群雄大為詫異,韋香主昨晚之事確實太過荒唐。宿娼嫖院,那也罷了,卻從妓院裏抬了一張大床出來,搬了七個女子招搖過市,亂七八糟,無以複加,原來竟是為了相救顧炎武和吳六奇,那當真想破頭也想不到了,當下齊問端詳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咱們在昆明之時,眾位哥哥假扮吳三桂的衛士,去妓院喝酒打架。兄弟覺得這計策不錯,昨晚依樣葫蘆,又來一次。”群雄點頭,均想:“原來如此。”韋小寶心想若再多說,不免露出馬腳,便道:“這中間的詳情,也不用細說了。”伸手入懷,摸了吳六奇那封書信出來。


    錢老本接了過來,攤在桌上,與眾同閱,隻見信端寫的是“伊璜仁兄先生道鑒”,信末署名是“雪中鐵丐”四字。大家知道“雪中鐵丐”是吳六奇的外號,但“伊璜先生”是誰卻都不知。群雄肚裏墨水都頗為有限,猜到信中所雲“西南即有大事”是指吳三桂將要造反,但什麽“欲圖中山、開平之偉舉”,什麽“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”這些典故隱語,卻全然不懂,各人麵麵相覷,靜候韋小寶解說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兄弟肚裏脹滿了揚州湯包和長魚麵,墨水是半點也沒有的。眾位哥哥肚裏,想必也是老酒多過墨水。顧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來,咱們請他老先生解說便是。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親兵報道有客來訪,一個是大喇嘛,一個是蒙古王子。韋小寶請天地會群雄以親兵身分隨同接見,生怕這兩個“結義兄長”翻臉無情,一麵又去請阿琪出來。


    相見之下,桑結和葛爾丹卻十分親熱,大讚韋小寶義氣深重。待得阿琪歡歡喜喜的出來相見,葛爾丹更心花怒放。這時阿琪手銬早已除去,重施脂粉,打扮齊整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幸好兩位哥哥武功蓋世,殺退了妖人,否則的話,兄弟小命不保。這批妖人武藝不弱,人數又多。兩位哥哥以少勝多,打得他們屁滾尿流,落荒而逃,兄弟佩服之至。咱們來擺慶功宴,慶賀兩位哥哥威震天下,大勝而歸。”


    桑結和葛爾丹明明為神龍教所擒,幸得韋小寶釋放洪夫人,將他二人換回,但在韋小寶說來,倒似是他二人將敵人打得大敗虧輸一般。桑結臉有慚色,心中暗暗感激。葛爾丹卻眉飛色舞,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。


    欽差一聲擺酒,大堂中立即盛設酒筵。韋小寶起身和兩位義兄把盞,諛詞潮湧,說到後來,連桑結也忘了被擒之辱。隻是韋小寶再讚他武功天下第一,桑結卻連連搖手,自知比之洪教主,實在遠為不及。


    喝了一會酒,桑結和葛爾丹起身告辭。韋小寶道:“兩位哥哥,最好請你們兩位各寫一道奏章,由兄弟呈上皇帝。將來大哥要做西藏活佛,二哥要做‘整個兒好’,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邊鼓。”說到這裏,放低了聲音,道:“日後吳三桂這老小子起兵造反,兩位哥哥幫著皇帝打這老小子,咱們的事那有不成功之理?”兩人大喜,齊說有理。


    韋小寶領著二人來到書房。葛爾丹道:“愚兄文墨上不大來得,這道奏章,還是兄弟代寫了罷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兄弟自己的名字,隻有一個‘小’字,寫來擔保是不會錯的,那個‘韋’字就靠不住了。這個‘寶’字,寫來寫去總有些兒不對頭。咱們叫師爺來代寫。”桑結道:“這事十分機密,不能讓人知道。愚兄文筆也不通順,對付著寫了便是。好在咱們不是考狀元,皇上也不來理會文筆好不好,隻消意思不錯就是了。”他每根手指雖斬去了一節,倒還能寫字,於是寫了自己的奏章,又代葛爾丹寫了,由葛爾丹打了手印,畫上花押。


    三人重申前盟,將來富貴與共,患難相扶,決不負結義之情。韋小寶命人托出三盤金子,分贈二位義兄和阿琪,備馬備轎,恭送出門。


    回進廳來,親兵報道吳知府已押解犯人到來。韋小寶吩咐吳之榮在東廳等候,將顧炎武等三人帶到內堂,開了手銬,屏退親兵,隻留下天地會群雄,關上了門,躬身行禮,說道:“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,率同眾兄弟參見顧軍師和查先生、呂先生。”


    那日查伊璜接到吳六奇密函,大喜之下,約了呂留良同到揚州,來尋顧炎武商議,不料吳之榮剛好查到顧炎武的詩集,帶了差衙捕快去拿人,將查呂二人一起擒了去。一加抄檢,竟在查伊璜身上將吳六奇這通密函抄了出來。三人愧恨欲死,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緊,吳六奇這密謀一泄漏,可壞了大事。不料想奇峰陡起,欽差大臣竟然自稱是天地會的香主,不由得驚喜交集,如在夢中。


    當日河間府開殺龜大會,韋小寶並沒露麵,但李力世、徐天川、玄貞道人、錢老本等人均和顧炎武相識。顧、呂二人當年在運河舟中遇險,曾蒙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相救,待知眼前這個少年欽差便是陳近南的弟子,當下更無懷疑,歡然敘話。查伊璜說了吳六奇信中“中山、開平、青田先生”的典故,天地會群雄這才恍然,連說好險。


    呂留良歎道:“當年我和顧兄,還有一位黃梨洲黃兄,得蒙尊師相救,今日不慎惹禍,又得韋兄弟解難。唉,當真百無一用是書生,賢師徒大恩大德,更無以為報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大家是自己人,呂先生又何必客氣?”


    查伊璜道:“揚州府衙門的公差突然破門而入,真如迅雷不及掩耳,我一見情勢不對,忙想拿起吳兄這封信來撕毀,卻已給公差抓住了手臂,反到背後。隻道這場大禍闖得不小,兄弟已打定主意,刑審之時,招供這寫信的‘雪中鐵丐’就是吳三桂。反正兄弟這條老命是不能保了,好歹要保得吳六奇吳兄的周全。”


    眾人哈哈大笑,都說這計策真妙。查伊璜道:“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。‘雪中鐵丐’名揚天下,隻怕拉不到吳三桂頭上。問官倘若調來吳兄的筆跡,一加查對,那就非揭露真相不可了。”顧炎武道:“我們兩次泄漏了吳兄的秘密,兩次得救,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,韃子氣運不長,吳兄大功必成。可是自今以後,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,總不成第三次又有這般運氣。”眾人齊聲稱是。顧炎武問韋小寶:“韋香主,你看此事如何善後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難得和三位先生相見,便請三位在這裏盤桓幾日,大家一起喝酒。再把吳之榮這狗官叫來,讓他站在旁邊瞧著,就此嚇死了他。如狗官膽子大,嚇他不死,一刀砍了他狗頭便是。”顧炎武笑道:“這法兒雖是出了胸中惡氣,隻怕泄漏風聲。這狗官是朝廷命官,韋香主要殺他,總也得有個罪名才是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沉吟片刻,說道:“有了。就請查先生假造一封信,算是吳三桂寫給這狗官的。這狗官吹牛,說道依照排行算起來,吳三桂是他族叔什麽的,要是假造書信嫌麻煩,就將吳六奇大哥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。隻消換了上下的名字。不論是誰跟吳三桂勾結,我砍了他的腦袋,小皇帝一定禦準。”


    眾人一齊稱善。顧炎武笑道:“韋香主才思敏捷,這移花接木之計,可說是一箭雙雕,即以其人之道,還治其人之身。伊璜兄,就請你大筆一揮罷。”查伊璜笑道:“想不到今日要給吳三桂這老賊做一次記室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以己度人,隻道假造一封書信甚難,因此提議原信照抄。但顧、查、呂三人乃當世名士,提筆寫信,便如韋小寶擲骰子、賭牌九一般,直是家常便飯,何足道哉?查伊璜提起了筆,正待要寫,問道:“不知吳之榮的別字叫作什麽?吳三桂寫信給他,如用他別字,更加顯得熟絡些。”韋小寶道:“高大哥,請你去問問這狗官。”


    高彥超出去詢問,回來笑道:“這狗官字‘顯揚’。他問為什麽問他別字。我說欽差大臣要寫信給京裏吏部、刑部兩位尚書,詳細稱讚他的功勞,呈報他的官名別字。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攏來,賞了我十兩銀子。”說著將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拋一拋。眾人又都大笑。


    查伊璜一揮而就,交給顧炎武,道:“亭林兄你瞧使得嗎?”顧炎武接過,呂留良就著他手中一起看了,都道:“好極,好極。”呂留良笑道:“這句‘豈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,竟應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’,將這個‘吳’字可扣得極死,再也推搪不了。”顧炎武笑道:“這兩句‘欲斬白蛇而賦大風,顧吾侄納圯下之履;思奮濠上而都應天,期賢阮取誠意之爵’,那是從六奇兄這句‘欲圖中山、開平之偉舉,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’之中化出來的了。”查伊璜笑道:“依樣葫蘆,邯鄲學步。”


    天地會群雄麵麵相覷,不知他三人說些什麽,隻道是什麽幫會暗語,江湖切口。


    顧炎武於是向眾人解說,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時自稱“吳國公”,後來又稱“吳王”,這剛好和吳三桂、吳之榮的姓氏相同;斬白蛇、賦大風是漢高祖劉邦的事,圯下納履是張良的故事;朱元璋起於濠上而定都應天,爵封誠意伯的就是劉伯溫;“賢阮”就是“吾侄”,是西晉阮籍、阮鹹叔侄的典故。


    韋小寶鼓掌道:“這封信寫得比吳六奇大哥的還要好,這吳三桂原是想做皇帝。隻不過將他比做漢高祖、明太祖,未免太捧他了。”呂留良笑道:“這是吳三桂自己捧自己,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對,對!我忘了這是吳三桂自己寫的。”查伊璜問道:“下麵署什麽名好?”顧炎武道:“這一封信,不論是誰一看,都知是吳三桂寫的,署名越含糊,越像真的,就署‘叔西手劄’四字好了。”對錢老本道:“錢兄,這四個字請你來寫,我們的字有書生氣,不像帶兵的武人。”


    錢老本拿起筆來,戰戰兢兢的寫了,歉然道:“這四個字歪歪斜斜的,太不成樣子。”顧炎武道:“吳三桂是武人,這信自然是要記室寫的。這四個字署名很好,沒有章法間架,然而很有力道,像武將的字。”


    查伊璜在信封上寫了“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”十二字,封入信箋,交給韋小寶,微笑道:“偽造書信,未免有損陰德,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。不過為了興複大業,也隻好不拘小節了。”韋小寶心想:“對付吳之榮這種狗賊,造一封假信打什麽緊?讀書人真酸得可以。”收起書信,說道:“這件事辦好之後,咱們來喝酒,給三位先生接風。”


    顧炎武道:“韋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,定是明室中興的柱石,鄧高密、郭汾陽也不過如是。若能扳倒了吳三桂這老賊,更如去韃子之一臂。韋兄弟這杯酒,待得大功告成之時再喝罷。咱們三人這就告辭,以免在此多耽,走漏風聲,壞了大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中雖對顧炎武頗為敬重,但這三位名士說話咬文嚼字,每句話都有典故,什麽“鄧高密、郭汾陽”的不知所雲,要聽懂一半也不大容易,跟他們多談得一會,便覺周身不自在,聽說要走,正是求之不得,心道:“你們三位老先生賭錢是一定不喜歡的,見了妓院裏的姑娘隻怕要嚇得魂不附體。我若罵一句‘他媽的’,你們非瞪眼珠、吹胡子不可,還是快快的請罷。”


    於是取出一疊銀票,每人分送三千兩,以作盤纏,請徐天川和高彥超出後門護送出城。


    顧、查、呂三人一走,韋小寶全身暢快,心想:“朝廷裏那些做文官的,個個也都是讀書人,偏是那麽有趣。江蘇省那些大官,好比馬撫台、慕藩台,可也比顧先生、查先生他們好玩。若是交朋友哪,吳之榮這狗頭也勝於這三位老先生了。”正想到巡撫、布政司,親兵來報,巡撫和布政司求見。韋小寶一凜:“難道走漏了風聲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出廳相見,見二人臉上神色肅然,心下不禁惴惴。賓主行禮坐下。巡撫馬佑從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,站起身來雙手呈上,說道:“欽差大人,出了大事啦。”韋小寶接過公文,交給布政司慕天顏,道:“兄弟不識字,請老兄念念。”慕天顏道:“是。”打開了公文,他早已知道內容,說道:“大人,京裏兵部六百裏緊急來文,吩咐轉告大人,吳三桂這逆賊舉兵造反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聽大喜,忍不住跳起身來,叫道:“他媽的,這老小子果然幹起來啦。”


    馬佑和慕天顏麵麵相覷。欽差大人一聽到吳三桂造反的大消息,竟然大喜若狂,不知是何用意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皇上神機妙算,早料到這件事了。兩位不必驚慌。皇上的兵馬、糧草、大炮、火藥、餉銀、器械,什麽都預備得妥妥當當的。吳三桂這老小子不動手便罷,他這一造反,咱們非把他的陳圓圓捉來不可。”馬佑和慕天顏雖聽他言語不倫不類,但聽說皇上一切有備,倒也放心不少。吳三桂善於用兵,麾下兵強馬壯,一聽得他起兵造反,所有做官的都膽戰心驚,隻怕頭上這頂烏紗帽要保不住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。”二人齊道:“請道其詳。”韋小寶道:“這個消息,兩位是剛才得知嗎?”馬佑道:“是。卑職一接到兵部公文,即刻知會藩台大人,趕來大人行轅。”韋小寶道:“當真沒泄漏?”兩人齊道:“這是軍國大事,須請大人定奪,卑職萬萬不敢泄漏。”韋小寶道:“可是揚州府知府卻先知道了,豈不是有點兒古怪嗎?”


    馬佑和慕天顏對望了一眼,均感詫異。馬佑道:“請問大人,不知吳知府怎麽說?”韋小寶道:“他剛才鬼鬼祟祟的來跟我說,西南將有大事發生,有人要做朱元璋,他要做劉伯溫。勸我識時務,把你們兩位扣了起來。我聽了不懂,什麽朱元璋、劉伯溫,胡說八道,正在罵他,你們兩位就來了。”


    兩人大吃一驚,臉色大變。馬佑庸庸碌碌,慕天顏卻頗有應變之才,低聲道:“那吳某如此說,是勸大人造反。他不要腦袋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我要他說得明白些,他老是拋書袋,什麽先發後發。我說老子年紀輕輕,已做了大官,還不算先發嗎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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