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病漢見風際中站穩了馬步,左掌高,右掌低,擺成個“古鬆矯立勢”,當即欺身上前,伸手往他右肩撥去。風際中右足退了一步,側肩讓開,卻不敢出掌還手。那病漢怒道:“你這壞人,你不轉陀螺?”伸手又往他右肩撥去。風際中又再後退,不料左肩後突然一股大力推到,登時身不由主,在那病漢大笑聲中急速旋轉,待要使“千斤墜”定住身子,卻給那病漢在後腰用力撥動,又轉了起來。


    吳之榮見那病漢和對頭為難,陡然間現出生機,當下一步一跌的向前幾步,假裝腳下一絆,摔倒在地。雙兒用力拉扯,他隻不肯起身。韋小寶大急,生怕他為人救去,向敵人說出真相,左手托住他下顎,使勁一捏,吳之榮便張開口來。韋小寶從靴筒中拔出匕首,往他口中一絞,將他舌頭割去了大半截。吳之榮痛得暈了過去。


    雙兒隻道韋小寶已將這奸賊殺死,叫道:“相公,快走!”兩人向前飛奔。


    兩人奔不到一裏,便聽得身後馬蹄聲響,有人騎馬追來。韋小寶向左首的亂石岡一指,兩人離開小路,奔入亂石堆中。


    那病漢和一名仆人騎馬追到,眼見得馬匹不能馳入亂石堆中,那仆人躍下馬來,叫道:“兩個小孩別怕。我家少爺叫你們陪他玩,快回來。”韋小寶道:“要轉陀螺嗎?老子可不幹。”逃得更加快了。那仆人追入亂石堆,韋小寶和雙兒腳下甚快,那仆人追趕不上。那病漢叫道:“捉迷藏麽?有趣,有趣!”下了馬背,咳嗽不停,從南抄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和雙兒轉身向東北角奔逃,反向那仆人奔去。那仆人撲過來要捉韋小寶。韋小寶使出九難所授的“神行百變”功夫,身子一側,那仆人便撲了個空。雙兒反手一掌,打向他後腰。那仆人見她小小年紀,毫沒放在心上,竟不招架,伸手去扭她右臂。


    雙兒左掌疾落,嚓的一聲,已斬中他後腰。那仆人吃痛,“啊”的一聲叫了出來,便在這時,雙兒已抓住他右手手腕,反過來一扭,喀喇一響,扭斷了他手肘關節。


    那病漢“咦”的一聲,從一塊岩石跳到另一塊岩石,幾個起落,縱到雙兒身前,左手揮出,雙兒頭上帽子落地,滿頭青絲散了開來。那病漢笑道:“是個姑娘!”伸手抓住了她長發。雙兒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一招“雙回龍”,雙肘後撞,那病漢笑道:“好!”左手自左而右一掠,抓住她兩隻手掌,反在背後,跟著右手將她長發在她雙手手腕繞了兩轉,再打個結,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雙兒急得哭了出來,叫道:“相公,快逃,快逃!”那病漢伸指在她腰裏輕輕一戳,點了穴道,笑道:“他逃不了的。”撇下雙兒,向韋小寶追去,片刻間便已追近。


    韋小寶在亂石中東竄西走,那病漢幾次要抓到了,都讓他以“神行百變”功夫逃開。那病漢笑道:“你捉迷藏的本事倒好啊。”韋小寶氣力不足,奔跑了這一陣,已然喘息籲籲,知道再過一會非給他抓到不可,叫道:“你捉我不到,現下輪到我捉你了。你快逃,我來捉你了。”說著轉過來,向那病漢撲去。


    那病漢嘻嘻一笑,果真轉身便逃,也在亂石堆中轉來轉去。韋小寶早瞧出他武功雖高,為人卻癡癡呆呆,三十歲左右年紀,行事仍如孩童一般,可是他在亂石堆中倏來倏往,剛見他在東邊,眼睛一霎,身形已在西邊出現,神速直如鬼魅。韋小寶又駭異,又佩服,叫道:“我定要捉住你,你逃不了的!”假裝追趕,奔到雙兒身邊,一把將她抱起,大聲叫道:“喂,我就算抱了一個人,也追得上你。”


    那病漢哈哈大笑,叫道:“嗚嘟嘟,吹法螺,咳咳……嗚哩哩,吹牛皮!”


    韋小寶抱著雙兒,裝著追趕病漢,卻越走越遠。那病漢叫道:“沒用的小東西,你還捉不住我……咳咳……”向著他搶近幾步。韋小寶叫道:“這一下還不捉住你?你咳得逃不動了。”說著作勢向他一撲。


    那老婦在遠處怒喝:“小鬼!你膽敢引我孩兒咳嗽!”嗤的一聲,一粒石子破空飛來。石子雖小,聲響驚人。韋小寶叫聲:“啊喲!”蹲下身子躲避,終究慢了一步。那石子正中腿彎,撲地倒了,和雙兒滾成了一團。那老婦道:“抓過來!”另一名男仆縱身過來,抓住韋小寶和雙兒的背心,提到那老婦麵前,拋在地下。


    那病漢嘻嘻而笑,拍手唱道:“不中用,吃胡蔥,咳咳……跌一交,撲隆通!”


    韋小寶又驚又怒,隻見徐天川、風際中等人都已給長繩縛住,排成了一串,一名仆婦手中拉著長繩,連吳之榮也縛在一串之末。每人頭垂胸前,雙目緊閉,似乎都已失了知覺。


    那老婦道:“這女娃娃女扮男裝,哼,你的分筋錯骨手是那裏學的?那男孩子,你的‘神行百變’功夫跟誰學的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吃了一驚,心想:“這老婆子的眼光倒厲害,知道我這門功夫的名字。”想到人家竟然認了出來,那麽自己的“神行百變”功夫顯然已練得頗為到家,又不禁有些得意,笑道:“什麽神行百變?你說我會‘神行百變’的功夫?”那老婦道:“呸!你這幾下狗跳不像狗跳,蟹爬不像蟹爬,也算是神行百變了?”韋小寶坐起身來,說道:“是你自己說的神行百變,又不是我說的。我怎知是‘神跳百變’呢,還是‘神爬百變’?”


    那病漢拍手笑道:“你會神跳百變,又會神爬百變,哈哈,有趣。”俯身在韋小寶背上點了一指。韋小寶隻感一股炙熱的暖氣直透入身,酸麻的下肢登時靈活,站起身來,說道:“你解穴道的本事,可高明得很哪。”那病漢道:“你快爬,爬一百樣變化出來,又要烏龜爬,又要蛤蟆爬,這才叫得神爬百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我不會神爬百變,你如會,你爬給我看。”那病漢道:“我也不會。我爹說的,武學大師不單是學人家的,還要能別出心裁,獨創一格,才稱得上‘大師’。爹,武學之中,有沒‘神爬百變’這門功夫?”那老翁皺著眉頭,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是武學大師,天下既沒這門功夫,你自己就去創了出來,立一個‘神爬門’……”話未說完,屁股上已吃了那老婦一腳,隻聽她喝道:“別胡說八道!”


    那老婦向兒子橫了一眼,臉上微有憂色,似乎生怕兒子聽了這少年的攛掇,真去創什麽“神爬百變”的新功夫。她不願兒子多想這件事,又問韋小寶:“你叫什麽名字?你師父是誰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這兩個老妖怪,一個小妖怪……不,中妖怪,武功太強,老子是鬥不過的。好漢不吃眼前虧,隻好騙騙他們。老子倘若冒充是吳三桂的朋友,諒他們就不敢難為我了。”向吳之榮瞥了一眼,靈機一動,說道:“我姓吳,名叫吳之榮,字顯揚,揚州府高郵縣人氏。辣塊媽媽,我的叔父平西王不久就要打到北京來。你們要是得罪了我,平西王可要對你們不客氣了!”


    老夫婦和那病漢都大為驚訝,互相望了一眼。那病漢道:“假的!平西王怎會有你這樣的侄兒?”韋小寶道:“怎會是假?平西王家裏的事,你不妨一件件問我。隻要我有一件說錯了,你殺我的頭就是。”那病漢道:“好!平西王最愛的是什麽東西?”韋小寶道:“你說是東西呢,還是人?他最愛的人,從前是陳圓圓,後來陳圓圓年紀大了,他就喜歡了一個叫作‘四麵觀音’的美人,現今他最心愛的美人,叫作‘八麵觀音’。”


    那病漢道:“美人有什麽好愛?我說他最愛的東西。”韋小寶道:“平西王有三件寶貝,他是最愛的了。第一是一張白老虎皮,第二是一顆鴿蛋大的紅寶石,第三是一麵老虎花紋的大理石屏風。”那病漢笑道:“哈哈,你倒真的知道,你瞧!”解開衣扣,左手抓住長袍的大襟往外一揚,露出裏麵所穿的皮裘來。那皮裘白底黑章,正是白老虎皮所製。韋小寶大奇,道:“咦,咦!這是平西王第一心愛的白老虎皮哪,你……你……怎麽偷了得來?”那病漢得意洋洋的道:“什麽偷了得來?是平西王送我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道:“這個我可不信了。我聽我姊夫夏國相說……”那病漢道:“夏國相是你姊夫?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堂姊夫,我堂姊吳之……吳之芳,是嫁給他做老婆的。我姊夫很會打仗,是平西王麾下十大總兵之一。”那病漢點頭道:“這就是了。平西王請我爹媽和我喝酒,我爹媽不去,我獨自去了。平西王親自相陪。他手下的十大總兵都來了。你姊夫排在第一個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啊,還有馬寶馬大哥、王屏藩王大哥,都是頂括括的戰將,好威風啊,好殺氣!”


    那病漢道:“你姊夫說我這張白老虎皮怎樣?”


    韋小寶一意討他歡心,信口開河:“我姊夫說,當年陳圓圓最得寵之時,受了風寒,有點兒傷風咳嗽,聽人說,隻要拿這張白老虎皮當被蓋,蓋得三天,立刻就好了。她向吳……向平西王討這張白老虎皮。平西王言道:‘借你蓋幾天是可以的,賜給你就不行了。這是天下最吉祥的寶貝,八百年隻出一隻白老虎,就算出了,也未必打得到,剝不到皮。這張白老虎皮放在屋裏,邪鬼惡魔一見到,立刻就逃得遠遠地。身上有病,也不用吃藥,隻須將白老虎皮當被蓋,蓋不了幾天就皮到病除,全都好了。人家賭牌九,左門叫作青龍,右門叫作白虎。青龍皮、白虎皮,都是無價之寶。’”


    那老婦聽他說得活靈活現,兒子身上有病,那是她唯一關心之事,聽說白虎皮當被蓋可治咳嗽,雖不甚信,卻亟盼當真如此,說道:“孩兒,平西王將這件寶貝送了給你,你麵子可不小啊。你做了皮袍子穿,真聰明,倘若這白虎皮真能治病……”那病漢皺眉道:“我又沒病,你盡提幹麽?”那老婦笑道:“是,是。你生龍活虎一般,這幾個都是江湖好漢,卻給你轉陀螺、耍流星,玩了個不亦樂乎。”那病漢哈哈大笑,笑聲中夾著幾聲咳嗽。那老婦道:“你晚上睡覺之時,咱們記得把皮袍子蓋在被上。”病漢轉過了頭不理。


    那老翁一指風際中等人,問道:“這些都是平西王的手下?”韋小寶心想:“我冒充是老漢奸的侄子不打緊。要徐三哥他們認是吳三桂的手下,那可一萬個不願意了。他們骨頭硬,別要言語中露出了馬腳。”說道:“他們都是我的手下。我們聽說平西王起義,額駙和公主留在京裏,逃不出來。這吳應熊哥哥跟我最說得來,交情再好不過,我帶這批朋友想到北京去救額駙。這件事雖然凶險,可是大家義氣為重,這叫赴湯蹈火,在所不辭,明知是刀山劍林,也要去闖了。”這幾句話,可說得慷慨激昂之至。


    那老翁點了點頭,走過去雙手幾下拉扯,登時將縛住風際中等人的長繩拉斷,跟著在每人背心輕拍兩記,推拿數下,解開了各人被封的穴道。一名仆婦去解開了雙兒縛住兩手的頭發。那老翁對韋小寶道:“單憑你這一麵之辭,也不能全信,這事牽連重大,你說是平西王的侄子,可有什麽證據?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老爺子,這可為難了。我的爹娘卻不是隨身帶的。這樣罷,咱們去北京見額駙,倘若他已給皇帝拿了,咱們就去見建寧公主。公主定會跟你們說,我是貨真價實、童叟無欺的吳之榮。”心想一到北京,那裏還怕你們胡來,就算當真給他們扭了去見建寧公主,自己就冒充是天上的玉皇大帝,公主也必點頭稱是。


    那老翁和老婦對望了一眼,沉吟未決。韋小寶突然想起,笑道:“啊,有了,我身上有一封平西王寫的家書,這封信給旁人見到了,我不免滿門抄斬。你們既是平西王的朋友,瞧一瞧倒也不妨。”說著伸手入懷,取出查伊璜假造的那封書信,交給老翁。那老翁抽出書箋,在沉沉暮色之中觀看。韋小寶還怕他們不懂,解說道:“斬白蛇、唱大風歌什麽的,是說朱元璋……”他不解說倒好,一解便錯,將劉邦的事說成了朱元璋,幸好那老翁、老婦正在凝神閱信,沒去留意他說些什麽。


    那老婦看了信後,說道:“那是沒錯的了。平西王要做漢高祖、明太祖,請他去做張子房、劉伯溫。二哥,平西王說起義是為了複興明室,瞧這信中的口氣,哼,他……他自己其誌不小哇。”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說道:“你年紀輕輕……”心中自然是說:“你這小娃兒,也配做張子房、劉伯溫麽?”


    那老翁將信摺好,套入信封,還給韋小寶,道:“果然是平西王的令侄,我們適才多有得罪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好說,好說。不知者不罪。”這時徐天川等均已醒轉,聽韋小寶自稱是吳三桂的侄兒,對方居然信之不疑,無不大為詫異,但素知韋香主詭計多端,當下都默不作聲。韋小寶心想:“老子曾對那蒙古大胡子罕帖摩冒充是吳三桂的兒子,兒子都做過,再做一次侄兒又有何妨?下次冒充是吳三桂的爸爸便是,隻要能翻本,就不吃虧。”


    這時天色已甚為昏暗,眾人站在荒郊之中,一陣陣寒風吹來,那病漢不住咳嗽。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請問老爺子、老太太貴姓?”那老婦道:“我們姓歸。”韋小寶心道:“什麽姓不好姓,卻去姓個烏龜的‘龜’,真正笑話奇談。”那老婦瞧著兒子,說道:“這就天黑了,得找個地方投宿,別的事慢慢再商量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剛才我在山岡之上,見到那邊有煙冒起來,有不少人家,咱們這就借宿去。”說著向莊家大屋的方向一指。其實此處離莊家大屋尚有十來裏地,山丘阻隔,瞧得見什麽炊煙?


    那男仆牽過兩匹馬來,讓病漢、老翁、老婦乘坐。老婦和病漢合乘一騎,她坐在兒子身後,伸手摟住了他。韋小寶等本來各有坐騎,一齊上馬,四名仆役步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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