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道:“不過這次尚耿二藩的逆謀,皇上卻拿到了真憑實據。皇上說道:他二藩反謀未顯,暫且不可打草驚蛇,不過要吳藩調集重兵,防守廣東、廣西邊界。一等他二藩起事,要吳藩立刻派兵去廣東、福建,將這二名反賊拿了,送到北京,那是一件大大的功勞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躬身道:“謹領聖旨。尚耿二藩若有不軌異動,老臣立即出兵,擒獲二人,獻到北京。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說道,尚可喜昏庸胡塗,耿精忠是個無用小子,決不是吳藩的對手,隻須吳藩肯發兵,不用朝廷出一兵一卒,便能手到擒來。”


    吳三桂微微一笑,說道:“請萬歲爺望安。老臣在這裏操練兵馬,不敢稍有怠忽,專候皇上調用。老臣麾下所轄的兵將,每一個都如上三旗親兵一般,對皇上誓死效忠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把王爺這番話照實回奏,皇上聽了,一定十分歡喜。”吳三桂心下暗喜:“這麽一來,我調兵遣將,小昏君就算知道了,也不會有什麽疑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指著牆上所掛的一柄火槍,說道:“王爺,這是西洋人的火器麽?”吳三桂道:“正是,這是羅刹國的火槍。當年我大清和羅刹兵在關外開仗時繳獲來的,實是十分犀利的兵器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從來沒放過火槍,借給我開一槍,成不成?”


    吳三桂微笑道:“自然成!這種火槍是戰陣上所用,很能及遠,但攜帶不便。羅刹人另有一種短銃火槍。”走到一隻木櫃之前,拉開抽屜,捧了一隻紅木盒子出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本就站在書桌之旁,一見他轉身,也即轉身,掀開身上所穿黃馬褂,取出馬褂內口袋中的一部《四十二章經》,放在書桌上,將桌上原來那部經書放入馬褂袋中。


    這一調包,手法極是迅捷,別說吳三桂正在轉身取槍,便眼睜睜的瞧著他,也讓他背脊遮住了難以發覺。八部經書形狀一模一樣,所別者隻書函顏色不同,韋小寶昨晚將一部鑲藍旗的經書封皮拆去了所鑲紅邊,便和正藍旗的顏色相同,當下掉了這部正藍旗經書。


    隻見吳三桂揭開木盒,取出兩把長約一尺的短槍來,從槍口中塞入火藥,用鐵條樁實火藥,再放入三顆鐵彈,取火刀火石點燃紙媒,將短槍和紙媒都交給韋小寶,說道:“一點藥線,鐵彈便射了出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接了過來,槍口對準窗外的一座假山,吹著紙媒,點燃藥線。隻聽得轟的一聲大響,一股熱氣撲麵,手臂猛烈一震,火槍落地,眼前煙霧彌漫,不由得退了兩步。


    吳三桂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火槍的力道十分厲害,是不是?”韋小寶手臂震得發麻,罵道:“他媽的,西洋人的玩意當真邪門。”吳三桂笑道:“你瞧那假山!”


    韋小寶凝目看去,隻見假山已給轟去了小小一角,地下盡是石屑,不由得伸了伸舌頭,半晌縮不回來,說道:“這一槍倘若轟在身上,憑你銅筋鐵骨也抵擋不住。”俯身拾起短槍,放回盒中。


    王府衛士聽得槍聲,都來窗外張望,見王爺安然無恙,正和韋小寶說話,這才放心。


    吳三桂捧起木盒,笑道:“這兩把家夥,請韋兄弟拿去玩罷。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這是防身利器,王爺厚賜,可不敢當。”吳三桂將盒子塞在他手裏,笑道:“咱們自己兄弟,何分彼此?我的就是你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是羅刹人的寶物,今後未必再能得到,小將萬萬不可收受。”心中卻道:“你和羅刹人勾結,這種火器你要多少有多少,自然毫不希罕。”吳三桂笑道:“就是因為難得,才敢送給兄弟。尋常的物事,韋兄弟也不放在眼裏。哈哈!”


    韋小寶當即謝過收了,笑道:“以後倘若撞到有人想來害我,我取出火槍,砰的就是一槍,轟得他粉身碎骨。小將這條性命,就是王爺所賜的了。”吳三桂拍拍他肩頭,笑道:“那也不用說得這麽客氣。火槍的確很厲害,隻不過裝火藥、上鐵彈、打火石、點藥線,手續挺麻煩,不像咱們的弓箭,連珠箭發,前後不斷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啊。倘若洋人的火槍也像弓箭一樣,拿起來就能放,咱們中國人還有命嗎?大清的花花江山也難保了。”說到這裏,嘻嘻一笑,說道:“不過那倒也有一樁好處,我有了這兩把槍,武功也不用練了,什麽武學高手大宗師,全都不是我對手。”


    說了些閑話,韋小寶告辭出府,回到安阜園中,關上了房門,將那部正藍旗經書的封皮拆開,果然也有許多碎羊皮在內,心想:“八部經書中所藏的地圖碎片已全部到手,老子隻須花點心思,慢慢拚湊起來,韃子的寶藏龍脈,龍頭龍尾龍心肝,全都在老子手中了。”不過要他花些心思,將這幾千片碎羊皮拚成一張圖形,想起來就覺頭痛,心道:“這件事也不忙幹,咱們有的是時候。”


    當下縫好了封皮,將碎羊皮與其餘碎皮包在一起,貼身藏了,想起大功告成,不禁怡然自得:“小皇帝、老婊子、老烏龜、洪教主、大漢奸,還有我的師父不老不小中尼姑,人人都想得這八部經書,終究還是讓我韋小寶得了。哈哈,他們倘若知道了,一個拉我手,一個拉我腳,四下裏一扯,非把我五馬分屍不可。”這件事想來十分有趣,隻可惜跟誰也不能說,沒法誇耀一番,未免美中不足。


    他架起了腿,哼著揚州妓院中的小曲:“一杯酒,慢慢斟,我問情哥哥,是那裏人。揚州,那個地方,二十四條橋,每一條橋頭,有個美人,情哥哥,手攬個美人,坐在膝頭上,另外那廿三人……”忽然忘了另外那廿三人如何醋海興波,大鬧揚州,忽聽得有人輕敲房門,敲三下,停一停,敲了二下,又敲三下,正是天地會的暗號。


    韋小寶起身開門,進來的是徐天川和高彥超。他見兩人神色鄭重,問道:“出了什麽事嗎?”徐天川道:“聽得侍衛們說,王府的衛士東查西問,要尋一個蒙古人,那自是在查罕帖摩了。聽口氣似乎對咱們很有些懷疑,就隻不敢明查而已。韋香主瞧怎麽辦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去把這家夥提來,綁住了藏在我床底下,諒吳三桂的手下,也不敢來搜查我屋子。”徐天川道:“就怕韋香主出去之時,大漢奸手下的衛士借個什麽因頭,硬要進來查看。”韋小寶道:“說什麽也不讓他們進來,當真說僵了,便跟他們動手,難道他們還敢行凶殺人?”徐天川、高彥超點頭稱是。


    忽然錢老本匆匆進來,說道:“大漢奸要放火。”三人都是一驚,齊問:“什麽?”


    錢老本道:“這幾天我在安阜園前後察看,防大漢奸搗鬼。剛才見到西邊樹林子中有人鬼鬼祟祟,悄悄過去一查,原來有十幾個人躲著,帶了不少火油硝磺等引火物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罵道:“他媽的,大漢奸好大膽子,想燒死公主嗎?”


    錢老本道:“那倒不是。他們疑心罕帖摩給咱們捉了來,又不敢進園來搜,一起火,大批人馬來救火,就可乘機搜查了。”韋小寶點頭道:“不錯,定是這道鬼計。三位大哥有何高見?”徐天川揮手作個砍頭的姿勢,道:“殺人滅口,毀屍滅跡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聽到“毀屍滅跡”四字,便想:“那是我的拿手好戲,再也容易不過,管教這蒙古大胡子片刻之間便化成一攤黃水。隻是這家夥熟知大漢奸跟羅刹國勾結的內情,須得送去讓小皇帝親自審問才好。”說道:“大漢奸造反,這蒙古大胡子是最大的證據。咱們隻須將他送到北京,大漢奸就算不反,也要反了。這個罕帖什麽的,乃是要沐王府聽命於我天地會的法寶。”


    如何搶先逼得吳三桂造反,好令沐王府歸屬奉令,正是群雄心中念念不忘的大事,三人一聽此言,悚然動容,齊聲稱是。徐天川道:“若不是韋香主指點,我們險些誤了大事。”心中對這個油腔滑調的少年越來越佩服。


    錢老本道:“眼前之事,是怎生應付大漢奸的手下放火搜查,又怎地設法將罕帖摩運出大漢奸的轄地。雲貴兩省各地關口盤查很緊,離開昆明更加不易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錢老板,你一口口茯苓花雕豬也運進皇宮去了,再運一口大肥豬出昆明,豈不成了?”


    錢老本笑道:“運肥豬出城,隻怕混不過關,不過咱們可以想別的法子。當死屍裝在棺材裏,這法兒太舊,恐怕也難瞞過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裝死人不好,那就讓他扮活人。錢老板,你去剃了他的大胡子,給他臉上塗些麵粉石膏什麽的,改一改相貌,給他穿上驍騎營官兵的衣帽。我點一小隊驍騎營軍士回北京去,說是公主給皇上請安,將成婚的吉期稟告皇太後和皇上。讓這個沒了大胡子的大胡子,混在驍騎營隊伍之中,點了他的啞穴,令他叫嚷不得。吳三桂的部下,難道還能叫皇上的親兵一個個自報姓名,才放過關?”三人一齊鼓掌稱善,連說妙計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忽然問道:“昆明地方也有妓院罷?”錢老本等三人相互瞧了一眼,均想:“韋香主要去嫖院?”錢老本笑道:“那自然有的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咱們請玄貞道長去妓院逛逛,他肯不肯去呀?”錢老本搖頭道:“道長是出家人,妓院是不肯去的。韋香主倘若有興致,屬下倒可奉陪。”韋小寶道:“你當然要去。不過玄貞道長高大魁梧,咱們兄弟之中,隻有他跟那大胡子身材差不多。”


    三人一聽,這才明白是要玄貞道人扮那罕帖摩。高彥超笑道:“為了本會的大事,玄貞道長也隻有奉命嫖院了。”四人一齊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們請道長穿上大胡子的衣服,帶齊大胡子的物事,下巴上黏了從大胡子臉上剃下來的、貨真價實的黃胡子,其餘各位兄弟,仍然穿了平西王府家將的服色,揀一間大妓院去喝酒胡鬧,大家搶奪美貌粉頭,打起架來,錢老板一刀就將道長殺了……”


    錢老本吃了一驚,但隨即領會,自然並非真的殺人,笑道:“韋香主此計大妙,玄貞道長跟我爭風吃醋之時,還得嘰哩咕嚕,大說蒙古話。不過須得另行預備好一具屍體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頭道:“不錯。你們出去找找,昆明城裏有什麽身材跟大胡子差不多的壞人,隨便捉一個來殺了,把屍首藏在妓院之旁。錢老板一殺了道長之後,將眾妓女轟了出去。道長翻身複活,把大胡子的衣服穿在那屍首之上。”


    高彥超笑道:“這具屍首的臉可得剁個稀爛,再將剃下來的那叢黃胡子丟在床底下,好讓吳三桂的手下搜了出來,隻道是殺人凶手有意隱瞞死者罕帖摩的真相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高大哥想得比我周到。大夥兒拿些銀子去,這就逛窯子去罷!這件事好玩得緊,可惜我身材太小,容易露出破綻,不能跟大夥兒一起去。”


    第三十一回


    羅甸一軍深壁壘 滇池千頃沸波濤


    韋小寶晚飯過後,又等了大半個時辰,才踱到建寧公主房中。


    公主早等得心焦,怒道:“怎麽到這時候才來?”韋小寶氣忿忿的道:“你公公拉住了我說話,口出大逆不道的言語,我跟他爭辯了半天。若不是牽記著你,我這時候還在跟他爭呢。”公主道:“他說什麽了?”韋小寶道:“他說皇上老疑心他是奸臣,心裏很不舒服。我說皇上若有疑心,怎會讓公主下嫁你的兒子?他說皇上定是不喜歡你,有意坑害你。”


    公主大怒,伸手在桌上重重一拍,喝道:“這老烏龜胡說八道,我去扯下他的胡子來。你叫他快快來見我!”


    韋小寶也滿臉怒容,罵道:“他奶奶的,當時我就要跟他拚命。我說:皇上最喜歡公主不過。公主又貌美,又聰明,你兒子那一點兒配得上了?我又說:你膽敢說這等話,公主不嫁了,我們明天立刻回北京。像公主這等人才,天下不知有多少人爭著要娶她為妻。我心裏有一句話沒說出來。我實在想跟老烏龜說:我韋小寶巴不得想娶了公主呢。”


    公主登時眉花眼笑,說道:“對,對!你幹麽不跟他說?小寶,咱們明日就回北京去。我去跟皇帝哥哥說,非嫁了你不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道:“老烏龜見我發怒,登時軟了下來,說他剛才胡言亂語,不過說笑,千萬不可當真,更加不可傳進公主的耳裏。我說,我姓韋的對皇上和公主最忠心不過,從來不敢有半句話瞞騙皇上和公主。”


    公主摟住他脖子,在他臉上輕輕一吻,說道:“我早知你對我十分忠心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也吻她一下,說道:“老烏龜慌了,險些兒跪下來求我,又送了兩把羅刹人的火槍給我,要我一力為他遮掩。”說著取出火槍,裝了火藥鐵彈,讓公主向花園中發射。


    公主依法開槍,見這火槍一聲巨響,便轟斷了一根大樹枝,伸了伸舌頭,說道:“好厲害!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要一枝,我要一枝,兩根火槍本來是一對兒。”公主歎道:“兩根火槍一雄一雌,並排睡在這木盒兒裏,何等親熱?一分開,兩個兒都孤另另的十分淒涼了。我不要,還是你一起收著罷。”說這話時,想到皇帝旨意畢竟不可更改,自己要嫁韋小寶,終究是一句虛話罷啦。


    韋小寶摟住了她著意慰撫,在她耳邊說些輕薄話兒。公主聽到情濃處,不禁雙頰暈紅,吃吃而笑。韋小寶為她寬衣解帶,拉過錦被蓋住她赤裸的身子,心想:“怎地大漢奸的手下還不放火?最好他們衝到這裏來搜查,撞見了公主赤身裸體,公主便可翻臉發作。”


    他坐在床沿,輕輕撫摸公主的臉蛋,豎起了耳朵傾聽屋外動靜。公主鼻中唔唔作聲,昵聲道:“我……我這可要睡了。你……你……”


    耳聽得花園裏已打初更,韋小寶正自等得不耐,突然間鑼聲鏜鏜響動,有十餘人大叫:“走水啦,走水啦!”公主一驚坐起,摟住韋小寶脖子,顫聲問道:“走水?”韋小寶怒道:“他媽的,定是老烏龜放火,要燒死你我二人滅口,免得泄漏了他今日的胡話。”公主更加驚慌,問道:“那……那怎麽辦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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