路上韋小寶向鄭克塽詢問脫險經過。鄭克塽大吹師父如何了得,數招之間就將眾蠻子殺散。韋小寶問明“蠻子頭腦”並未喪命,這才放心。


    眾人到得客店,天色已明,九難早已起身。她料到阿珂會拉著韋小寶去救鄭克塽,不見了二人,也不以為奇。待得鄭克塽等到來,為馮錫範向她引見了,九難見他一副沒精打采的模樣,但偶然一雙眼睛睜大了,卻是神光炯炯,心想:“此人號稱‘一劍無血’,看來名不虛傳,武功著實了得。”


    用過早飯後,九難說道:“鄭公子,我師徒有些事情要辦,咱們可得分手了。”鄭克塽一怔,好生失望,道:“難得有緣拜見師太,正想多多請教。不知師太要去何處,晚輩反正左右無事,就結伴同行好了。”


    九難搖頭道:“出家人多有不便。”帶著阿珂和韋小寶,逕行上車。鄭克塽茫然失措,作聲不得。阿珂登時紅了雙眼,差點沒哭出聲來。韋小寶努力板起了臉,暗暗禱祝:“師父長命百歲,多福多壽,阿彌陀佛,菩薩保佑。”問道:“師父,咱們上那裏去?”


    九難道:“上北京去。”過了半晌,冷冷的道:“那姓鄭的要是跟來,誰也不許理他。那一個不聽話,我就把那姓鄭的殺了!”


    阿珂驚問:“師父,為什麽?”九難道:“不為什麽。我愛清靜,不喜歡旁人囉唆。”阿珂不敢再問,過了一會,忽然想到一事,問道:“要是師弟跟他說話呢?”九難道:“我一樣把鄭公子殺了。”韋小寶再也忍耐不住,咯的一聲,笑了起來。阿珂道:“師父,這不公平。師弟會故意去跟人家說話的。”九難瞪了她一眼,道:“這姓鄭的如不跟來,小寶怎能跟他說話?他同我糾纏不清,便是死有餘辜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花怒放,真覺世上之好人,更無逾於師父者,突然拉過九難的手來,在她掌心中親了一吻。九難將手甩開,喝道:“胡鬧!”但二十多年來從未有人跟她如此親熱過,這弟子雖然放肆,卻顯然出自真情,口中呼叱,嘴角邊卻帶著微笑。


    阿珂見師父偏心,又不知何日再得和鄭公子重聚,越想越傷心,淚珠簌簌而下。


    數日後三人又回北京,在東城一處僻靜的小客店中住下。九難走到韋小寶房中,閂上了門,低聲道:“小寶,你猜我們又來北京,為了何事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想不是為了陶姑姑,就是為了那餘下的幾部經書。”


    九難點頭道:“不錯,是為了那幾部經書。”頓了一頓,緩緩道:“我這次身受重傷,很有感觸。一個人不論武功練到什麽境界,力量總有時而窮,天下大事,終須群策群力,眾誌方能成城。群雄在河間府開‘殺龜大會’,我仔細想想,就算殺了吳三桂奸賊一人,江山還是在韃子手中,大家不過泄得一時之憤,又濟得甚事?倘若取齊了經書,斷了韃子龍脈,號召普天下仁人誌士共舉義旗,那時還我大明江山,才有指望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,是,師父說得不錯。”九難道:“我再靜養半月,內力就可全複,那時再到宮中探聽確訊,總要設法找到餘下的七部經書,才是第一等大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待弟子先行混進宮去,豎起了耳朵用心探聽,說不定老天保佑,會聽到些什麽線索。”


    九難點頭道:“你聰明機靈,或能辦成這件大事。這一樁大功勞……”說到這裏,歎了口長氣,眼光中盡是激勵之意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一陣衝動,登時便想吐露真情:“另外五部經書,都在弟子手中。”但隨即轉念:“小玄子跟我是過命的交情,我如幫著師父,毀了他的江山,讓他做不成皇帝,那不是太也沒義氣嗎?”


    九難見他有遲疑之色,隻道他耽心不能成功,說道:“這件事本來難期必成。大家盡心竭力,也就是了。這叫做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。唉,也不知朱家是氣數已盡呢,還是興複有望?這數十年來,我早已萬念俱灰,塵心已斷,想不到遇見了你和紅英之後,我本不想理會國家大事,國家大事卻理到我頭上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師父,你是大明公主,這江山本來是你家的,給人強占了去,非得搶它回來不可。”


    九難歎道:“那也不單是我一家之事。我家裏的人,差不多都死光了。”伸手撫摸他頭,說道:“小寶,這些事情,可千萬不能在師姊麵前泄漏半句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頭答應,心想:“師姊這等美麗可愛,師父卻不大喜歡她,不知是什麽緣故?想來因為她不會拍師父馬屁。”


    次日清晨,他進宮去叩見皇帝。


    康熙大喜,拉住了他手,笑道:“他媽的,怎麽今天才回來?我日日在等你。我先前一直耽心,怕你給那惡尼姑捉了去,小命兒不保。前天聽到多隆回奏,說見到了你,我這才放心。你怎麽脫險的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多謝皇上記掛,又派了禦前侍衛來找尋奴才。那惡尼姑起初十分生氣,向我拳打腳踢,後來我說皇上是鳥生魚湯,是大大的好皇帝,殺不得的。她卻說了很多大逆不道的話。我讚你一句,她就打我一記耳光。後來我不肯吃眼前虧,隻好悶聲大發財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頭道:“你給她打死了也是白饒,這惡尼姑到底是什麽來曆?她來行刺,是受了何人指使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奴才不知她受誰指使。那時候她捉住了我,用繩子綁住了我雙手,好像耍猴兒般拉著走。皇上,我嘴裏不敢罵,心裏卻將她十七八代祖宗罵了個夠。”康熙笑道:“這個自然,那還有不罵的?”韋小寶道:“她拉著我走了幾天,幾次想殺我,幸好在道上遇到了一個人。這人跟奴才大有交情,幫我說了好多好話,這尼姑才不打我。”康熙奇道:“那是誰?”韋小寶道:“這人姓楊,是平西王世子手下的衛士頭腦。”


    康熙大感興味,問道:“是吳三桂那廝的手下,怎會幫你說好話?”韋小寶道:“其實那還是出於皇上的恩典。那次雲南沐家的人進宮來搗亂,想誣攀吳三桂,大家都信了,但皇上英明無比,識破了陰謀。皇上派我向吳三桂的兒子傳諭,那個姓楊的,就是那一次上識得奴才的。”康熙點頭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進宮之時,早已想好了一肚子謊話,又道:“那姓楊的名叫楊溢之,跟那尼姑說起沐家這會事,說道皇上年紀雖輕,見識可勝得過鳥生魚湯,聰明智慧,簡直就是神仙菩薩下凡。尼姑將信將疑,對我就看得不怎麽緊了。一天晚上,楊溢之和尼姑在房裏說話,我假裝睡著偷聽,原來這尼姑來行刺皇上,果然是有人主使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是吳三桂這廝。”韋小寶滿臉驚異之色,道:“原來皇上早知道了。是多隆奏知的麽?”康熙道:“不是。吳三桂的衛士頭目識得這尼姑,跟她鬼鬼祟祟的商議,還能有什麽好事了?”韋小寶又驚又喜,跪下磕頭,說道:“皇上,我跟著您辦事,真是痛快。什麽事情您一猜就中,用不著我說。咱們這一輩子可萬事大吉,永遠不會輸了給人家。”


    康熙笑道:“起來,起來!上次在五台山清涼寺也夠凶險的了。若不是你舍命在我身前這麽一擋……”說到這裏,臉色轉為鄭重,續道:“這奸賊的陰謀已然得逞了。”


    想到當日白衣尼那猶似雷轟電閃般的一擊,兀自不寒而栗。韋小寶道:“其實這尼姑一劍刺來,你身手敏捷,自然會使一招‘孤雲出岫’避了開去。你跟著反手一招‘仙鶴梳翎’,打在那惡尼姑肩頭,她非大叫‘投降’不可。不過我生怕傷了你,一時胡塗了,隻想到要擋在你身前,代你受這一劍。皇上一身武功沒機會施展,在少林和尚麵前出出風頭,實在可惜。”


    康熙哈哈大笑,他自知當日若非韋小寶這麽一擋,定然給白衣尼刺死了,這小家夥如此忠心,卻又不居功,當真難得,笑道:“你小小年紀,官兒已做得夠大了。等你大得幾歲,再升你的官。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我也不想做大官,隻盼常常給皇上辦事,不惹你生氣,那就心滿意足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拍拍他肩頭,道:“很好,很好。你好好為我辦事,我很歡喜,怎會生氣?那姓楊的跟那尼姑還說些什麽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楊溢之不斷勸那尼姑,說了皇上的許許多多好處。他說吳三桂對他父親有恩,他父親臨死之時,囑咐他要保護吳三桂,但吳三桂一心一意想做皇帝,大逆不道,那是萬萬不可。將來事情敗露,大家都要滿門抄斬。那尼姑卻說,她全家都給韃……韃……都給咱們滿洲人殺了,吳三桂又對她這樣客氣。她來行刺,一來是衝著吳三桂的麵子,二來是為自己爹娘報仇。她家裏人早死光了,也不怕什麽滿門抄斬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了點頭。韋小寶又道:“楊溢之說,皇上待百姓好,如果……如果害了你,吳三桂做了皇帝,他自己雖可做大官、做大將軍,天下百姓卻要吃大苦了。那尼姑心腸很軟,講究什麽慈悲,想了很久,說他的話很對,這件事她決定不幹了。二人商商量量,說道吳三桂如再派人來行刺,他兩個暗中就把刺客殺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喜道:“這兩人倒深明大義哪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不過楊溢之說,另外有一件事不易辦。”康熙問:“又有什麽古怪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他二人低聲說了好多話,我可不大懂,隻聽到老是說什麽延平郡王,台灣鄭家什麽的,好像吳三桂說要跟一個姓鄭的平分天下。”


    康熙站起身來,大聲道:“原來這廝跟台灣的反賊暗中也有勾結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台灣鄭家是他媽的什麽王八蛋?”康熙道:“那姓鄭的反賊盤踞台灣,不服王化,隻因遠在海外,一時不易平定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臉孔的恍然大悟,說道:“原來如此。那時奴才越聽越氣,心想這江山是皇上的,他姓吳姓鄭的是什麽東西,膽敢想來平分皇上的天下?楊溢之說,台灣姓鄭的派了他的第二個兒子,叫作鄭克……鄭克……”康熙道:“鄭克塽。”韋小寶喜道:“是,是。皇上什麽都知道。”


    康熙微笑不語。他近年來一直在籌劃將台灣收歸版圖,鄭家父子兄弟,以及台灣的軍政大事、兵將海船等情形,早打聽得清清楚楚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鄭克塽最近到了雲南,跟吳三桂去商議了大半個月。”


    康熙勃然變色,道:“有這等事?”台灣和雲南兩地,原是他心中最大的隱憂,沒想到鄭吳二人竟會勾結密謀,鄭克塽到雲南之事,直到此刻方知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台灣有個武功很高的家夥,一路上保護鄭克塽。這家夥姓馮,叫什麽一劍出血……”康熙道:“一劍無血馮錫範。他和劉國軒、陳永華三人,號稱‘台灣三虎’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得皇帝提到師父的名字,心中一凜,說道:“是,是。正是一劍無血馮錫範。楊溢之說,台灣這三隻老虎之中,陳永華是好人,馮錫範和另外那人是壞的。陳永華不肯做反叛皇上的事情,不過他一隻老虎,敵不過另外兩隻老虎。”他在康熙麵前大說九難、楊溢之、陳近南三人的好話,以防將來三人萬一為清廷所擒,有了伏筆,易於相救。


    康熙搖頭道:“那也未必,陳永華可比另外兩隻老虎厲害得多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楊溢之跟那尼姑又說,江湖上有許多吳三桂的對頭,要在河間府聚會,開一個‘殺龜大會’,商量怎樣殺了吳三桂。那鄭克塽和馮錫範要混到會裏打探消息,然後去通知吳三桂。他們越說越低聲,我聽了半天聽不真,好在他們不是想加害皇上,也就不去理會,後來我真的睡著了。皇上,奴才這件事有點貪懶了,不過那時實在倦得要命。半夜裏楊溢之悄悄來叫醒了我,解開我的穴道,說那尼姑在打坐練功,叫我溜之大吉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頭道:“這姓楊的倒還有良心。”韋小寶道:“可不是麽?將來皇上誅殺吳三桂,這楊溢之還請皇上開恩饒了他性命。”康熙道:“倘若他能立功,我不但饒他性命,還有封賞。在‘殺龜大會’中,還聽到了些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他們每一省推舉一個盟主,那鄭克塽做了福建省的盟主,好像將福建、廣東、浙江、陝西什麽,都劃歸他鄭家的。”


    康熙微微一笑,心想:“小桂子弄錯了,定是江西,不是陝西。”雙手負在背後,在書房中踱來踱去,來來回回走了十幾趟,突然說道:“小桂子,你敢不敢去雲南?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驚,這一著大出意料之外,問道:“皇上派我到吳三桂那裏去打探消息?”


    康熙點了點頭,道:“這件事著實有點危險,不過你年紀小,吳三桂不會怎麽提防。那楊溢之又是你朋友,定會照顧你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。皇上,我不是怕去雲南,隻是剛回宮來,沒見到你幾天,又要離開你身邊,實在舍不得。”康熙點頭道:“不錯,我也是一般的心思。隻可惜我做了皇帝,不能隨便走動,否則咱倆同去雲南,我揪住吳三桂的胡子,你抓住他雙手,同時問他:‘他媽的吳三桂,投不投降?’豈不有趣?”韋小寶笑道:“這可妙極了。皇上,你不能去雲南,待我去將吳三桂騙到宮來,咱們再揪他胡子,好不好?”


    康熙哈哈大笑,道:“好就極好,就怕這廝老奸巨猾,不肯上當。啊,小桂子,我想到個法子,令他不會起疑。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神機妙算,一定高明之極。”康熙道:“我們把建寧公主嫁給他兒子,結成親家,他就一點也不會防備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怔,道:“嫁給吳應熊這小子?這……這豈不太便宜了他?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這是那老賤人的女兒,咱們把她嫁到雲南去,讓她先吃點兒苦頭。將來吳三桂滿門抄斬,連她一起殺了。”說著恨恨不已。他本來挺喜歡這個妹子,但自從知道太後害死自己親生母親、氣得父皇出家之後,連這妹子也恨上了,又道:“那時候我就可說老賤人教女無方,逼她自盡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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