神色甚和,才放了心。


    洪夫人笑道:“那麽這三個字,是你自己想出來加上去的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正是,那是非加不可的。那石碑彎彎曲曲的字中,也提到夫人的。”


    此言一出,陸先生全身登如墮入冰窖,自己花了無數心血,才將一篇碑文教了他背熟,忽然間他別出心裁,加上夫人的名字,那如何還湊得齊字數?這頑童信口開河,勢不免將碑文亂說一通,自己所作文字本已破綻甚多,這一來還不當場敗露?


    洪夫人聽了也是一怔,道:“你說石碑上也刻了我的名字?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!”


    他隨口說了“是啊”二字,這才暗叫:“糟糕!她若要我背那碑文,其中卻沒說到夫人。”好在洪夫人並不細問,說道:“你姓韋,從北京來的,是不是?”韋小寶又道:“是啊。”洪夫人道:“聽胖頭陀說,你在北京見過一個名叫柳燕的胖姑娘,她還教過你武功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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