房中不設桌椅,地下放著兩個蒲團,牆上掛著一幅字,看上去密密麻麻的,字數也真不少,旁邊卻掛著一隻琵琶。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大人請坐。”待韋小寶在一個蒲團上坐下,走到牆邊,將琵琶摘了下來,抱在手中,在另一個蒲團上坐了,指著牆上那幅字,輕輕說道:“這是吳梅村才子為賤妾所作的一首長詩,叫作〈圓圓曲〉。今日有緣,為大人彈奏一曲,隻是有汙清聽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說道:“妙極,妙極。不過你唱得幾句,須得解釋一番,我這狗屁才子,學問可平常得緊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微笑道:“大人過謙了。”當下一調弦索,叮叮咚咚的彈了幾下,說道:“此調不彈已久,荒疏莫怪。”韋小寶道:“不用客氣。就算彈錯了,我也不知道。”


    隻聽她輕攏慢撚,彈了幾聲,曼聲唱道:


    “鼎湖當日棄人間,破敵收京下玉關。慟哭六軍俱縞素,衝冠一怒為紅顏。”


    唱了這四句,說道:“這是說當年崇禎天子歸天,平西王和滿清聯兵,打敗李自成,攻進北京,官兵都為皇帝戴孝。其實平西王所以出兵,卻是為了我這不祥之人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頭道:“你這樣美貌,吳三桂為了你投降大清,倒也怪他不得。倘若是我韋小寶,那也是要投降的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眼波流轉,心想:“你這個小娃娃,也跟我來調笑。”但見他神色儼然,才知他言出由衷,不由得微生知遇之感,繼續唱道:


    “紅顏流落非吾戀,逆賊天亡自荒宴。電掃黃巾定黑山,哭罷君親再相見。”


    說道:“這裏說的是王爺打敗李自成的事。詩中說:李自成大事不成,是他自己不好,得了北京之後,行事荒唐。王爺見了這句話很不高興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,他怎麽高興得起來?曲裏明明說打敗李自成,並不是他的功勞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以後這段曲子,是講賤妾的身世。”唱道:


    “相見初經田竇家,侯門歌舞出如花。許將戚裏箜篌伎,等取將軍油壁車。家本姑蘇浣花裏,圓圓小字嬌羅綺。夢向夫差苑裏遊,宮娥擁入君王起。前身合是采蓮人,門前一片橫塘水。”


    曲調柔媚宛轉,琵琶聲緩緩蕩漾,猶似微風起處,荷塘水波輕響。


    陳圓圓低聲道:“這是將賤妾比作西施了,未免過譽。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比得不對,比得不對!”陳圓圓微微一怔。韋小寶道:“西施又怎及得上你?”陳圓圓微現羞色,道:“韋大人取笑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決不是取笑。其中大有緣故。我聽人說,西施是浙江紹興府諸暨人,相貌雖美,紹興人說話‘娘個賤胎踏踏叫’,那有你蘇州人說話又嗲又糯。”陳圓圓巧笑嫣然,道:“原來還有這個道理。想那吳王夫差也是蘇州人,怎麽會喜歡西施?”韋小寶搔頭道:“那吳王夫差耳朵不大靈光,也是有的。”陳圓圓掩口淺笑,臉現暈紅,眼波盈盈,櫻唇細顫,一時愁容盡去,滿室皆是嬌媚。韋小寶隻覺暖洋洋地,醉醺醺地,渾不知身在何處。但聽得她繼續唱道:


    “橫塘雙槳去如飛,何處豪家強載歸?此際豈知非薄命,此時隻有淚沾衣。薰天意氣連宮掖,明眸皓齒無人惜。奪歸永巷閉良家,教就新聲傾座客。”


    唱到這裏,輕輕一歎,說道:“賤妾出於風塵,原不必相瞞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什麽叫做出於風塵?你別跟我掉文,一掉文我就不懂。”陳圓圓道:“小女子本來是蘇州倡家的妓女……”韋小寶拍膝叫道:“妙極!”陳圓圓微有慍色,低聲道:“那是賤妾命薄。”韋小寶興高采烈,說道:“我跟你誌同道合,我也是出於風塵。”陳圓圓睜著一雙明澈如水的鳳眼,茫然不解,心想:“他一定不懂出於風塵的意思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出身於妓院,我也出身於妓院,不過一個是蘇州,一個是揚州。我媽媽是在揚州麗春院做妓女的。不過她相貌跟你相比,那是一個天上,一個地下。”陳圓圓大為奇怪,柔聲問道:“這話不是說笑?”韋小寶道:“那有什麽好說笑的?唉,我事情太忙,早該派人去接了我媽媽來,不能讓她做妓女了。不過我見她在麗春院嘻嘻哈哈的挺熱鬧,接到了北京,隻怕反而不快活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英雄不怕出身低,韋大人光明磊落,毫不諱言,正是英雄本色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隻跟你一個兒說,對別人可決計不說,否則人家指著我罵婊子王八蛋,可吃不消。在阿珂麵前,更加不能提起,她已經瞧我不起,再知道了這事,那是永遠不會睬我了。”陳圓圓道:“韋大人放心,賤妾自不會多口,其實阿珂她……她自己的媽媽,也並不是什麽名門淑女。”韋小寶道:“總之你別跟她說起。她最恨妓女,說道這種女人壞得不得了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垂下頭來,低聲道:“她……她說妓院裏的女子,是壞得……壞得不得了的?”韋小寶忙道:“你別難過,她決不是說你。”陳圓圓黯然道:“她自然不會說我。阿珂不知道我是她媽媽。”韋小寶奇道:“她怎會不知道?”


    陳圓圓搖搖頭,道:“她不知道。”側過了頭,微微出神,過了一會,緩緩道:“崇禎天子的皇後姓周,也是蘇州人。崇禎天子寵愛田貴妃。皇後跟田貴妃鬥得很厲害。皇後的父親嘉定伯將我從妓院裏買了出來,送入宮裏,盼望分田貴妃的寵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這倒是一條妙計。田貴妃可就糟糕之極了。”陳圓圓道:“卻也沒什麽糟糕。崇禎天子憂心國事,不喜女色,我在宮裏沒耽得多久,皇上就吩咐周皇後送我出宮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聲道:“奇怪,奇怪!我聽人說崇禎皇帝有眼無珠,隻相信奸臣,卻把袁崇煥這樣大大的忠臣殺了。原來他瞧男人沒眼光,瞧女人更加沒眼光,連你這樣的人都不要,嘖嘖,嘖嘖!”連連搖頭,隻覺天下奇事,無過於此。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男人有的喜歡功名富貴,有的喜歡金銀財寶,做皇帝的便隻想到如何保住國家社稷,倒也不是個個都喜歡美貌女子的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就功名富貴也要,金銀財寶也要,美貌女子更加要,就隻皇帝不想做,給了我做,也做不來。啊哈,這昆明城中,倒有一位仁兄,做了天下第一大官,成為天下第一大富翁,娶了天下第一大美人,居然還想弄個皇帝來做做。”陳圓圓臉色微變,問道:“你說的是平西王?”韋小寶道:“我誰也沒說,總而言之,既不是你陳圓圓,也不是我韋小寶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這曲子之中,以後便講我怎生見到平西王。他向嘉定伯將我要了去,自己去山海關鎮守,把我留在他北京家裏,不久闖……闖……李闖就攻進了京城。”唱道:


    “座客飛觴紅日暮,一曲哀弦向誰訴?白皙通侯最少年,揀取花枝屢回顧。早攜嬌鳥出樊籠,待得銀河幾時渡?恨殺軍書抵死催,苦留後約將人誤。相約恩深相見難,一朝蟻賊滿長安。可憐思婦樓頭柳,認作天邊粉絮看。”


    唱到這裏,琵琶聲歇,怔怔的出神。


    韋小寶隻道曲已唱完,鼓掌喝采,道:“完了嗎?唱得好,唱得妙,唱得刮刮叫。”陳圓圓道:“倘若我在那時候死了,曲子作到這裏,自然也就完了。”韋小寶臉上一紅,心道:“他媽的,老子就是沒學問。李闖進北京,我師公崇禎皇帝的曲子是唱完了,陳圓圓的曲子可沒唱完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低聲道:“李闖把我奪了去,後來平西王又把我奪回來。我不是人,隻是一件貨色,誰力氣大,誰就奪去了。”唱道:


    “遍索綠珠圍內第,強呼絳樹出雕欄。若非壯士全師勝,爭得蛾眉匹馬還?蛾眉馬上傳呼進,雲鬢不整驚魂定。蠟炬迎來在戰場,啼妝滿麵殘紅印。專征簫鼓向秦川,金牛道上車千乘。斜穀雲深起畫樓,散關日落開妝鏡。”


    “傳來消息滿江鄉,烏桕紅經十度霜。教曲伎師憐尚在,浣紗女伴憶同行。舊巢共是銜泥燕,飛上枝頭變鳳凰。長向尊前悲老大,有人夫婿擅侯王。”


    她唱完“擅侯王”三字,又凝思出神,這次韋小寶卻不敢問她唱完了沒有,拿定了主意:“除非她自己說唱完了,否則不可多問,以免出醜。”隻聽她幽幽的道:“我跟著平西王打進四川,他封了王。消息傳到蘇州,舊日院子裏的姊妹人人羨慕,說我運氣好。她們年紀大了,卻還在院子裏做那種勾當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在麗春院時,曾聽她們說什麽‘洞房夜夜換新人’,新鮮熱鬧,也沒什麽不好啊。”陳圓圓向他瞧了一眼,見他並無譏嘲之意,微喟道:“大人,你還年少,不明白這中間的苦處。”彈起琵琶,唱道:


    “當時隻受聲名累,貴戚名豪競延致。一斛明珠萬斛愁,關山漂泊腰肢細。錯怨狂風颺落花,無邊春色來天地。”


    “嚐聞傾國與傾城,翻使周郎受重名。妻子豈應關大計,英雄無奈是多情。全家白骨成灰土,一代紅妝照汗青。”


    眼眶中淚珠湧現,停了琵琶,哽咽著說道:“吳梅村才子知道我雖名揚天下,心中卻苦。世人罵我紅顏禍水,誤了大明的江山,吳才子卻知我小小一個女子,又有什麽能為?是好是歹,全是男子漢做的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是啊,大清成千上萬的兵馬打進來,你這樣嬌滴滴的一個美人兒,能擋得住嗎?”又想:“她這樣又彈又說,倒像是蘇州說書先生的唱彈詞。我跟她對答幾句,幫腔幾聲,變成說書先生的下手了。咱二人倘若到揚州茶館裏去開檔子,管教轟動了揚州全城,連茶館也擠破了。我靠了她的牌頭,自然也大出風頭。”正想得得意,隻聽她唱道:


    “君不見,館娃初起鴛鴦宿,越女如花看不足。香徑塵生鳥自啼,屧廊人去苔空綠。換羽移宮萬裏愁,珠歌翠舞古梁州。為君別唱吳宮曲,漢水東南日夜流。”


    唱到這個“流”字,歌聲曼長不絕,琵琶聲調轉高,漸漸淹沒了歌聲,過了一會,琵琶漸緩漸輕,似乎流水汩汩遠去,終於寂然無聲。


    陳圓圓長歎一聲,淚水簌簌而下,嗚咽道:“獻醜了。”站起身來,將琵琶掛上牆壁,回到蒲團坐下,說道:“曲子最後一段,說的是當年吳王夫差身死國亡的事。當年我很不明白,曲子說的是我的事,為什麽要提到吳宮?就算將我比作西施,上麵也已提過了。吳宮,吳宮,難道是說平西王的王宮嗎?近幾年來我卻懂了。王爺操兵練馬,窮奢極欲,隻怕……隻怕將來……唉,我勸了他幾次,卻惹得他很生氣。我在這三聖庵出家,帶發修行,懺悔自己一生的罪孽,隻盼大家平平安安,了此一生,那知道……那知道阿珂……阿珂……”說到這裏,嗚咽不能成聲。


    韋小寶聽了半天曲子,隻因歌者色麗,曲調動聽,心曠神怡之下,竟把造訪的來意置之腦後,聽她提起阿珂,心中一凜,當即站起,問道:“阿珂到底怎麽了?她有沒行刺平西王?她是你女兒,那麽是王爺的郡主啊。啊喲,糟了,糟了!”陳圓圓驚問:“什麽事糟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神思不屬,隨口答道:“沒……沒什麽。”原來他突然想到,阿珂本就瞧不起自己,她既是平西王的郡主,和自己這個婊子的兒子,更加天差地遠。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阿珂生下來兩歲,半夜裏忽然不見了。王爺派人搜遍了全城,全無影蹤。我疑心……疑心……”忽然臉上一紅,轉過了臉。韋小寶問道:“疑心什麽?”陳圓圓道:“我疑心是王爺的仇人將這女孩兒偷了去,或者是要脅,要不然就是敲詐勒索。”韋小寶道:“王府中有這麽多高手衛士和家將,居然有人能神不知、鬼不覺的將阿珂師姊偷了出去,那人的本事可夠大了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是啊。當時王爺大發脾氣,把兩名衛隊首領都殺了,又撤了昆明城裏提督和知府的差。查了幾天查不到影蹤,王爺又要殺人,總算是我把他勸住了。這十多年來,始終沒阿珂的消息,我總道……總道她已經死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怪不得阿珂說是姓陳,原來她是跟你的姓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身子一側,顫聲道:“她……她說姓陳?她怎會知道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念一動:“老漢奸日日夜夜怕人行刺,戒備何等嚴密。要從王府中盜一個嬰兒出去,說不定還難於刺殺了他,天下除了九難師父,隻怕沒第二個了。”說道:“多半是偷了她去的那人跟她說的。”陳圓圓緩緩點頭,道:“不錯,不過……不過為什麽不跟她說姓……姓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不說姓吳?哼,平西王的姓,不見得有什麽光采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眼望窗外,呆呆出神,似乎沒聽到他的話。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後來怎樣?”陳圓圓道:“我常常惦念她,隻盼天可憐見,她並沒死,總有一日能再跟她相會。昨天下午,王府裏傳出訊息,說王爺遇刺,身受重傷。我忙去王府探傷。原來王爺遇刺是真,卻沒受傷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吃了一驚,失聲道:“他身受重傷,全是假裝的?”陳圓圓道:“王爺說,他假裝受傷極重,好讓對頭輕舉妄動,便可一網打盡。”韋小寶茫然失措,喃喃道:“果然是假的,我……我這大蠢蛋,早該想到了。”心想:“大漢奸果然已對我大起疑心。”


    陳圓圓道:“我問起刺客是何等樣人。王爺一言不發,領我到廂房去。床上坐著一個少女,手腳上都戴了鐵銬。我不用瞧第二眼,就知是我的女兒。她跟我年輕時候生得一模一樣。她一見我,呆了一陣,問道:‘你是我媽媽?’我點點頭,指著王爺,道:‘你叫爹爹。’阿珂怒道:‘他是大漢奸,不是我爹爹。他害死了我爹爹,我要給爹爹報仇。’王爺問她:‘你爹爹是誰?’阿珂說:‘我不知道。師父說,我見到媽後,媽自會對我說。’王爺問她師父是誰,她不肯說,後來終於露出口風,她是奉了師父之命,前來行刺王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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