幾名少年喝道:“大膽狂徒,你膽敢呼喚教主的聖名。”


    青龍使拾起一柄長劍,慢慢站起,一步步向洪教主走去,道:“洪安通的名字叫不得?我殺了這惡賊之後……咳咳……還叫不叫得?”數百名少年男女都驚呼起來。


    過了一會,隻聽得黃龍使蒼老的聲音道:“許兄弟,你去殺了洪安通,大夥兒奉你為神龍教教主。大家快念:咱們齊奉許教主號令,忠心不貳。”


    大廳上沉默片刻,便有數十人念了起來:“咱們齊奉許教主號令,忠心不貳。”有些聲音堅決,有些顯得遲疑,頗為參差不齊。


    青龍使走得兩步,咳嗽一聲,身子晃幾下,他受傷極重,但勉力掙紮,說什麽要先殺了洪教主。


    洪夫人忽然格格一笑,說道:“青龍使,你沒力氣了,你腿上半點力氣也沒了,你胸口鮮血湧了出來,快流光啦。你不成啦。坐下罷,疲倦得很,坐下罷,對了,坐下休息一會。你放下長劍,坐到我身邊來,讓我治好你的傷。對啦,坐倒罷,放下長劍。”越說聲音越溫柔嬌媚。


    青龍使又走得幾步,終於慢慢坐倒,錚的一聲,長劍脫手落地。


    黃龍使見青龍使再也無力站起,大聲道:“許雪亭,你這奸賊癡心妄想,他媽的想做教主,你撒泡尿自己照一照,這副德性像是不像。”


    赤龍使無根道人喝道:“殷錦,你這卑鄙無恥的小人,見風使舵,東搖西擺。老道手腳一活,第一個便宰了你。”


    黃龍使殷錦道:“你狠什麽?我……我……”欲待還口,見青龍使許雪亭搖搖晃晃的又待站起,眼見這場爭鬥尚不知鹿死誰手,又住了口。


    一時廳上數百人的目光,都注視在許雪亭身上。


    洪夫人柔聲道:“許大哥,你倦得很了,還是坐下來罷。你瞧著我,我唱個小曲兒給你聽。你好好歇一歇,以後我天天唱小曲兒給你聽。你瞧我生得好不好看?”


    許雪亭唔唔連聲,說道:“你……你好看得很……不過我……我不敢多看……”說著又即坐倒,這一次再也站不起來,但心中雪亮,自己隻要一坐不起,殺不了教主,數百人中以教主功力最為深厚,身上所中之毒定是他最先解去,那麽反叛他的一眾老兄弟人人無幸,盡數要遭他毒手,說道:“陸……陸先生,我動不了啦,你給想……想……咳咳……想個法子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道:“韋公子,這教主十分狠毒,待會他身上所中的毒消解,便會殺死大夥兒,連你也活不成。你快去將教主和夫人殺了。”


    這幾句話他就是不說,韋小寶也早明白,當下拾起一柄劍,慢慢向洪教主走去。陸先生又道:“這洪夫人狐狸精,盡會騙人,你別瞧她的臉,不可望她眼睛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!”挺劍走上幾步。


    洪夫人柔聲道:“小兄弟,你說我生得美不美?”聲音中充滿了銷魂蝕骨之意。韋小寶心中一動,轉頭便欲向她瞧去。胖頭陀大喝一聲:“害人精,看不得!”韋小寶一凜,緊緊閉住了眼睛。洪夫人輕笑道:“小兄弟,你瞧啊,向著我,睜開了眼。你瞧,我眼珠子裏有你的影子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睜眼,見到洪夫人眼波盈盈,全是笑意,不由得心中大蕩,隨即舉劍當胸,向著洪教主走去,心道:“你這樣的美人兒,我真舍不得殺,你的老公卻非殺不可。”忽然左側有個清脆的聲音說道:“韋大哥!殺不得!”


    這聲音極熟,韋小寶心頭一震,向聲音來處瞧去,隻見一名紅衣少女躺在地下,秀眉俊目,正是小郡主沐劍屏。他大吃一驚,萬想不到竟會在此和她相遇,至於她身穿赤龍門少女的紅衣,反不覺如何驚奇了,忙俯身將她扶起,問道:“你怎麽會在這裏?”


    沐劍屏不答他的問話,隻道:“你……你千萬殺不得教主。”韋小寶奇道:“你投了神龍教?怎……怎麽會?”沐劍屏全身軟得便如沒了骨頭,將頭靠在他肩上,一張小口剛好湊在他耳邊,低聲道:“你如殺了教主和夫人,我就活不成了。那些老頭子恨死了我們,非盡數殺了我們這些少年人不可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要他們不來害你,他們會答允的。”沐劍屏急道:“不,不!教主給我們服了毒藥,旁人解不來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和她久別重逢,本已十分歡喜,何況懷中溫香軟玉,耳邊柔聲細語,自是難於拒卻,又想她已給教主逼服了毒藥,旁人解救不得,那麽殺了教主,便是害死懷中這個小美人兒,此事萬萬不可,隻一件事為難,低聲道:“我如不殺教主,教主身上毒性去了之後,就要殺我了。”他將沐劍屏緊緊抱住,這句話就在她耳邊而說。


    沐劍屏道:“你救了教主和夫人,他們怎麽還會殺你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不錯,洪夫人這樣千嬌百媚,無論如何是殺不下手的,眼前正是建立大功的機會,隻是胖頭陀、陸先生、無根道人這幾個,不免要給教主殺了。那無根道人十分豪傑,殺了他未免可惜。最好是既不殺教主和夫人,也保全得胖頭陀等人的性命,便道:“正是!好老婆。就算教主要殺我,我也非救你不可。”說著在她左頰上親了一吻。


    沐劍屏大羞,滿臉通紅,眼光中露出喜色,低聲道:“你立了大功,又是小孩,教主怎會殺你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將沐劍屏輕輕放落,轉頭道:“陸先生,教主是殺不得的,夫人也殺不得。石碑上刻了字,說教主和夫人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,我怎敢害他們性命?他二位老人家神通廣大,就是要害,也害不死的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大急,叫道:“碑文是假的,怎作得數?別胡思亂想了,快快將他二人殺了,否則大夥兒死無葬身之地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連連搖頭,說道:“陸先生,你不可說這等犯上作亂的言語。你有沒有解藥?咱們趕快得解了教主和夫人身上的毒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柔聲說道:“對啦,小兄弟,你當真見識高超。上天派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下凡,前來輔佐教主。神龍教有了你這樣一位少年英雄,真是大家的福氣。”這幾句話說得似乎出自肺腑,充滿了驚奇讚歎之意。


    韋小寶聽在耳裏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,笑道:“夫人,我不是神龍教的人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笑道:“那再容易也沒有了。你現下即刻入教,我就是你的接引人。教主,這位小兄弟為本教立了如此大功,咱們派他個什麽職司才是?”


    洪教主道:“白龍門掌門使鍾誌靈叛教伏法,咱們升這少年為白龍使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笑道:“好極了。小兄弟,本教以教主為首,下麵就是青、黃、赤、白、黑五龍使。像你這樣一入教就做五龍使,那真是從所未有之事。足見教主對你倚重之深。小兄弟,你姓韋,我們是知道的,你大號叫作什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叫韋小寶,江湖上有個外號,叫作‘小白龍’。”他想起那日茅十八給他杜撰了個外號,覺得若無外號,不夠威風,想不到竟與今日之事不謀而合。


    洪夫人喜道:“你瞧,你瞧!這是老天爺的安排,否則那有這樣巧法。教主金口,一言既出,決無反悔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大急,說道:“韋公子,你別上他們的當。就算你當了白龍使,他們一不高興,若要殺你,還不是易如反掌?白龍使鍾誌靈便是眼前的榜樣。你快殺了教主和夫人,大家奉你為神龍教教主便了。”


    此言一出,眾人皆是一驚。胖頭陀、許雪亭、無根道人等都覺這話太過匪夷所思,但轉念一想,若不奉他為教主,教中再沒比白龍使更高的職位,眼前情勢惡劣之極,眾人性命懸於其手,也隻有這樣,方能誘得他去殺了教主和夫人,隻消渡過難關,諒這小小孩童就算真的當了教主,也逃不過眾人的掌握。當下眾人齊道:“對,對,我們齊奉韋公子為神龍教教主,大夥兒對你忠心耿耿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中一動,斜眼向洪夫人瞧去,隻見她半坐半臥的靠在竹椅上,全身猶似沒了骨頭一般,胸口微微起伏,雙頰紅暈,眼波欲流,心道:“做教主沒什麽好玩,這教主夫人可真美得要命。我如做了教主,你這教主夫人可還做不做哪?”


    但這念頭隻在腦海中一晃而過,隨即明白:“這些人個個武功高強,身上毒性一解,我又怎管他們得了?這是過橋抽板。”過橋抽板的事,他在天地會青木堂中早已有過經曆,天地會的兄弟們是英雄好漢,過了橋之後不忙抽板,這些神龍教的家夥,豈有不大抽而特抽、抽個不亦樂乎的?教主夫人雖美,畢竟自己的小命更美,便伸了伸舌頭,笑道:“教主我是當不來的,你們說這種話,沒的折了我的福份,而且有點兒大逆不道。這樣罷,教主、夫人,大家言歸於好,今日的帳,雙方都不算。陸先生、青龍使他們冒犯了教主,請教主寬宏大量,不處他們的罪。陸先生,你取出解藥來,大家服了,和和氣氣,豈不是好?”


    洪教主不等陸先生開口,立即說道:“好,就這麽辦。白龍使勸我們和衷共濟,不咎既往,本座嘉納忠言,今日廳上一切犯上作亂之行,本座一概寬赦,不再追究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喜道:“青龍使,教主答允了,那不是好得很嗎?”


    陸先生眼見韋小寶無論如何是不會去殺教主了,長歎一聲,說道:“既是如此,教主、夫人,你們兩位請立下一個誓來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道:“我蘇荃決不追究今日之事,若違此言,教我身入龍潭,為萬蛇所噬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低沉著聲音道:“神龍教教主洪安通,日後如向各位老兄弟清算今日之事,洪某身入龍潭,為萬蛇所噬,屍骨無存。”


    “身入龍潭,為萬蛇所噬”,那是神龍教中最重的刑罰,教主和夫人當眾立此重誓,雖為勢所迫,卻也是決計不能反口的了。陸先生道:“青龍使,你意下如何?”許雪亭奄奄一息,道:“我……我反正活不成了。”陸先生又道:“無根道長,你以為怎樣?”


    無根道人大聲道:“就是這樣。洪教主原是我們老兄弟,他文才武功,勝旁人十倍,大夥兒本來擁他為主,原無二心。自從他娶了這位夫人後,性格大變,隻愛提拔少年男女,將我們老兄弟一個個的殘殺。青龍使這番發難,隻求保命,別無他意。教主和夫人既已當眾立誓,決不追究今日之事,不再肆意殺害老兄弟,大家又何必反他?再說,神龍教原也少不得這位教主。”


    一眾少年少女縱聲高呼:“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。”


    陸先生道:“韋公子,你沒喝雄黃藥酒,不中百花腹蛇膏之毒,致成今日大功,冥冥之中,自有天意。要解此毒,甚是容易,你到外麵去舀些冷水來,喂了各人服下即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這毒原來如此易解。”走到廳外,卻找不到冷水,繞到廳後,見一排放著二十餘隻七石缸,都裝滿清水,原來是防竹廳失火之用,當下滿滿提了一桶清水,回到廳中,先舀一瓢喂給教主喝下,其次喂給洪夫人。第三瓢卻喂給無根道人,說道:“道長,你是英雄好漢。”第四、五瓢喂了胖頭陀和陸先生,第六瓢喂給沐劍屏。


    各人飲了冷水,便即嘔吐,慢慢手腳可以移動。韋小寶又喂數人後,陸先生已可起立行走,過去扶起青龍使許雪亭,為他止血治傷。胖頭陀等分別去提冷水,灌救親厚的兄弟。不久沐劍屏救了幾名紅衣少女。一時大廳上嘔吐狼藉,臭不可當。


    洪夫人道:“大家回去休息,明日再行聚會。”


    洪教主道:“本座既不究既往,眾兄弟自夥之間,也不得因今日之事,互相爭吵尋仇,違者重罰。五龍少年不得對掌門使不敬,掌門使也不可藉故處置本門少年。”


    眾人齊聲奉令,但疑忌憂慮,畢竟難以盡去。


    洪夫人柔聲道:“白龍使,你跟我來。”韋小寶還不知她是在呼喚自己,見她招手,這才想起自己已做了神龍教的白龍使,便跟了過去。


    教主和夫人並肩而行,出了大廳,已可行動的教眾都躬身行禮,高聲叫道:“教主仙福永享,壽與天齊!”


    教主和夫人沿著一條青石板路向廳左行去,穿過一大片竹林,到了一個平台之上。台上築著幾間大竹屋,十餘名分穿五色衣衫的少年男女持劍前後把守,見到教主,一齊躬身行禮。洪夫人領韋小寶進了竹屋,向一名白衣少年道:“這位韋公子,是你們白龍門新任的掌門使,請他在東廂房休息,你們好好服侍。”說著向韋小寶一笑,進了內堂。


    幾名白衣少年躬身向韋小寶道:“屬下少年參見座使。”韋小寶在皇宮中做慣了首領太監,在天地會中又做慣了香主,旁人對他恭敬,已毫不在乎,隻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幾名白衣少年引他進了東廂房,獻上茶來。雖說是廂房,卻也十分寬敞,陳設雅潔,桌上架上擺滿了金玉古玩,壁上懸著字畫,床上被褥華美,居然有點皇宮中的派頭。


    幾名白衣少年見洪夫人言語神情之中,顯然對韋小寶極為看重,而教主這“仙福居”更是從無外人在此過宿,白龍使享此殊榮,地位更在其他四使之上了。這些少年在此守衛,不知適才大廳中的變故,但見韋小寶位尊得寵,一個個過來大獻殷勤。


    當日下午,韋小寶向幾名白衣少年問了五龍門的各種規矩。原來神龍教下分五門,每一門統率數十名老兄弟、一百名少年、數百名尋常教眾。掌門使本來都是教中立有大功的高手耆宿,但教主近來全力提拔新秀,往往二十歲左右之人,便得出掌僅次於掌門使的要職,因此韋小寶年紀雖小,卻也無人有絲毫詫異。


    次晨洪教主和夫人又在大廳中召集教眾。各人臉上都有惴惴不安之色,教主雖已立誓不再追究,但他城府極深,誰也料不到他會有什麽厲害手段使出來。


    教主和夫人升座。韋小寶排在五龍使班次的第四位,反在胖頭陀和陸先生之上。


    洪教主問道:“青龍使的傷勢怎樣?”陸先生躬身道:“啟稟教主:青龍使傷勢不輕,性命是否能保,眼下還是難說。”教主從懷中取出一個醉紅小瓷瓶,道:“這是三顆天王保命丹,你拿去給他服了。”說著也不見他揚手,那瓷瓶便向陸先生身前緩緩飛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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