白衣尼尋思:真假太後一個以絕食自盡相脅,一個以加害皇帝相脅,各有所忌,相持多年,形成僵局。按理說,真太後如此危險的人物,便一刻也留不得,殺了之後,尚須將屍骨化灰,不留半絲痕跡,居然仍讓她活在宮中,自是因為她尚有一件重要秘密,始終不肯吐露之故,而秘密之重大,也就可想而知。問道:“我問你的那句話,你總是東拉西扯,回避不答,你到底逼問她說什麽秘密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是,是。這是關涉韃子氣運盛衰的一個大秘密。韃子龍興遼東,占了我大明天下,自是因為他們祖宗的風水奇佳。晚輩得知遼東長白山中,有一道愛新覺羅氏的龍脈,隻須將這道龍脈掘斷了,我們非但能光複漢家山河,韃子還得盡數覆滅於關內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點點頭,心想這話倒與陶紅英所說無甚差別,問道:“這道龍脈在那裏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這就是那個大秘密了。那時晚輩是服侍皇後的宮女,偷聽到先帝和皇後的說話,卻沒能聽得全。我隻想查明了這件大事,邀集一批有誌之士,去長白山掘斷龍脈,我大明天下就可重光了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沉吟道:“風水龍脈之事,事屬虛無縹緲,殊難入信。我大明失卻天下,是因曆朝施政不善,苛待百姓,以致官逼民反。這些道理,直到近年來我周遊四方,這才明白。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是,師太洞明事理,自非晚輩所及。不過為了光複我漢家山河,那風水龍脈之事,也是寧可信其有,不可信其無。若能掘了龍脈,最糟也不過對韃子一無所損,倘若此事當真靈驗,豈不是能拯救普天下千千萬萬百姓於水深火熱之中?”


    白衣尼矍然動容,點頭道:“你說得是。到底是否具有靈效,事不可知,就算無益,也絕無所損。隻須將此事宣告天下,韃子君臣深信風水龍脈之說,他們心中先自餒了,咱們圖謀複國,大夥兒又多了一份信心。你逼問這真太後的,就是這個秘密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正是。但這賤人知道此事關連她子孫基業,寧死不肯吐露,不論晚輩如何軟騙硬嚇,這些年來出盡了法子,她始終寧死不說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從懷中取出那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道:“你是要問她,其餘那幾部經書是在何處?”太後嚇了一跳,倒退兩步,顫聲道:“你……你已知道了?”白衣尼道:“那個大秘密,便藏在這經書之中,你已得了幾部?”


    太後道:“師太法力神通,無所不知,晚輩不敢隱瞞。本來我已得了三部,第一部是先帝賜給董鄂妃的,她死之後,就在晚輩這裏了。另外兩部,是從奸臣鼇拜家裏抄出來的。可是一天晚上有人入宮行刺,在我胸口刺了一刀,將這三部經書都盜去了。師太請看。”說著解開外衣、內衣和肚兜,露出胸口一個極大傷疤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一顆心怦怦大跳:“再查問下去,恐怕師太要疑心到我頭上來了。”


    隻聽白衣尼道:“我知道行刺你的是誰,可是這人並沒取去那三部經書。”她想這三部經書若為陶紅英取去,她決不會隱瞞不說。


    太後失驚道:“這刺客沒盜經書?那麽三本經書是誰偷去了?這……這可真奇了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道:“說與不說,也全由得你。”太後道:“師太恨韃子入骨,又法力神通,這大秘密若能交在您手裏,由您老人家主持大局,去掘了韃子的龍脈,正是求之不得,晚輩如何會再隱瞞?再說,須得八部經書一齊到手,方能找到龍脈所在,現下有一部已在師太手中,晚輩就算另有三部,也一無用處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冷冷的道:“到底你心中打什麽主意,我也不必費心猜測。你既是皮島毛文龍之女,那麽跟神龍教定是淵源極深的了?”


    太後顫聲道:“不,沒……沒有。晚輩……從來沒聽見過神龍教的名字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向她瞪視片刻,道:“我傳你一項散功的法子,每日朝午晚三次,依此法拍擊樹木,連拍九九八十一日,或許可將你體內所中‘化骨綿掌’的陰毒掌力散出。”太後大喜,跪倒叩謝。白衣尼當即傳了口訣,說道:“自今以後,你隻須一運內力,出手傷人,全身骨骼立即寸斷,誰也救你不得了。”太後低聲應道:“是。”神色黯然。韋小寶心花怒放:“此後見到老婊子,就算我沒五龍令,也不用再怕她了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衣袖一拂,點了她暈穴,太後登時雙眼翻白,暈倒在地。


    白衣尼低聲道:“出來罷。”韋小寶和陶紅英從床後出來。韋小寶道:“師太,這女人說話三分真,七分假,相信不得。”白衣尼點頭道:“經書中所藏秘密,不單關及韃子龍脈,其中的金銀財寶,她便故意不提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再來抄抄看。”假裝東翻西尋,揭開被褥,見到了暗格蓋板上的銅環,低聲喜呼:“經書在這裏了!”拉起暗格蓋板,見暗格中藏了不少珠寶銀票,卻無經書,歎道:“沒有經書!珠寶有什麽用?”白衣尼道:“把珠寶都取了。日後起義興複,在在都須用錢。”陶紅英將珠寶銀票包入一塊錦緞之中,交給白衣尼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老婊子這一下可大大破財了。”又想:“怎地上次暗格中沒珠寶銀票?是了,上次放了經書,放不下別的東西了,可惜,可惜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向陶紅英道:“這女人假冒太後,多半另有圖謀。你潛藏宮中,細加查察。好在她武功已失,不足為懼。”陶紅英答應了,與舊主重會不久,又須分手,甚為戀戀不舍。


    白衣尼帶了韋小寶越牆出宮,回到客店,取出經書查看。這部經書黃綢封麵,正是順治皇帝命韋小寶交給康熙的。白衣尼揭開書麵,見第一頁上寫著“永不加賦”四個大字,點了點頭,向韋小寶道:“你說韃子皇帝要‘永不加賦’,這四字果然寫在這裏。”


    一頁頁的查閱下去。《四十二章經》的經文甚短,每一章隻寥寥數行,隻字體甚大,每一章才占了一頁二頁不等。這些經文她早已熟習如流,從頭至尾的誦讀一遍,與原經無一字之差,再將書頁對準燭火映照,也不見有夾層字跡。


    她沉思良久,見內文不過數十頁,上下封皮還比內文厚得多,忽然想起袁承誌所述當年得到《金蛇秘笈》的經過,於是用清水浸濕封皮,輕輕揭開,隻見裏麵包著兩層羊皮,四邊密密以絲線縫合,拆開絲線,兩層羊皮之間藏著數百片剪碎的極薄羊皮。


    韋小寶喜叫:“是了,是了!這就是那個大秘密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將碎片鋪在桌上,見每一片有大有小,有方有圓,或為三角,或作菱形,皮上繪有許多彎彎曲曲的朱線,另用黑墨寫著滿洲文字,隻是圖文均已剪破,殘缺不全,百餘片碎皮各不相接,難以拚湊。韋小寶道:“原來每一部經書中都藏了碎皮,要八部經書都得到了,才拚成得一張地圖。”白衣尼道:“想必如此。”將碎皮放回原來的兩層羊皮之間,用錦緞包好,收入衣囊。


    次日白衣尼帶了韋小寶,出京向西,來到昌平縣錦屏山思陵,那是安葬崇禎皇帝之所。陵前亂草叢生,甚是荒涼。白衣尼一路上不發一言,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伏在陵前大哭。


    韋小寶也跪下磕頭,忽覺身旁長草一動,轉過頭來,見到一條綠色裙子。


    這條綠色裙子,韋小寶日間不知已想過了多少萬千次,夜裏做夢也不知已夢到了多少千百次,此時陡然見到,心中怦一跳,隻怕又是做夢,一時不敢去看。


    隻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輕輕叫了一聲,說道:“終於等到了,我……我已在這裏等了三天啦。”接著一聲歎息,又道:“可別太傷心了。”正是那綠衣女郎的聲音。


    這一句溫柔的嬌音入耳,韋小寶腦中登時天旋地轉,歡喜得全身似已炸裂,一片片盡如《四十二章經》中的碎皮,有大有小,有方有圓,或為三角,或作菱形,說道:“是,是,你已等了我三天,多謝,多謝。我……我聽你的話,我不傷心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一眼見到的,正是那綠衣女郎秀美絕倫的可愛容顏,隻是她溫柔的臉色突然轉為錯愕,立即又轉為氣惱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我可也想得你好苦……”話未說完,小腹上一痛,身子飛起,向後摔出丈餘,重重掉在地下,卻是給她踢了一腳。但見那女郎提起柳葉刀,往他頭上砍落,急忙一個打滾,啪的一聲,一刀砍在地下。


    那女郎還待再砍,白衣尼喝道:“住手!”那女郎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拋下刀子,撲在白衣尼懷裏,叫道:“這壞人,他……他專門欺侮我。師父,你快把他殺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又驚又喜,又是沒趣,心道:“原來她是師太的徒弟,剛才那兩句話卻不是向我說的。”哭喪著臉慢慢坐起,尋思:“事到如今,我隻有拚命裝好人,最好能騙得師太大發慈悲,作主將她配我為妻。”走上前去,向那女郎深深一揖,說道:“小人無意中得罪了姑娘,還請姑娘大人大量,不要見怪。姑娘要打,盡管下手便是,隻盼姑娘饒了小人性命。”


    那女郎雙手摟著白衣尼,並不轉身,飛腿倒踢一腳,足踝正踢中韋小寶下顎。他“啊”的一聲,又向後摔倒,哼哼唧唧,一時爬不起身。


    白衣尼道:“阿珂,你怎地不問情由,一見麵就踢人兩腳?”語氣中頗有見責之意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一聽大喜,心想:“原來你名叫阿珂,終於給我知道了。”他隨伴白衣尼多日,知她喜人恭謹謙讓,在她麵前,越吃虧越有好處,忙道:“師太,姑娘這兩腳原是該踢的,實在是我不對,真難怪姑娘生氣。她便再踢我一千一萬腳,那也是小的該死。”爬起身來,雙手托住下顎,隻痛得眼淚也流了出來。這倒不是做作,實在那一腳踢得不輕。


    阿珂抽抽噎噎的道:“師父,這小和尚壞死了,他……他欺侮我。”白衣尼道:“他怎麽欺侮你?”阿珂臉上一紅,道:“他……欺侮了我很多……很多次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師太,總而言之,是我胡塗,武功又差。那一日姑娘到少林寺去玩……”白衣尼道:“你去少林寺?女孩兒家怎麽能去少林寺?”韋小寶心中又是一喜:“她去少林寺,原來不是師太吩咐的,那更加好了。”說道:“那不是姑娘自己去的,是她的一位師姊要去,姑娘拗不過她,隻好陪著。”白衣尼道:“你又怎知道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那時我奉了韃子小皇帝之命,做他替身,在少林寺出家為僧,見到另一位姑娘向少林寺來,姑娘跟在後麵,顯然是不大願意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轉頭問道:“是阿琪帶你去的?”阿珂道:“是。”白衣尼道:“那便怎樣?”阿珂道:“他們少林寺的和尚凶得很,說他們寺裏的規矩,不許女子入寺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這規矩實在要不得,為什麽女施主不能入寺?觀世音菩薩就是女的。”白衣尼道:“那便怎樣?”韋小寶道:“姑娘說,既然人家不讓進寺,那就回去罷。可是少林寺的四個知客僧很沒禮貌,胡言亂語,得罪了兩位姑娘,偏偏武功又差勁得很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問阿珂道:“你們跟人家動了手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搶著道:“那全是少林寺知客僧的不是,是我親眼目睹的。他們伸手去推兩位姑娘。師太你想,兩位姑娘是千金之體,怎能讓四個和尚的髒手碰到身上?兩位姑娘自然要閃身躲避,四個和尚毛手毛腳,自己將手腳碰在山亭柱子上,不免有點兒痛了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哼了一聲,道:“少林寺武功領袖武林,豈有如此不濟的?阿珂,你出手之時,用的是那幾招手法?”阿珂不敢隱瞞,低頭小聲說了。白衣尼道:“你們將四名少林僧都打倒了?”阿珂向韋小寶望了一眼,恨恨的道:“連他是五個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道:“你們膽子倒真不小,上得少林寺去,將人家五位少林寺僧人的手足打脫了骱。”雙目如電,向她全身打量。阿珂嚇得臉孔更加白了。白衣尼見到她頸中一條紅痕,問道:“這一條刀傷,是寺中高手傷的?”


    阿珂道:“不,不是。他……他……”抬頭向韋小寶白了一眼,突然雙頰暈紅,眼中含淚,道:“他……他好生羞辱我,弟子自己……揮刀勒了脖子,卻……卻沒死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先前聽到兩名弟子上少林寺胡鬧,甚是惱怒,但見她頸中刀痕甚長,登生憐惜之心,問道:“他怎地羞辱你?”阿珂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的的確確,是我大大不該,我說話沒上沒下,沒有分寸,姑娘隻不過抓住了我,嚇我一跳,說要挖出我眼珠,又不是真挖,偏偏我膽小沒用,嚇得魂飛天外,雙手反過來亂打亂抓,不小心碰到了姑娘身子,雖不是有意,總也難怪姑娘生氣。”


    阿珂一張俏臉羞得通紅,眼光中卻滿是惱怒氣苦。


    白衣尼問了幾句當時動手的招數,已明就理,說道:“這是無心之過,卻也不必太當真了。”輕輕拍了拍阿珂肩頭,柔聲道:“他是個小小孩童,又是……又是個太監,沒什麽要緊,你既已用‘乳燕歸巢’那一招折斷了他雙臂,已罰過他了。”


    阿珂眼中淚水不住滾動,心道:“他那裏是個小孩童了?他曾到妓院去做壞事。”


    但這句話卻也不敢出口,生怕師父追問,查知自己跟著師姊去妓院打人,心中一急,又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跪倒在地,連連磕頭,說道:“姑娘,你心中不痛快,再踢我幾腳出氣罷。”


    阿珂頓足哭道:“我偏偏不踢。”韋小寶提起手掌,劈劈啪啪,在自己臉上連打幾個耳光,說道:“是我該死,是我該死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微皺雙眉,說道:“這事也不算是你的錯。阿珂,咱們也不能太欺侮人了。”阿珂抽抽噎噎的道:“是他欺侮我,把我捉了去,關在廟裏不放。”


    白衣尼一驚,道:“有這等事?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是我知道自己不對,想討好姑娘,因此請了她進寺。我心裏想,這件事總是因姑娘想進少林寺逛逛而起,寺裏和尚不讓她進寺,難怪她生氣,因此……這就大了膽子,請了姑娘去般若堂玩玩,叫一個老和尚陪著姑娘說話解悶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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