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尼伸出右手,按在太後麵前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上,慢慢拿過。太後喝道:“放手!”呼的一掌,向她麵門擊去。白衣尼右手翻起,和她對了一掌。太後身子一晃,離椅而起,低聲喝道:“好啊,原來是個武林高手。”既知對方是人非鬼,懼意盡去,撲上來呼呼呼呼連擊四掌。白衣尼坐在椅上,並不起立,先將經書往懷中一揣,舉掌將她攻來的四招一一化解。太後見她取去經書,驚怒交集,催動掌力,霎時間又連攻了七八招。白衣尼一一化解,始終不加還擊。太後伸手在右腿上一摸,手中已多了一柄寒光閃閃的短刃。


    韋小寶凝神看去,見太後手中所握的是一柄白金點鋼蛾眉刺,當日殺海大富用的便是此物。她兵刃在手,氣勢一振,接連向白衣尼戳去,隻聽得風聲呼呼,掌劈刺戳,寢宮中一條條白光急閃。韋小寶低聲道:“我出去喝住她,別傷了師太。”陶紅英一把拉住,低聲道:“不用!”


    但見白衣尼仍穩坐椅上,右手食指東一點、西一戳,將太後淩厲的攻勢一一化解。


    太後倏進倏退,忽而躍起,忽而伏低,迅速已極,掌風將四枝蠟燭的火焰逼得向後傾斜,突然間房中一暗,四枝燭火熄了兩枝,更拆數招,餘下兩枝也都熄了。


    黑暗中隻聽得掌風之聲更響,夾著太後重濁的喘息之聲。忽聽白衣尼冷冷的道:“你身為皇太後,這些武功是那裏學來的?”太後不答,仍竭力進攻,突然啪啪啪啪四下清脆之聲,顯是太後臉上給打中了四下耳光,跟著她“啊”的一聲叫,聲音中充滿著憤怒與驚懼,騰的一響,登時房中更無聲音。


    黑暗中火光一閃,白衣尼手中已持著一條點燃了的火摺,太後卻直挺挺的跪在她身前,一動也不動。韋小寶大喜,心想:“今日非殺了老婊子不可。”


    隻見白衣尼將火摺輕輕向上一擲,火摺飛起數尺,左手衣袖揮出,那火摺為袖風所送,緩緩飛向蠟燭,竟將四枝蠟燭逐一點燃,便如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空中拿住一般。白衣尼衣袖向裏一招,一股吸力將火摺吸了回來,伸右手接過,輕輕吹熄了,放入懷中。隻將韋小寶瞧得目瞪口呆,佩服得五體投地。


    太後遭點中穴道,跪在地下,一張臉忽而紫脹,忽而慘白,低聲怒道:“你快把我殺了,這等折磨人,不是高人所為。”白衣尼道:“你一身蛇島武功,這可奇了。一個深宮中的貴人,怎會和神龍教拉上了幹係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暗暗咋舌,心想這位師太無事不知,以後向她撒謊,可要加倍留神。太後道:“我不知神龍教是什麽。我這些微末功夫,是宮裏一個太監教的。”白衣尼道:“太監?宮裏的太監,怎會跟神龍教有關?他叫什麽名字?”太後道:“他叫海大富,早已死了。”韋小寶肚裏大笑,心道:“老婊子胡說八道之至。倘若她知我躲在這裏,可不敢撒這漫天大謊了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沉吟道:“海大富?沒聽見過這一號人物。你剛才向我連拍七掌,掌力陰沉,那是什麽掌法?”太後道:“我師父說,這是武當派功夫,叫作……叫作柔雲掌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搖頭道:“不是,這是‘化骨綿掌’。武當派名門正派,怎能有這等陰毒功夫?”太後道:“師太說得是。那是我師父說的,我……我可不知。”她見白衣尼武功精深,見聞廣博,心中越來越敬畏,言語中便也越加客氣。白衣尼道:“你用這路掌法傷過多少人?”太後道:“我……晚輩生長深宮,習武隻為了強身,從來沒傷過一個人。”韋小寶心道:“不要臉,大吹法螺,不用本錢。”


    隻聽她又道:“師太明鑒,晚輩有人保護,一生之中,從沒跟人動過手,今晚遇上師太,那是第一次。晚輩所學的武功,原來半點也沒用。”白衣尼微微一笑,道:“你的武功,也算挺不差的了。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晚輩是井底之蛙,今日若不見到師太的絕世神功,豈知天地之大。”白衣尼唔了一聲,問道:“那太監海大富幾時死的?是誰殺了他的?”太後道:“他……他逝世多年,是年老病死的。”白衣尼道:“你自身雖未作惡,但你們滿洲韃子占我大明江山,逼死我大明天子。你是第一個韃子皇帝的妻子,第二個韃子皇帝的母親,卻也容你不得。”


    太後大驚,顫聲道:“師……師太,當今皇帝不是晚輩生的。他的親生母親是孝康皇後,早已死了。”白衣尼點頭道:“原來如此。可是你身為順治之妻,他殘殺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,何以你未有一言相勸?”太後道:“師太明鑒,先帝隻寵那狐媚子董鄂妃,晚輩當年要見先帝一麵也難,實在無從勸起。”白衣尼沉吟片刻,道:“你說的話也不無道理。今日我不來殺你……”太後道:“多謝師太不殺之恩,晚輩今後必定日日誦經念佛。那……那部佛經,請師太賜還了罷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道:“這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你要來何用?”太後道:“晚輩虔心禮佛,今後有生之年,日日晚晚都要念經。”白衣尼道:“《四十二章經》是十分尋常的經書,不論那一所廟宇寺院之中,都有十部八部,何以你非要這部不可?”太後道:“師太有所不知。這部經書是先帝當年日夕誦讀的,晚輩不忘舊情,對經如對先帝。”白衣尼道:“那就不是了。誦經禮佛之時,須當心中一片空明,不可有絲毫情緣牽纏。你一麵念經,一麵想著死去的丈夫,複有何用?”太後道:“多謝師太指點。隻是……隻是晚輩愚魯,解脫不開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雙眼中突然神光一現,問道:“到底這部經書之中,有什麽古怪,你給我從實說來。”太後道:“實在……實在是晚輩一片癡心。先帝雖然待晚輩不好,可是我始終忘不了他,每日見到這部經書,也可稍慰思念之苦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歎道:“你既執迷不悟,不肯實說,那也由得你。”左手衣袖揮動,袖尖在她身上一拂,遭封的穴道登時解了。太後道:“多謝師太慈悲!”磕了個頭,站起身來。


    白衣尼道:“我也沒什麽慈悲。你那‘化骨綿掌’打中在別人身上,那便如何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那太監沒跟我說過,隻說這路掌法很是了得,天下沒幾人能抵擋得住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道:“嗯,適才你向我拍了七掌,我也沒抵擋,隻是將你七招‘化骨綿掌’的掌力盡數送了回去,從何處來,回何處去。這掌力自你身上而出,回到你身上。這惡業是你自作,自作自受,須怪旁人不得。”


    太後不由得魂飛天外。她自然深知“化骨綿掌”的厲害,身中這掌力之後,全身骨骸酥化,寸寸斷絕,終於遍體如綿,欲抬一根小指頭也不可得。當年她以此掌力拍死貞妃和孝康皇後,二人臨死時的慘狀,自己親眼目睹。這白衣尼武功如此了得,而將敵人掌力逼回敵身,亦為武學中所常有,此言自非虛假,這便似有人將七掌“化骨綿掌”拍在自己身上。適才出手,唯恐不狠,實已竭盡平生之力,隻一掌便已禁受不起,何況連拍七掌?霎時間驚懼到了極處,跪倒在地,叫道:“求師太救命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歎了口氣,道:“業由自作,須當自解,旁人可無能為力。”太後磕頭道:“還望師太慈悲,指點一條明路。”白衣尼道:“你事事隱瞞,不肯吐實。明路好端端的就擺在你眼前,自己偏不願走,又怨得誰來?我縱有慈悲之心,也對我們漢人同胞施去。你是韃子貴人,跟我有深仇大恨,今日不親手取你性命,已是慈悲之極了。”說著站起身來。


    太後心知時機稍縱即逝,此人一走,自己數日間便會死得慘不堪言,貞妃和孝康皇後臨死時痛楚萬狀、輾轉床笫的情景,霎時之間都現在眼前,不由得全身發顫,叫道:“師……師太,我不是韃子,我是,我是……”白衣尼問道:“你是什麽?”太後道:“我是,我是……漢人。”白衣尼冷笑道:“到這當兒還在滿口胡言。韃子皇後那有由漢人充任之理?”太後:“我不是胡言。當今皇帝的親生母親佟佳氏,她父親佟圖賴是漢軍旗的,就是漢人。”白衣尼道:“她是母以子貴,聽說本來隻是妃子,並不是皇後。她從來沒做過皇後,兒子做了皇帝之後,才追封她為皇太後。”


    太後俯首道:“是。”見白衣尼舉步欲行,急道:“師太,我真的是漢人,我……我恨死了韃子。”白衣尼道:“那是什麽緣故?”太後道:“這是一個天大的秘密,我……我原是不該說的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”白衣尼道:“既不該說,就不用說了。”


    太後這當兒當真是火燒眉毛,隻顧眼下,其餘一切都顧不得了,一咬牙,說道:“我這太後是假的,我……我不是太後!”


    此言一出,白衣尼固然一愕,躲在床後的韋小寶更大吃一驚。白衣尼緩緩坐入椅中,問道:“怎麽是假的?”太後道:“我父母為韃子所害,我恨死了韃子,我被逼入宮做宮女,服侍皇後,後來……後來,我假冒了皇後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越聽越奇,心道:“這老婊子撒謊的膽子當真不小,這等怪話也敢說。乖乖龍的東,老婊子還沒入我白龍門,已學全了掌門使小白龍的吹牛功夫。我入宮假冒小太監,難道她也是入宮假冒皇後?”


    隻聽太後又道:“真太後是滿洲人,姓博爾濟吉特,是科爾沁貝勒的女兒。晚輩的父親姓毛,是浙江杭州的漢人,便是大明大將軍毛文龍。晚輩名叫毛東珠。”白衣尼一怔,問道:“你是毛文龍的女兒?當年鎮守皮島的毛文龍?”太後道:“正是。我爹爹和韃子連年交戰,後來給袁崇煥大帥所殺。其實……其實那是由於韃子的反間計。”白衣尼哦了一聲,道:“這倒是奇聞了。你怎能冒充皇後,這許多年竟會不給發覺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晚輩服侍皇後多年,她的說話聲調、舉止神態,給我學得維肖維妙。我這副麵貌,也是假的。”說著走到妝台之側,拿起一塊錦帕,在金盒中浸濕了,在臉上用力擦洗數下,又在雙頰上撕下兩塊人皮一般的物事來,登時相貌大變,本來胖胖的一張圓臉,忽然變成了瘦削的瓜子臉,眼眶下麵也凹了進去。


    白衣尼“啊”的一聲,甚感驚異,說道:“你相貌果然大大不同了。”沉吟片刻,道:“可是要假冒皇後,畢竟不是易事。難道你貼身的宮女會認不出?連你丈夫也認不出?”太後道:“我丈夫?先帝隻寵愛狐媚子董鄂妃一人,這些年來,他從來沒在皇後這裏住過一晚。真皇後他一眼都不瞧,假皇後他自然也不瞧。”這幾句話語氣甚是苦澀,又道:“別說我假扮得甚像,就算全然不像,他……他……哼,他又怎會知道?”


    白衣尼微微點頭,又問:“那麽服侍皇後的太監宮女,難道也都認不出來?”太後道:“晚輩一製住皇後,便讓她將坤寧宮的太監宮女盡數換了新人。我極少出外,偶爾不得不出去,宮裏規矩,太監宮女們也不敢正麵瞧我,就算遠遠偷瞧一眼,又怎分辨得出真假?”


    白衣尼忽然想起一事,說道:“不對。你說老皇帝從不睬你,可是……可是你卻生下了一個公主。”太後道:“這個女兒不是皇帝生的。他父親是漢人,有時偷偷來到宮裏和我相會,便假扮了宮女。這人……他不久之前不幸……不幸病死了。”


    陶紅英捏了捏韋小寶的手掌,兩人均想:“假扮宮女的男子倒確是有的,隻不過不是病死而已。”韋小寶又想:“怪不得公主如此野蠻胡鬧,原來是那個假宮女所生的雜種。老皇爺慈祥溫和,生的女兒決不會這樣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心想:“你忽然懷孕生女,老皇帝若沒跟你同房,怎會不起疑心?”隻是這種居室之私,她處女出家,既不明就裏,也問不出口,尋思:“這人既處心積慮的假冒皇後,一覺懷孕,總有法子遮掩,那也不必細查。”搖了搖頭,說道:“你的話總是不盡不實。”


    太後急道:“前輩,連這等十分可恥之事,我也照實說了,餘事更加不敢隱瞞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道:“如此說來,那真太後是給你殺了。你手上沾的血腥卻也不少。”太後道:“晚輩誦經拜佛,雖對韃子心懷仇恨,卻不敢胡亂殺人。真太後還好端端的活著。”這句話令床前床後三人都大出意料之外。白衣尼道:“她還活著?你不怕泄漏秘密?”


    太後走到一張大掛氈之前,拉動氈旁的羊毛繩子,掛氈慢慢卷了上去,露出兩扇櫃門。太後從懷裏摸出一枚黃金鑰匙,開了櫃上暗鎖,打開櫃門,隻見櫃內橫臥著一個女人,身上蓋著錦被。白衣尼輕輕一聲驚呼,問道:“她……她便是真太後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前輩請瞧她相貌。”說著手持燭台,將燭光照在那女子臉上。白衣尼見那女子容色憔悴,更無半點血色,但相貌確與太後除去臉上化裝之前甚為相似。那女子微微將眼睜開,隨即閉住,低聲道:“我不說,你……你快將我殺了。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我從來不殺人,怎會殺你?”說著關上櫃門,放下掛氈。白衣尼道:“你將她關在這裏,已關了許多年?”太後道:“是。”白衣尼道:“你逼問她什麽事?隻因她堅決不說,這才得以活到今日。她一說了出來,你立時便將她殺了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不,不。晚輩知道佛門首戒殺生,平時常常吃素,決不會傷她性命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哼了一聲,道:“你當我是三歲孩童,不明白你心思?這人關在這裏,時時刻刻都有危險,你不殺她,必有重大圖謀。倘若她在櫃內叫嚷起來,豈不立時敗露機關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她不敢叫的,我對她說,這事要是敗露,我首先殺了老皇帝。後來老皇帝死了,我就說要殺小皇帝。這韃子女人對兩個皇帝忠心耿耿,決不肯讓他們受到傷害。”白衣尼道:“你到底逼問她什麽話?她不肯說,你幹麽不以皇帝的性命相脅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她說我倘若害了皇帝,她立即絕食自盡。她所以不絕食,隻因我答允不加害皇帝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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