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道:“王副將,可惜你養的好馬都留在雲南,否則倒可讓我們見識見識。”王進寶道:“我養的馬……是,是,不敢當。”韋小寶心覺奇怪:“什麽叫做‘是,是,不敢當’?”趙良棟道:“反正王副將的好馬都在雲南,死無對證。韋都統,小將在關外養了幾百匹好馬,匹匹日行三千裏,夜行二千裏。就可惜隔得遠了,不能讓都統大人瞧瞧。”眾人哈哈大笑,都知他是故意譏刺王進寶。


    王進寶氣得臉色鐵青,指著左首的馬廄,大聲道:“那邊的幾十匹馬,就是這次我從雲南帶來的。趙總兵,你挑十匹馬,跟我這裏隨便那十匹賽賽腳力,瞧是誰輸誰贏。”


    趙良棟見那些滇馬又瘦又小,毛禿皮幹,一共有五六十匹,心道:“你這些叫化馬有什麽了不起?”說道:“馬倒挺多,隻不過有點兒五癆七傷。就是韋都統府裏隨便牽來的這幾匹牲口,也擔保勝過了王副將你親手調養的心肝寶貝兒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大家空爭沒用。額駙爺,咱們各挑十匹,就來賽一賽馬,雙方賭個采頭。”


    吳應熊道:“韋都統的大宛良馬,我們的雲南小馬那裏比得上?不用賽了,當然是我們輸。”韋小寶見王進寶氣鼓鼓地、一臉不服氣的神情,道:“額駙爺肯服輸,王副將卻不服輸。這樣罷,我拿一萬兩銀子出來,額駙爺也拿一萬兩銀子出來,待會兒咱們就去城外跑跑馬,那一個贏了六場,以後的就不用比了。你說好不好呢?”


    吳應熊還待再推,突然心念一動:“這小子年少好勝,我就故意輸一萬兩銀子給他,讓他高興高興。”笑道:“好,就這麽辦。韋大人,你如輸了,可不許生氣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贏要漂亮,輸要光棍,那有輸了生氣之理?”一瞥眼間,見王進寶眼中閃爍著喜色,心道:“啊喲,瞧這王副將的神情,倒似乎挺有把握,莫非他這些癆病馬當真挺有長力?不行,不行,非作弊搞鬼不可。”他生平賭錢,專愛作弊,眼見這場賽馬未必準贏,登時動了壞主意,心想今日賽馬,已來不及做手腳,說道:“既要賭賽,我得去好好挑選十匹馬。明天再賽怎樣?”


    吳應熊決心拉馬,不盡全力,十場比賽中輸八九場給他,不論那一天賽都沒分別,當即點頭答應。


    韋小寶在額駙府中飲酒聽戲,不再提賽馬之事。到得傍晚,邀請吳應熊帶同張勇、王進寶、孫思克三人到自己府中喝酒。吳應熊欣然應邀,一行人便到韋小寶的伯爵府來。


    坐定獻上茶,韋小寶說聲:“少陪,兄弟去安排安排。”吳應熊笑道:“大家自己人,不用客氣。”韋小寶道:“貴客駕臨,可不能太寒傖了。”


    來到後堂,吩咐總管預備酒席戲班,跟著叫了府裏的馬夫頭兒來,交給他三百兩銀子,說道:“我的玉花驄和別的馬兒還在額駙府中,你這就去牽回來,順便請額駙府裏的一班馬夫去喝酒,喝得他媽的個個稀巴爛。”那馬夫頭兒應了。韋小寶道:“給馬兒吃些什麽,那就身疲腳軟,沒力氣跑路?可又不能毒死了。”馬夫頭兒道:“不知爵爺要怎麽樣,小人盡力去辦就是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跟你說了也不打緊,額駙有一批馬,剛從雲南運來的,誇口說長力極好,明兒要跟咱們的馬比賽。咱們可不能輸了丟人,是不是?”那馬夫頭兒登時明白,笑道:“爵爺要小人弄點什麽給額駙的馬兒吃了,明兒比賽,咱們就能準贏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對了,你聰明得很。明兒賽馬,是有采頭的,贏了再分賞金給你。你悄悄去辦這件事,可千萬不能讓額駙府裏的馬夫知道了。這三百兩銀子拿去請客,喝酒賭錢嫖堂子,他媽的什麽都幹,攪得他們昏天黑地,這才下藥。”


    那馬夫頭兒道:“爵爺望安。小人去買幾十斤巴豆,混在豆料之中,喂吳府的馬兒吃了,叫一匹匹馬兒全拉一夜稀屎,明日比賽起來,烏龜也跑贏它們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隨即出去陪伴吳應熊等人飲酒。他生怕吳應熊等回去後,王進寶又去看馬,瞧出了破綻,是以殷勤接待,不住勸酒。趙良棟酒量極宏,一直跟王進寶鬥酒,喝到深夜,除韋小寶與吳應熊外,四員武將都醉倒了。


    次日早朝後,韋小寶進宮去侍候皇帝。康熙笑容滿麵,心情極好,說道:“小桂子,有個好消息跟你說,尚可喜和耿精忠都奉詔撤藩,日內就動身來京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恭喜皇上,尚耿二藩奉詔,吳三桂老家夥一隻手掌拍不來手……”康熙笑道:“孤掌難鳴!”韋小寶道:“對,孤掌難鳴!咱們這就打他個落花流水。”康熙笑道:“倘若他也奉詔撤藩呢?”韋小寶一怔,說道:“那也好得很啊。他來到北京,皇上要搓他圓,他不敢扁,皇上要搓他扁,他說什麽也圓不起來。”


    康熙微笑道:“你倒也明白這個道理。”韋小寶道:“那時候,他好比,似蛟龍,困在沙灘,這叫做虎落平陽……”說到這裏,伸伸舌頭,在自己額頭卜的一下,打了一記。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叫做虎落平陽被你欺,那時候哪,別說他不敢得罪我,連你也不敢得罪啊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,那也好玩得緊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敕建揚州忠烈祠的文章,我已作好了,教翰林學士寫了,你帶去揚州刻在碑上。挑個好日子,這就動身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如三藩都奉詔撤藩,這忠烈祠還是要建麽?”康熙道:“也不知吳三桂是不是奉詔。再說,褒揚忠烈,本是好事,就算吳三桂不造反,也是要辦的。”韋小寶答應了,閑談之際,說起建寧公主請求覲見。康熙點點頭,吩咐太監,即刻宣建寧公主入見。


    康熙興致極好,詳細問他羅刹國的風土人物,當時火槍手如何造反,蘇菲亞公主如何平亂,大小沙皇如何並立,說了一回,公主來到了上書房。


    一見之下,公主便伏在康熙腳邊,抱住了他腿,放聲大哭,說道:“皇帝哥哥,我今後在宮裏陪著你,再也不回去了。”康熙撫著她頭發,問道:“怎麽啦?額駙欺侮你麽?”公主哭道:“諒他也不敢,他……他……”說著又哭了起來。康熙心道:“你閹割了他,使他做不了你丈夫,這可是你自作自受。”安慰了她幾句,說道:“好啦,不用哭啦,你陪我吃飯。”


    皇帝吃飯,並無定時,一憑心之所喜,隨時隨刻就開飯。當下禦膳房太監開上禦膳,韋小寶在旁侍候。他雖極得皇帝寵愛,卻也不能陪伴飲食。康熙賞了他十幾碗大菜,命太監送到他府中,回家後再吃。


    公主喝得幾杯酒,紅暈上臉,眼睛水汪汪地,向著韋小寶一瞟一瞟。在皇帝跟前,韋小寶可不敢有絲毫無禮,眼光始終不和公主相接,一顆心怦怦亂跳,暗想:“公主酒後倘若漏了口風,給皇上瞧破,我這顆腦袋可不大穩當了。”他奉旨護送公主去雲南完婚,路上卻監守自盜,和公主私通,罪名著實不小,心下懊悔,實不該向皇帝提起公主要求覲見。


    公主忽道:“小桂子,給我裝飯。”說著將空飯碗伸到他麵前。康熙笑道:“你飯量倒好。”公主道:“見到皇帝哥哥,我飯也吃得下了。”韋小寶裝了飯,雙手恭恭敬敬捧著,放在公主麵前桌上,公主左手垂了下去,重重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。韋小寶吃痛,卻不敢聲張,連臉上的笑容也不敢少了半分,隻未免笑得尷尬,卻是無可如何了,心中罵道:“死婊子,幾時瞧我不重重的扭還你。”心中罵聲未歇,腦袋不由得向後一仰,卻是公主伸手到他背後,拉住了他辮子用力一扯。


    這一下卻給康熙瞧見了,微笑道:“公主嫁了人,仍是這樣頑皮。”公主指著韋小寶,笑道:“是他,是他……”韋小寶心中大急,不知她會說出什麽話來,幸喜公主隻格格的笑了幾聲,說道:“皇帝哥哥,你名聲越來越好。我在宮裏本來不知道,這次去雲南,一路來回,聽得百姓們都說,你做皇帝,普天下老百姓的日子過得真好。就是這小子哪,”說著向韋小寶白了一眼,道:“官兒也越做越大。隻有你的小妹子,卻越來越倒黴。”


    康熙本來心情甚好,建寧公主這幾句恭維又恰到好處,笑道:“你是妻憑夫貴,吳應熊他父子倆要是好好地聽話撤藩,天下太平,我答允你升他的官便是。”公主小嘴一撇,說道:“你升不升吳應熊這小子的官,不關我事,我要你升我的官。”康熙笑道:“你做什麽官哪?”公主道:“小桂子說,羅刹國的公主做什麽攝政女王。你就封我做大元帥,派我去打番邦罷。”康熙哈哈大笑,道:“女子怎能做大元帥?”公主道:“從前樊梨花、佘太君、穆桂英,那一個不是抓印把子做大元帥?為什麽她們能做,我就不能?你說我武藝不行,咱們就來比劃比劃。”說著笑嘻嘻的站起。


    康熙笑道:“你不肯讀書,跟小桂子一般的沒學問,就淨知道戲文裏的故事。前朝女子做元帥,倒真是有的。唐太宗李世民的妹子平陽公主,幫助唐太宗打平天下。她做元帥,統率的一支軍隊,叫做娘子軍,她駐兵的關口,叫做娘子關,那就厲害得很了。”


    公主拍手道:“這就是了。皇帝哥哥,你做皇帝勝過李世民。我就學學平陽公主。小桂子,你學什麽啊?學高力士呢?還是魏忠賢?”


    康熙哈哈大笑,連連搖頭,說道:“又來胡說八道了。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。再說,高力士、魏忠賢都是昏君手下的太監,你這可不是罵我嗎?”


    公主笑道:“對不起,皇帝哥哥,你別見怪,我是不懂的。”想著“小桂子這太監是假的”這句話,瞟了韋小寶一眼,心頭不由得春意蕩漾,說道:“我該去叩見太後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一怔,心想:“假太後已換了真太後,你的母親逃出宮去了。”他一直疼愛這個妹子,不忍令她難堪,說道:“太後這幾天身子很不舒服,不用去煩她老人家了,到慈寧宮外磕頭請安就是了。”公主答應了,道:“皇帝哥哥,我去慈寧宮,回頭再跟你說話。小桂子,你陪我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不敢答應。康熙向他使個眼色,命他設法阻攔公主,別讓她見到太後。韋小寶會意,點頭領旨,當下陪著公主往慈寧宮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囑咐小太監先趕去慈寧宮通報。果然太後吩咐下來,身子不適,不用叩見了。


    公主不見母親很久,心中記掛,說道:“太後身子不舒服,我更要瞧瞧。”說著拔足便往太後寢殿中闖了進去。一眾太監、宮女那敢阻攔?韋小寶急道:“殿下,殿下,太後她老人家著了涼,吹不得風。”


    公主道:“我慢慢進門,一點兒風也不帶進去。”推開寢殿門,掀起門帷,隻見羅帳低垂,太後睡在床上,四名宮女站在床前。


    公主低聲道:“太後,女兒跟你磕頭來啦。”說著跪了下來,輕輕磕了幾個頭。隻聽得太後在帳中唔了幾聲。公主走到床邊,伸手要揭帳子,一名宮女道:“殿下,太後吩咐,誰也別驚動了太後。”公主點點頭,揭開了帳子一條縫,向內張去,隻見太後麵向裏床,似乎睡得很沉。公主低喚:“太後,太後。”太後一聲不答。


    公主無奈,隻得放下帳子,悄悄退出,心中一陣酸苦,忍不住哭了出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她沒瞧破真相,心頭一塊大石落地,勸道:“公主住在京裏,時時好進宮來請安。待太後大好之後,再來慈寧宮罷。”公主覺得有理,當即擦幹了眼淚,道:“我從前的住處不知怎樣了,這就去瞧瞧。”說著便向自己的寢宮走去,韋小寶跟隨在後。


    公主以前所住的寧壽宮便在慈寧宮之側,片刻間就到了。公主嫁後,寧壽宮由太監、宮女灑掃看守,一如其舊。


    公主來到寢殿門口,見韋小寶笑嘻嘻站在門外,不肯進來,紅著臉道:“死太監,你怎不進來?”韋小寶笑道:“我這太監是假的,公主的寢殿進來不得。”公主一伸手,扭住了他耳朵,喝道:“你不進來,我把你這狗耳朵扭了下來。”用力一拉,將他扯進寢殿,隨手關上殿門,上了門閂。韋小寶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,低聲道:“公主,在宮裏可不能亂來,我……我……這可是要殺頭的哪!”


    公主一雙眼水汪汪地如要滴出水來,昵聲道:“韋爵爺,我是你奴才,我來服侍你。”雙臂一伸,緊緊將他抱住了。韋小寶笑道:“不,不可以!”公主道:“好,我去跟皇帝哥哥說,你在路上引誘我,叫我閹了吳應熊那小子,現下又不睬我了。”伸手在他腿上重重扭了一把。


    過了良久良久,兩人才從寢宮中出來。公主滿臉眉花眼笑,說道:“皇上吩咐你說羅刹國公主的事給我聽,怎地沒說完就走了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筋疲力盡,再也沒力氣說了。”公主笑道:“下次你來跟我說去遼東捉狐狸精的事。”韋小寶斜眼相睨,低聲道:“奴才再也說不動了。”公主格格一笑,一反手,啪的一聲,打了他一記巴掌。


    寧壽宮的太監宮女都是舊人,素知公主又嬌又蠻的脾氣,見她出手打人,均想:“公主嫁了人,老脾氣可一點沒改。韋伯爵是皇上最寵愛的大臣,她居然也伸手便打。”


    兩人回到上書房去向康熙告辭。天已傍晚,見康熙對著案上的一張大地圖,正在凝神思索。公主道:“皇帝哥哥,太後身子不適,沒能見著,過幾天我再來磕頭請安。”康熙點頭道:“下次等她傳見,你再來罷。”右手指著地圖,問韋小寶道:“你們從貴州進雲南,卻從廣西出來,那一條路容易走些?”原來他是在參詳雲南的地形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雲南的山可高得很哪,不論從貴州去,還是從廣西去,都難走得緊。多數的山路不能行車,公主坐轎,奴才就騎馬。”康熙點點頭,忽然想起一事,吩咐太監:“傳兵部車駕司郎中。”轉頭對公主道:“你這就回府去罷,出來了一整天,額駙在等你了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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