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一矮身,躲在一名妓女身後,叫道:“喂,這裏是窯子啊,進來的便是婊子,你們兩個還不快快出去,給人知道了那可……難聽……難聽得很哪……”二女唰唰數刀,但房中擠滿了十來個妓女,卻那裏砍他得著?刀鋒掠過,險些砍傷了兩名妓女。


    韋小寶縱聲大叫:“老子在這裏嫖院,有什麽好瞧的?我……我要脫衣服了,要脫褲子啦。”扯下上身衣衫,摔了出去。


    二女怒極,但怕韋小寶當真要耍賴脫褲子,綠衫女郎轉身奔出,藍衫女郎一怔,也奔了出去,砰砰兩聲,將衝進來查看的老鴇、龜奴推得左右摔倒。


    霎時之間,妓院中呼聲震天、罵聲動地。


    韋小寶暫免一刀之厄,但想這兩位姑娘定是守在門口,自己隻要踏出妓院門口一步,立時便給她們殺了,叫道:“大家別亂動,每個人十兩銀子,人人都有,決不落空。”眾妓一聽,立時靜了下來。韋小寶取出二十兩銀子,交給龜奴,吩咐:“快去給我備一匹馬,等在巷口。”那龜奴接了銀子出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指著一名妓女道:“給你二十兩銀子,快脫下衣服給我換上。”那妓女大喜,便即脫衣。餘人七嘴八舌,紛紛詢問。韋小寶道:“這兩個是我的大老婆、小老婆,剃光了我頭,不許我嫖院,我逃了出來,她們便追來殺我。”


    老鴇和眾妓一聽,都不禁樂了。嫖客的妻子到妓院來吵鬧打架,那是司空見慣,尋常之極,但提刀要殺,倒也少見,至於妻妾合力剃光丈夫的頭發,不許他嫖院,卻是首次聽聞。


    韋小寶匆匆換上妓女的衣衫,用塊花布纏住了頭。眾妓知他要化裝逃脫,嘻嘻哈哈的幫他塗脂抹粉。在妓院中賭錢的嫖客聽得訊息,也擁來看熱鬧。不久龜奴回報馬已備好,得知情由之後,說道:“少爺這可得小心,你大夫人守在前門,小夫人守在後門。兩人都拿著刀子。”韋小寶大派銀子,罵道:“這兩個潑婦,管老公管得這麽緊,真是少有少見。”


    那老鴇得了他三十兩銀子的賞錢,說道:“兩隻雌老虎壞人衣食,天下女人都像你兩個老婆一樣,我們喝西北風嗎?二郎神保佑兩隻雌老虎絕子絕孫。啊喲,小少爺,我可不是說你。你不如休了兩隻雌老虎,天天到這裏來玩個暢快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這主意倒挺高明。媽媽,你到前門去,痛罵那潑婦一頓,不過你可得躲在門後罵,防她使潑,提刀子傷你。眾位姊妹,大家從後門衝出去。我那兩個潑婆娘就捉不到我了。”當下拿出銀子分派。眾婊子無不雀躍。重賞之下,固有勇夫,隻須重賞,勇婦也大不乏人。眾妓得了白花花的銀子,人人“忠”字當頭,盡皆戮力效命。


    隻聽得前門口那老鴇已在破口大罵:“大潑婦、小潑婦,要管住老公,該當聽他的話,討他歡心才是。你們自己沒本事,他才會到院子裏來尋歡作樂。拿刀子嚇他、殺他,又有屁用?你們這位老公手段豪闊,乃天下第一大好人,兩隻雌老虎半點也配他不上。老娘教你們個乖,趕快向他磕頭賠罪,再拜老娘為師,多學點床上功夫,多學些拋媚眼花招,好好服侍他。否則的話,他決意把你們賣給老娘,在這裏當婊子,咱們今天成交……啊喲……唉唷,痛死啦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聽,知道那藍衫女郎已忍不住出手打人,連忙吆喝:“大夥兒走啊!”


    二十幾名妓女從後門一擁而出,韋小寶混在其中。那綠衫女郎手持柳葉刀守在門邊,陡見大批花花綠綠的女子衝了出來,睜大一雙妙目,渾然不明所以。


    眾妓奔出小巷,韋小寶一躍上馬,向少林寺疾馳而去。


    那藍衫女郎見機也快,當即撇下老鴇,轉身來追。眾妓塞住了小巷,伸手拉扯,紛道:“雌老虎,你老公騎馬走啦,追不上啦!嘻嘻,哈哈!”那女郎怒得幾欲暈去,持刀威嚇,眾妓料她也不敢當真殺人,“賤潑婦,醋壇子,惡婆娘”的罵個不休。那女郎大急,縱聲高叫:“師妹,那賊子逃走了,快追!”但聽得蹄聲遠去,又那裏追得上?


    韋小寶馳出市鎮,將身上女子衫褲一件件脫下拋去,包著僧袍的包袱,忙亂中卻失落在妓院中了,在袖子上吐些唾沫,抹去臉上脂粉,心想:“老子今年的流年當真差勁之至,既做和尚,又扮婊子。唉,那綠衣姑娘要是真的做了我老婆,管她是大的小的,便殺我頭,也不去妓院了。”


    一口氣馳回少林寺,縱馬來到後門,躍下馬背,悄悄從側門躡手躡腳的進寺,立即掩麵狂奔,回到自己禪房。他洗去臉上殘脂膩粉,穿上僧袍,這才心中大定,尋思:“這兩個大老婆、小老婆倘若來寺吵鬧,老子給她們一個死不認帳。”


    次日午間,韋小寶斜躺在禪榻之上,想像著那綠衣女郎的動人體態,忍不住又想冒險,尋思:“我怎生想個法子,再去見她一麵?”忽然淨濟走進禪房,低聲道:“師叔祖,這幾天你可別出寺,事情有些不妙。”韋小寶一驚,忙問端詳。


    淨濟道:“香積廚的一個火工剛才跟我說,他到山邊砍柴,遇到兩個年輕姑娘,手裏拿著刀子,問起了你。”韋小寶道:“問什麽?”淨濟道:“問他認不認得你,問你平時什麽時候出來,愛到什麽地方。師叔祖,這兩個姑娘不懷好意,守在寺外,想加害於你。你隻要足不出寺,諒她們也不敢進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咱們少林寺高僧怕了她們,不敢出寺,那還成什麽話?”


    淨濟道:“師侄孫已稟報了方丈。他老人家命我來稟告師叔祖,請你暫且讓她們一步,料想兩位小姑娘也不會有長性,等了幾天沒見到你,自然走了。方丈說道,武林中朋友隻會說我們大人大量,決不能說堂堂少林寺,竟會怕了兩個無門無派的小姑娘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無門無派的小姑娘,哼,可比咱們有門有派的大和尚厲害得多啦。”


    淨濟道:“誰說不是呢?”想到折臂之恨,忿忿不平,又道:“隻不過方丈有命,說什麽要息事寧人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待他走後,心想:“得去瞧瞧澄觀老和尚,最好他已想出妙法。”來到般若堂,隻見澄觀雙手抱頭,仰眼瞧著屋梁,在屋中不住的踱步兜圈子,口中念念有詞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不敢打斷他的思路,等了良久,見他兜了幾個圈子,兀自沒停息的模樣,便咳嗽了幾聲。澄觀並不理會。韋小寶叫道:“老師侄,老師侄!”澄觀仍沒聽見。


    韋小寶走上前去,伸手往他肩頭拍去,笑道:“老……”手掌剛碰到他肩頭,突然身子一震,登時飛了出去,砰的一聲,撞在牆上,氣息阻塞,張口大呼,卻全沒聲息。


    澄觀大吃一驚,忙搶上跪倒,合什膜拜,說道:“師侄罪該萬死,衝撞了師叔,請師叔重重責罰。”韋小寶隔了半晌,才喘了口氣,苦笑道:“請起,請起,不必多禮,是我自己不好。”澄觀仍不住道歉。韋小寶扶牆站起,再扶澄觀起身,問道:“你這是什麽功夫?可真厲害得緊哪。”心想:“這功夫倘若不太難練,學會了倒也有用。”


    澄觀臉有惶恐之色,說道:“真正對不住了。回師叔:這是般若掌的護體神功。”韋小寶點了點頭,心想要學這功夫,先得學什麽少林長拳、羅漢拳、伏虎拳、韋陀掌、散花掌、波羅密手、金剛神掌、拈花擒拿手等等囉裏囉唆一大套,自己可沒這多工夫,就算有工夫,也沒精神去費心苦練,問道:“速成的法子,可想出來沒有?”


    澄觀苦著臉搖了搖頭,說道:“師侄已想到不用一指禪,不用易筋經內功,以般若掌來對付,也可破得了兩位女施主的功夫,隻不過……隻不過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隻不過練到般若掌,也得二三十年的時光,是不是?”澄觀囁嚅道:“二三十年,恐怕……恐怕……”韋小寶扁扁嘴,臉有鄙夷之色,道:“恐怕也不一定夠了?”


    澄觀十分慚愧,答道:“正是。”呆了一會,說道:“等師侄再想想,倘若隻用拈花擒拿手,不知是否管用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這老和尚拘泥不化,做事定要順著次序,就算拈花擒拿手管用,至少也得花上十幾年時候來學。這老和尚內力深厚,似不在洪教主之下,可是洪教主任意創製新招,隨機應變,何等瀟灑如意,這老和尚卻是呆木頭一個,非得點撥他一條明路不可,說道:“老師侄,我看這兩個小姑娘年紀輕輕,決不會練過多少年功夫。”


    澄觀道:“是啊,所以這就奇怪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人家既然不會是一步步的學起,咱們也就不必一步步的死練了。她們那有你這樣深厚的內功修為?我瞧哪,要對付這兩個小妞兒,壓根兒就不用練內功。”


    澄觀大吃一驚,顫聲道:“練武不……不紮好根基,那……那不是旁門左道嗎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她們不但是旁門左道,而且是沒門沒道。對付沒門沒道的武功,便得用沒門沒道的法子。”澄觀滿臉迷惘,喃喃道:“沒門沒道,沒門沒道?這個……這個,師侄可就不懂了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你不懂,我來教你。”


    澄觀恭恭敬敬的道:“請師叔指教。”他一生所見的每一位“晦”字輩的師伯、師叔,盡是武功卓絕的有德高僧,心想這位小師叔雖因年紀尚小,內力修為不足,但必然大有過人之處,否則又怎能做自己師叔?這些日子來苦思武功速成之法,始終摸不到門徑,看來再想十年、二十年,直到老死,也沒法解得難題,既有這位晦字輩的小高僧來指點迷津,不由得驚喜交集,敬仰之心更油然而生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說兩個小姑娘使的,是什麽昆侖派、峨嵋派中的一招,咱們少林派的武功,比之這些亂七八糟的門派,是誰強些?”


    澄觀道:“隻怕還是咱們少林派的強些,就算強不過,至少也不會弱於他們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拍手道:“這就容易了。她們不用內功,使一招唏哩呼嚕門派的招式,咱們也不用內功,使一招少林派的招式,那就勝過她們了。管他是般若掌也好,金剛神掌也好,波羅密手也罷,阿彌陀佛腳也罷,隻消不練內功,那就易學得很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澄觀皺眉道:“阿彌陀佛腳這門功夫,本派是沒有的,不知別派有沒有?不過倘若不練內功,本派的這些拳法掌法便毫無威力,遇上別派內力深厚的高手,一招之間,便會給打得筋折骨斷。”韋小寶哈哈一笑,道:“這兩個小姑娘,是內力深厚的高手麽?”澄觀道:“不是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你又何必耽心?”


    當真是一言驚醒了夢中人,澄觀籲了口長氣,道:“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!師侄一直想不到此節。”他呆了一呆,又道:“不過另有一樁難處,本派入門拳法十八路,內外器械三十六門,絕技七十二項。每一門功夫變化少的有數十種,多的在三百以上,要將這些招式盡數學全了,卻也不易。就算不習內功,隻學招式,也得數十年功夫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這老和尚實在笨得要命。”笑道:“那又何必都學全了?隻消知道小姑娘會什麽招式,有道是兵來將擋,水來土掩,小姑娘這一招打來,老和尚這一招破去,管教殺得她們落荒而逃,片甲不回。”


    澄觀連連點頭,臉露喜色,大有茅塞頓開之感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那個穿藍衣的姑娘用一招什麽勞山派的‘江河日下’,你說有六種避法,又有七種反擊的法門,其實又何必這麽囉裏囉唆?隻消有一種法子反擊,能將她打敗,其餘十二種又學來幹麽,豈不省事得多嗎?”


    澄觀大喜,說道:“是極!是極!兩位女施主折斷師叔手臂,打傷淨濟師侄他們四人,所用的分筋錯骨手,包括了四派手法,用咱們少林派的武功,原本化解得了的。”


    當下先將二女所用手法,逐一施演,跟著又說了每一招的一種破法,和韋小寶試演。


    澄觀的破解之法有時太過繁複難學,有時不知不覺的用上了內功,韋小寶便要他另想簡明法子。少林派武功固博大宏富,澄觀老和尚又腹笥奇廣,隻要韋小寶覺得難學,搖了搖頭,他便另使一招,倘若不行,又再換招,直到韋小寶能毫不費力的學會為止。


    澄觀見小師叔不到半個時辰,便將這些招式學會,苦思多時的難題一旦豁然而解,隻歡喜得扒耳摸腮,心癢難搔。突然之間,他又想起一事,說道:“可惜,可惜。”又搖頭道:“危險,危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忙問:“什麽可惜?什麽危險?”


    第二十三回


    天生才士定多癖 君與此圖皆可傳


    澄觀道:“又要師叔你老人家和淨濟他們四個出去,和兩位女施主動手,讓她們折斷手足。倘若折得厲害了,難以治愈,從此殘廢,豈不可惜?又如兩位女施主下手狠辣,竟把你們五位殺了,豈不危險?”韋小寶奇道:“為什麽又要我們五人去動手?”


    澄觀道:“兩位女施主所學的招數,一定不止這些。師侄既不知她們另有什麽招數,自然不知拆解的法門。五位若不是送上去挨打試招,如何能查明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“原來如此。那也有法子的,隻要你去跟她們動手,就不會可惜、沒有危險了。”澄觀臉有難色,道:“出家人不生嗔怒,平白無端的去跟人家動手,那可大大不妥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隻要嘻嘻哈哈的跟她們動手,就不生嗔怒了。咱二人這就出寺走走,倘若兩位女施主已然遠去,那再好也沒有了。這叫做色即是空,空即是色。她們便另有什麽招數,咱們也不必理會了。”


    澄觀道:“是極,是極!不過師侄從來不出寺門,一出去便存心生事,立意似乎不善。我佛當年在鹿野苑初轉法輪,傳的是四聖諦、八正道,這‘正意’是八正道的一道……”韋小寶打斷他話頭,說道:“咱們也不必去遠,隻在寺旁隨意走走,最好是遇不著她們。”澄觀道:“正是,正是。師叔立心仁善,與人無爭無競,那便是‘正意’了,師侄當引為模楷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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