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睜大眼睛,裝作十分驚異,道:“你說救他脫險?他又沒打死人,不會要他抵命的。”阿珂道:“你沒聽見?那些人要逼他跟那鄉下姑娘拜堂成親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拜堂成親,那好得很啊。”壓低了嗓子,悄聲道:“我就是想跟你拜堂成親,隻可惜你不肯。”阿珂白了他一眼,道:“人家都急死了,你還在說這些無聊話,瞧我以後睬不睬你?”韋小寶道:“師父說道,鄭公子品行不好,讓他吃些苦頭,大有益處。何況拜堂成親又不是吃苦頭,鄭公子多半還開心得很呢。否則的話,昨天晚上他又怎會去找這姑娘,跟她瞎七搭八,不三不四。”阿珂右足在地下一頓,怒道:“你才瞎七搭八,不三不四。”


    這一日阿珂一路上故意找事耽擱,打尖之時,在騾子後蹄上砍了一刀,騾子就此一跛一拐,行得極慢,隻走了十多裏路,便在一個市鎮上歇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知她夜裏定會趕去救鄭克塽,吃過晚飯,等客店中眾人入睡,便走到馬廄之中,在草堆上睡倒。果然不到初更時分,便聽得腳步之聲細碎,一個黑影走到馬廄來牽馬。韋小寶低聲叫道:“有人偷馬!”


    那人正是阿珂,一驚之下,轉身欲逃,隨即辨明是韋小寶的聲音,問道:“小寶,是你嗎?”韋小寶笑道:“自然是我。”阿珂道:“你在這裏幹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山人神機妙算,料到有人今夜要做偷馬賊,因此守在這裏拿賊。”阿珂啐了一口,央求道:“小寶,你陪我一起去……去救他回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得她軟語相求,不由得骨頭都酥了,笑道:“倘若救出了他,有什麽獎賞?”阿珂道:“你要什麽都……”本來想說你要什麽都依你,立即想到:“這小鬼頭定是要我嫁他,那如何依得。”一句話沒說完,便改口道:“你……你總是想法子來欺侮我,從來不肯真心幫我。”說到這裏,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。她哭泣倒是不假,隻不過心中想到的,卻是鄭克塽的輕薄無行,以及他身陷險境,不知拜了堂、成了親沒有。


    韋小寶給她這麽一哭,心腸登時軟了,歎道:“好啦,好啦!我陪你去便是。”阿珂大喜,抽抽噎噎的道:“謝……謝謝你。”韋小寶道:“謝是不用謝,就是不知道高老莊在那裏。”阿珂一怔,隨即明白,他說“高老莊”,還是繞了彎在罵鄭克塽,低聲道:“咱們一路尋過去就是了。”


    兩人悄悄開了客店後門,牽馬出店,並騎從來路馳回。韋小寶悄聲問道:“鄭公子到底有什麽好,你這樣喜歡他?”阿珂道:“誰說喜歡他了?不過……不過大家相識一場,他遭到危難,自然要去相救。”韋小寶道:“倘若有人捉了我去拜堂成親,你救我不救?”阿珂噗哧一笑,道:“你好美嗎?誰會捉你去拜堂成親了?”韋小寶歎道:“你瞧我不順眼,說不定有那一個姑娘卻瞧著我挺俊、挺帥呢?”阿珂笑道:“那可謝天謝地了,省得你老是陰魂不散的纏著我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好,你這樣沒良心,倘若有人捉了你去拜堂成親,我可也不救你。”


    阿珂微微一驚,心想若真遇上這等事,自必非要他相救不可,幽幽的道:“你一定會來救我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為什麽?”阿珂道:“人家欺侮我,你決不會袖手旁觀,誰教你是我師弟呢?”這句話韋小寶聽在耳裏,心中甜甜的甚是受用。


    說話之間,已馳近日間和沐王府群雄相遇之處,隻見路邊十餘人坐在地下,手中提著燈籠,正是鄭府的伴當。阿珂勒馬急問:“鄭公子呢?”眾伴當站了起來,一人哭喪著臉說道:“在那邊祠堂裏。”說著向西北角一指。阿珂問道:“祠堂,幹什麽?”那伴當道:“這些鄉下人請了公子去,硬要他拜堂成親,公子不肯,他們就拳打足踢,凶狠得緊。”


    阿珂怒道:“你們……哼!你們都是高手,怎地連幾個鄉下人也打不過?”眾伴當甚是慚愧,都低下頭來。一人道:“這些鄉下人都是有武功的。”阿珂怒道:“人家有武功,你們就連主子也不顧了?我們要去救人。你們帶路。”


    一名年老伴當道:“那些鄉下佬說,我們如再去囉唕,要把我們一個個都宰了。”


    阿珂道:“宰就宰了,怕什麽?郡王要你們保護公子,卻這等貪生怕死!”那伴當道:“是,是。最好……最好請姑娘別騎馬,以防他們驚覺。”阿珂哼了一聲,和韋小寶一齊下馬,將馬係在路邊樹上。眾伴當放下燈籠,帶領二人向西北走去。


    行出裏許,穿過一座樹林,一片墳地,來到七八間大屋外,屋中傳來鑼鼓喧鬧之聲。阿珂心中焦急:“他真的在拜堂了?”一拉韋小寶的衣袖,快步奔去,繞到屋側,見一扇門開著一半,望進去黑沉沉的無人。兩人閃將過去,循著鑼鼓聲來到大廳,蹲下身來,從窗縫中向內張去。


    一見廳中情景,阿珂登時大急,韋小寶卻開心之極。


    隻見鄭克塽頭上插了幾朵紅花,和一個頭披紅巾的女子相對而立。廳上明晃晃的點了許多蠟燭,幾名鄉下人敲鑼打鼓,不住起哄。吳立身叫道:“再拜,再拜!”鄭克塽道:“天地也拜過了,還拜什麽?”阿珂一聽,氣得險些暈去。


    吳立身搖頭道:“咱們這裏的規矩,新郎要向新娘連拜一百次。你隻拜了三十次,還得拜七十次。”敖彪提起腳來,在鄭克塽屁股上踢一腳,鄭克塽站立不定,跪了下去。敖彪按住他頭,喝道:“你今日做新郎,再磕幾個頭,又打什麽緊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知道他們是在拖延時刻,等候自己到來,這種好戲生平難得幾回見,不妨多瞧一會兒,倒也不忙進去救人。阿珂卻已忍耐不住,砰的一聲,踢開長窗,手持單刀跳了進去,喝道:“快放開他!否則姑娘一個個把你們都殺了!”


    吳立身笑道:“姑娘,你是來喝喜酒的嗎?怎麽動刀動槍?”阿珂踏上一步,揮刀向敖彪砍去,她憤急之下,出刀勢道甚是淩厲。敖彪急忙躍開,提起身後長凳抵敵。阿珂雖無內力,武功招數卻頗精奇,敖彪的長凳不稱手,竟讓她逼得連連倒退。吳立身笑道:“嘿,倒還了得。”伸手接過。他武功比之敖彪可高得多了,單憑一對肉掌,在她刀刃之間穿來插去。鄭克塽躍起身來待要相助,背心上給人砰砰兩拳,打倒在地。


    阿珂拆得七八招,眼見抵敵不住,叫道:“師弟,師弟,快來。”卻聽得韋小寶在窗外大叫:“好厲害,老子跟你們拚了。”又聽得窗上拳打足踢,顯然是韋小寶正在與人惡鬥。


    吳立身聽得韋小寶到來,忙使個眼色,喝道:“什麽人?”他兩名弟子搶了上來,使開兵刃,接過了阿珂的柳葉刀。吳立身縱到廳外,但見韋小寶獨自一人,正在將長窗踢得砰砰大響,那裏有人在和他動手?吳立身險些笑出聲來,叫道:“大家住手!你這小孩子在這裏幹什麽?”韋小寶叫道:“我師姊叫我來救人,你們快快放人!啊喲,不好,你這鄉下佬武功了得!”嘴裏大呼小叫,向門外奔去。吳立身笑著追了出去。


    來到祠堂之外,韋小寶停步笑道:“二哥,多謝你了,這件事辦得十分有趣。”吳立身笑道:“那姑娘就是兄弟的心上人嗎?果然武功既好,人品也是……嘿嘿,不錯。”


    他生性粗豪,阿珂容貌極美,並不以為有什麽了不起,但對她武功精妙,倒頗佩服。


    韋小寶歎了口氣,道:“可惜她一心一意隻想嫁給那臭小子,不肯嫁給我。你們能逼得那臭小子跟鄉下姑娘拜堂成親,如能逼得她跟我……”靈機一動,說道:“二哥,請你幫忙幫到底。我假裝給你擒住,你再去擒那姑娘,逼迫我拜堂成親。你瞧好是不好?”


    吳立身哈哈大笑,不由得搖了搖頭,忙道:“很好,很好,兄弟,你別介意,我搖頭是習慣成自然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”說到這裏,頗為躊躇。韋小寶問道:“不過怎樣?”吳立身道:“咱們是俠義道,開開玩笑是可以的,兄弟你別多心,做哥哥的說話老實,那貪花好色的淫戒,卻萬萬犯不得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個自然。她是我師姊,跟我拜堂成親之後,就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。二哥,你是媒人,拜天地就是正娶,是不是?又不是采花嫖堂子,有什麽貪花好色了?”吳立身道:“是,是。兄弟你答允我,對這位姑娘,可不能做什麽不合俠義道的壞事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放一百二十個心。大丈夫一言既出,什麽馬難追。”


    吳立身大喜,笑道:“我原知你是響當當的英雄好漢。這姑娘嫁了給你,那真是她的造化。”韋小寶微笑道:“你是媒人,這杯喜酒,總是要請你喝的。”吳立身笑道:“妙極!兄弟,我可要動手了。”韋小寶雙手反到背後,笑道:“不用客氣。”


    吳立身左手抓住了他雙手手腕,大聲道:“瞧你還逃到那裏去!”將他推進大廳。


    隻見阿珂手中單刀已遭擊落,三件兵刃指住她前心背後。敖彪等雖將她製住,但知她是韋小寶的心上人,不敢有絲毫無禮。


    吳立身解下腰帶,將韋小寶雙手反綁了,推他坐在椅中,又過去將阿珂也綁住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不住口大罵。吳立身喝道:“小鬼,再罵一句,我挖了你眼珠子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偏偏要罵,臭賊!”阿珂低聲道:“師弟,別罵了,免得吃眼前虧。”韋小寶這才住嘴。


    吳立身道:“這姑娘倒也明白道理,人品也還不錯,很好,很好。我有個兄弟,還沒娶妻,今天就娶了她做我的弟媳婦罷。”阿珂大驚,忙道:“不成,不成!”吳立身怒道:“為什麽不成?大姑娘家,總是要嫁人的。我這兄弟是個英雄豪傑,又不辱沒了你。當真不識抬舉!奏樂。”敖彪等拿起鑼鼓打了起來,咚咚嘡嘡,甚是熱鬧。


    阿珂生平所受驚嚇,無過於此刻,心想這鄉下人如此粗陋肮髒,他弟弟也決計好不了,倘若失身於這等鄉間鄙夫,就算即刻自盡,也已來不及了。她牙齒緊緊咬著嘴唇,嚇得話也說不出來。吳立身笑道:“很好,你答允了。”右手一揮,眾人停了敲擊鑼鼓。


    阿珂叫道:“沒有,我不答允。你們快殺了我!”吳立身道:“好,我這就殺了你,連你師弟也一起殺了。”說著從敖彪手中接過鋼刀,高高舉起。阿珂哭道:“你快殺,不殺的不是好漢。你……你快殺我師弟,先……先殺他好了。”


    吳立身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心道:“這姑娘對你如此無情無義,你又何必娶她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中也在怒罵:“臭小娘,為什麽先殺我?”吳立身怒道:“我偏偏不殺你師弟。阿狗,把這臭小子拖出去砍了!”說著向鄭克塽一指。敖彪應道:“是。”便去拉鄭克塽。


    阿珂驚呼:“不,別害他……他是殺不得的。他爹爹……他爹爹……”


    吳立身道:“也罷!那麽你做不做我弟媳婦?”阿珂哭道:“不,不,你……你殺死我好了。”吳立身拋下鋼刀,提起一條馬鞭,喝道:“我不殺你,先抽你一百鞭子。”


    心中怒氣勃發,一時難以遏止,舉起鞭子向空中吧的一聲,虛擊一鞭,便要往她身上抽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叫道:“且慢!”吳立身馬鞭停在半空不即擊下,問道:“怎麽?”韋小寶道:“咱們英雄好漢,講究義氣。我跟師姊猶如同胞手足,這一百鞭子,你打我好了。”


    阿珂見吳立身狠霸霸的舉起鞭子,早嚇得慌了,聽韋小寶這麽說,心中一喜,道:“師弟,你真是好人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向吳立身道:“喂,老兄,什麽事情都由我一力擔當。這叫做大丈夫不怕危難,挺身而出。你不可逼她嫁你兄弟,你如有什麽姊姊妹妹嫁不出去的,由我來跟她拜堂成親好了。這鄭公子已娶了一個,我再娶一個,連銷兩個,總差不多了罷?就算還有,一起都嫁給我,老子破銅爛鐵,一古腦兒都收了……”


    他說到這裏,吳立身等無不哈哈大笑。阿珂忍不住也覺好笑,但隻笑得一下,想起自身遭受如此委屈,又流下淚來。吳立身笑道:“你這小孩做人漂亮,倒是條漢子。我本想就放了你們,隻是給你幾句空話就嚇倒了,老子太也膿包。拜堂成親之事是一定要辦的,到底是你拜堂,還是她?”


    阿珂急於脫身,忙道:“是他,是他!”吳立身瞪眼凝視著她,大聲道:“你說要他拜堂成親?”阿珂微感慚愧,低頭道:“是。”吳立身道:“好!”指著韋小寶大聲道:“今日非要你跟人拜堂成親不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望著阿珂,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阿珂低聲道:“師弟,你今日救我脫卻大難,我永不忘記,你就答允了罷!”韋小寶愁眉苦臉,說道:“你要我拜堂成親?唉,你知道,這件事十分為難。”阿珂低聲道:“我知道,你今日如不幫我這個大忙,我隻好一頭撞死了。我……無可奈何,隻好求你。他們……他們惡得很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別撞死。師姊,你求我什麽?”阿珂道:“求你今日拜堂成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聲道:“師姊,今日是你開口求我,我韋小寶隻好勉為其難,答允了你。是你求我拜堂成親,可不是我自己願意的,是不是?”阿珂道:“是,是我求你的。你是英雄好漢,大丈夫挺身而出,急人之難,又……又最聽我話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長歎一聲,道:“師姊,我對你一番心意,你現在總明白了。不論你叫我做什麽事,我都一口答允,不會皺一皺眉頭。你既要我拜堂成親,我自然答允。”阿珂道:“我知道你待我很好,以後……以後我也會待你好的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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