巴朗星大怒,轉頭一口唾沫,向徐天川吐去。徐天川側身避過,這口唾沫吐中一名親兵的臉。韋小寶道:“巴老兄,有話好說,不必生氣。你要我歸降平西王,也不是不好商量。你到王屋山來貴幹啊?”巴朗星道:“跟你說了也不打緊,反正司徒伯雷我已殺了。”說著向掛在腰間的首級瞧了一眼。韋小寶道:“平西王為什麽要殺他?”巴朗星道:“你跟我去見平西王,他老人家自然會跟你說。”


    徐天川等人大怒,拔拳要打。韋小寶使眼色製住,命親兵將巴朗星推入營中盤問。豈知這人十分倔強,對吳三桂又極忠心,不住勸韋小寶降吳,此外不肯吐露半句。搜他身邊,搜出一封蓋了朱紅大印的文書來。韋小寶命人一讀,原來是吳三桂所發的偽詔,封司徒伯雷為“開國大將軍”,問他這文書的來曆,巴朗星瞪目不答。韋小寶眼見問不出什麽,吩咐押了下去,將擒來的餘人拷打喝問,終於有人吃打不過,說了出來。


    原來吳三桂部署日內起兵造反,派了親信巴朗星帶了一小隊手下,去見舊部司徒伯雷,要他響應,囑咐巴朗星,司徒伯雷倘若奉令,再好不過,否則就將他殺了,以防走漏密謀。司徒伯雷聽說要起兵反清,十分歡喜,立即答允共襄義舉,可是一問詳情,才知吳三桂不是要興複明室,而是自己要做皇帝,這“開國大將軍”的封號,更說得再也明白不過。司徒伯雷不肯接奉偽詔,要巴朗星回去告知吳三桂,倘若擁戴明帝後代,他決為前驅,萬死不辭。但吳三桂當年殺害桂王,現下自己再想做皇帝,天下忠於明朝的誌士決計不肯歸附。


    巴朗星勸了幾句,司徒伯雷拍案大罵,說吳三桂斷送漢家江山,萬惡不赦,倘若改過自新,尚可將功贖罪,否則定當食其肉而寢其皮。巴朗星便不再說,當晚乘著司徒伯雷不備,突然將他刺死,割了他首級,率領同黨逃下山來。王屋派眾弟子出乎不意,追趕不及。不料官兵正在這時圍山,吳三桂的部屬一網遭擒。巴朗星突向韋小寶襲擊,用意是要擒住主帥,作為要挾,以便脫逃。


    韋小寶問明詳情,召集天地會群雄密議。李力世道:“韋香主,司徒老英雄忠肝義膽,不幸喪命奸人之手,咱們可得好好給他收殮才是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倒有個主意在此。”於是將心中的計議說了。眾人一齊鼓掌稱善,當下分頭預備。


    這日官兵並不攻山。王屋派人眾亦因首領被戕,亂成一團,隻嚴守山口。


    次日一早,韋小寶率領了天地會群雄及一隊驍騎營官兵,帶備各物,來到半山,命官兵駐紮待命,自行與徐天川等及親兵上山。


    行出裏許,隻見十餘名王屋派弟子手執兵刃,攔在當路。徐天川單身上前,雙手呈上一張素帖,帖上寫的是:“晚生韋小寶,率同李力世、祁彪清、玄貞道人、樊綱、風際中、錢老本、高彥超等,謹來司徒老英雄靈前致祭。”王屋派弟子見來人似無敵意,後麵有人抬了一具棺材,又有香燭、紙錢等物,不禁大為奇怪,說道:“各位稍待,在下上去稟報。”當下一人飛奔上山,餘人仍嚴密守住山路。韋小寶等退開數十步,坐在山石上休息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山上走下數十人來,當先一人正是昔日會過的司徒鶴。他是司徒伯雷之子,山上首領逝世,王屋派就由他當家作主了。韋小寶一雙眼骨溜溜的隻瞧他身後,隻見一個姑娘身形苗條,頭戴白花,正是曾柔,不由得心中一陣歡喜。


    司徒鶴朗聲道:“各位來到敝處,有什麽用意?”說著手按腰間劍柄。錢老本上前抱拳說道:“敝上韋君,得悉司徒老英雄不幸為奸人所害,甚是痛悼,率領在下等人,前來到老英雄靈前致祭。”司徒鶴遠遠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說道:“他是韃子朝廷的官員,率領官兵圍山,定然不懷好意。你們想使奸計,我們可不上你這個當。”


    錢老本道:“請問殺害司徒老英雄的凶手是誰?”司徒鶴咬牙切齒的道:“是吳三桂的衛士巴朗星,還有他手下的一批惡賊。”錢老本點頭道:“司徒少俠不信敝上的好意,這也難怪。我們先把祭品呈上。”回頭叫道:“帶上來!”


    兩名親兵推著一人緩緩上來。這人手上腳上都鎖了鐵鏈,頭上用一塊黑布罩住。王屋派眾弟子都大為奇怪,不知對方搗什麽鬼。那人走到錢老本身後,親兵便拉住了鐵鏈,不讓他再走。錢老本道:“司徒少俠請看!”一伸手,拉開那人頭上罩著的黑布,隻見那人橫眉怒目,正是巴朗星。


    王屋派眾弟子一見,紛紛怒喝:“是這奸賊!快把他殺了!”嗆啷啷聲響,各人挺起兵刃,便要將巴朗星亂劍分屍。


    司徒鶴雙手一攔,阻住各人,說道:“且慢!”抱拳向錢老本問道:“閣下拿得奸人,不知要如何處置?”錢老本道:“敝上對司徒老英雄素來敬仰,那日和司徒少俠又有一麵之緣,今日拿到這行凶奸人,連同他所帶的一眾惡賊,盡數要在司徒老英雄靈前千刀萬剮,以慰老英雄在天之靈。”司徒鶴一怔,暗想天下那有這樣的好事?側頭瞧著巴朗星,心中將信將疑,尋思:“韃子狡獪,定有奸計。”


    巴朗星突然破口大罵:“操你奶奶,你看老子個鳥,你那老家夥都給老子殺了……”


    錢老本右手一掌擊在他後心,左足飛起,踢在他臀上。巴朗星手足受縛,難以避讓,身子向前直跌,摔在司徒鶴身邊,再也爬不起來。


    錢老本道:“這是敝上的一件小小禮物,這奸人全憑閣下處置。”回頭叫道:“都帶上來。”一隊親兵押著百餘名身係銬鐐的犯人過來,每人頭上都罩著黑布。黑布揭去,露出麵目,盡是巴朗星的部屬。錢老本道:“請司徒少俠一並帶去罷。”


    到此地步,司徒鶴更無懷疑,向著韋小寶遙遙一躬到地,說道:“尊駕盛情,敝派感激莫名。”尋思:“他放給我們這樣一個大交情,不知想要我們幹什麽,難道要我們投降韃子嗎?這可萬萬不能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快步上前還禮,說道:“那天跟司徒兄、曾姑娘賭了一把骰子,一直記在心裏,隻想那一天再來玩一手。”指著身後那具棺木,說道:“司徒老英雄的遺體,便在這棺木之中,便請抬上山去,縫在身軀之上安葬罷。”


    司徒伯雷身首異處,首級給巴朗星帶了下山,王屋派眾弟子無不悲憤已極。司徒鶴仍恐有詐,走近棺木,見棺蓋並未上榫,揭開一看,果見父親的首級赫然在內,不由得大慟,拜伏在地,放聲大哭。其餘弟子見他如此,一齊跪倒哀哭。


    司徒鶴站起身來,叫過四名師弟,抬了棺木上山,對韋小寶道:“便請尊駕赴先父靈前上一炷香。”韋小寶道:“自當去向老英雄靈前磕頭。”命眾親兵在山口等候,隻帶了雙兒和天地會兄弟,隨著司徒鶴上山。


    韋小寶走到曾柔身邊,低聲道:“曾姑娘,你好!”曾柔臉上淚痕未幹,一雙眼哭得紅紅地,更顯楚楚可憐,抬起頭來,抽抽噎噎的道:“你……你是花差……花差將軍?”韋小寶大喜,道:“你記得我名字?”曾柔低頭嗯了一聲,臉上微微一紅。


    她臉上這麽一紅,韋小寶心中登時一蕩:“她為什麽見了我要臉紅?‘男人笑咪咪,不是好東西,女人麵孔紅,心裏想老公。’莫非她想我做她老公?不知我給她的骰子還在不在?”低聲問道:“曾姑娘,上次我給你的東西,你還收著嗎?”曾柔臉上又是一紅,轉開了頭,問道:“什麽東西?我忘啦!”韋小寶好生失望,歎了口氣。曾柔回過頭來,輕輕一笑,低聲道:“別十!”韋小寶大喜,不由得心癢難搔,低聲道:“我是別十,你是至尊!”曾柔不再理他,快步向前,走到司徒鶴身畔。


    那王屋山四麵如削,形若王者車蓋,以此得名,絕頂處稱為天壇,東有日精峰,西有月華峰。一行人隨著司徒鶴來到天壇以北的王母洞。一路上蒼鬆翠柏,山景清幽。王屋山於道書中稱“清虛小有洞天”,天下三十六洞天中名列第一,相傳為黃帝會王母之處。王屋派人眾聚居於王母洞及附近各洞之中,冬暖夏涼,勝於屋宇。


    司徒伯雷的靈位設在王母洞中。弟子將首級和身子縫上入殮。


    韋小寶率領天地會眾兄弟在靈前上香致祭,跪下磕頭,心想:“要討好曾姑娘,須得越悲哀越好。”裝假哭原是他的拿手好戲,想起在宮中數次給老婊子毆擊的慘酷、為洪教主所擒後的驚險、一再遭方怡欺騙的倒黴、阿珂隻愛鄭克塽的無可奈何,不由得悲從中來,放聲大哭。初哭時尚頗勉強,這一哭開頭,便即順理成章,越哭越悲切,大聲道:“司徒老英雄,晚輩久聞你是一位忠臣義士,大大的英雄好漢。當年見到你公子的劍法,更知你武功了得,隻盼能拜在你的門下,做個徒子徒孫,學幾招武功,也好在江湖上揚眉吐氣。那知你老人家為奸人所害,嗚嗚……嗚嗚……真叫人傷心之極了。”


    司徒鶴、曾柔等本已傷心欲絕,聽他這麽一哭,登時王母洞中哭聲震天,哀號動地。徐天川、錢老本等本來不想哭的,也不禁為眾人悲戚所感,灑了幾滴眼淚。


    韋小寶捶胸頓足的大哭不休,反是王屋派弟子不住勸慰,這才收淚。他將巴朗星拉了過來,取過一柄鋼刀,交在司徒鶴手裏,說道:“司徒少俠,你殺了這奸賊,為令尊報仇。”


    司徒鶴一刀割下巴朗星的首級,放上供桌。王屋派弟子齊向韋小寶拜謝大恩。


    本來韋小寶小小年紀,原也想不出這個收買人心的計策,那是他從〈臥龍吊孝〉這出戲中學來的。三國周瑜給諸葛亮氣死後,諸葛亮親往柴桑口致祭,哭拜盡哀,引得東吳諸將人人感懷。幸好戲中諸葛亮所念的祭文太長,辭句又太古雅,韋小寶一句也記不得,否則在王屋山上依樣葫蘆的念了出來,可就立時露出狐狸尾巴了。


    這麽一來,王屋派諸人自然對韋小寶感恩戴德,何況當日他將司徒鶴等擒住之後,贈銀釋放,賣過一番大大的交情。但他是清廷貴官,何以如此,眾人始終不解。錢老本將司徒鶴叫在一旁,說明自己一夥人乃天地會青木堂兄弟。但韋小寶在朝廷為官,他的身分卻不能吐露,隻怕一有泄漏,壞了大事,隻含糊其辭,說他為人極有義氣,“身在曹營心在漢”,眾兄弟都當他是好朋友。司徒鶴一聽之下,恍然大悟,更連連稱謝,其時語出至誠,比之適才心中疑慮未釋,又是不同了。


    跟著談起王屋派今後出處,司徒鶴說派中新遭大喪,又逢官兵圍山,也沒想過這回事。錢老本微露招攬之意。天地會在江湖上威名極盛,隱為當世反清複明的領袖,王屋派向來敬慕,又是誌同道合。司徒鶴一聽大喜,便與派中耆宿及諸師兄弟商議,人人讚同。他當即向錢老本請求加盟。錢老本這時才對他明言,韋小寶實是青木堂的香主。


    當日下午,天地會青木堂在王母洞中大開香堂,接引王屋派諸人入會。眾人拜過香主,便都是韋小寶的部屬了。他心中歡喜,飲過結盟酒後,便想開賭,和新舊兄弟大賭一場。李力世、錢老本等連忙勸阻,說道興高采烈的賭錢,未免對剛逝世的司徒伯雷不敬。


    韋小寶賭不成錢,有些掃興,問起王屋派的善後事宜。李力世道:“王屋山在山西、河南兩省交界,不屬咱們青木堂管轄。按照本會規矩,越界收兄弟入會,是不妨的,但各堂兄弟不能越界辦事,最好司徒兄弟各位移去直隸省居住。”錢老本道:“韃子皇帝差韋香主來攻打王屋山,司徒兄弟各位今後不在王屋山了,韋香主就易於上報。”司徒鶴道:“正是,小弟謹遵各位大哥吩咐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司徒大哥,現下我們要去揚州,給史閣部起一座忠烈祠。這祠堂起好,大夥兒就去打吳三桂了。”


    司徒鶴站起身來,大聲道:“韋香主去打吳三桂,屬下願為前鋒,率同師兄弟姊妹,跟吳三桂這惡賊拚個死活,為先父報仇雪恨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喜道:“那再好也沒有了,各位這就隨我去揚州罷。隻不過須得扮作韃子官兵,委屈了一些。”司徒鶴道:“為了打吳三桂,再大的委屈也所甘心。韋香主做得韃子官,我們自也做得韃子兵。何況李大哥、徐大哥各位,不也都扮作了韃子兵嗎?”


    當晚眾人替司徒伯雷安葬後,收拾下山。會武功的男子隨著韋小寶前赴揚州。老弱婦孺則到保定府擇地安居,該處有天地會青木堂的分舵,自有人妥為照應。


    韋小寶對張勇等言道,王屋山匪徒眼見大軍圍住,情知難以脫逃,經一番開導,大家一起歸降。他已予以招安,收編為官兵。張勇等齊向他慶賀,說道都統兵不血刃,平定了王屋山的悍匪,立下大功。韋小寶道:“這是四位將軍之功,若不是你們團團圍住,眾匪插翅難飛,他們也決不肯投降。待兄弟申報朝廷,各有升賞。”四將大喜,知兵部尚書明珠對他竭力奉承,隻要是韋都統申報的功勞,兵部一定從優敘議。


    韋小寶初時耽心曾柔跟隨王屋派婦孺,前赴保定府安居,如指定要她同去揚州,可有點說不出口。待見她換上男裝,與司徒鶴等同行,心中說不出的歡喜。一路之上,他總想尋個機會,跟她親熱一番。可是曾柔和眾位師兄寸步不離,見到了他,隻靦靦腆腆的微笑不語。韋小寶想要和她說句親熱話兒,始終不得其便,不由得心癢難搔。倘若他隻是清軍主帥,早就假公濟私,調這小親兵入營侍候,但身為天地會香主,調戲會中婦女乃是厲禁,眾兄弟麵上也不好看,隻有幹咽饞涎,等候機會了。


    第三十九回


    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


    沿途官員迎送,賄賂從豐。韋小寶自然來者不拒,迤邐南下,行李日重。跟天地會兄弟們說起,就道我們敗壞韃子的吏治,賄賂收得越多,百姓越是抱怨,各地官員名聲不好,將來起兵造反,越易成功,等於是“反清複明”。徐天川等深以為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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