陶紅英見他膽敢毆打公主,大吃一驚,隨即伸出手指,在公主腰間和胸口連點三下,封了她上身數處穴道。韋小寶這才放開了手,低聲道:“姑姑,大事不好,皇帝要殺我,這就得趕快逃出去。”陶紅英道:“外邊侍衛很多。我早就到了,在花壇後麵等了大半個時辰,才得鑽空子過來。你瞧。”輕輕推進窗格一線。


    韋小寶湊眼望出去,果見七八名侍衛提了燈籠來回巡邏,一轉念間,想起瘦頭陀和毛東珠的法子,心想:“他兩個運氣不好,撞到了歸辛樹夫婦。老子就學學他們的樣。總不成歸家這三人借屍還魂,又來打公主的轎子。”對公主道:“公主,你別喝醋。她是我的姑姑,就是我爹爹的妹子,我媽媽的姊姊。你不用亂發脾氣。”


    公主給陶紅英點了穴道後,氣得幾欲暈去,聽了韋小寶這幾句話,心意登和,也沒想到“爹爹的妹子”和“媽媽的姊姊”不能是同一個人,總之這女人不是小桂子的相好,那就沒事了,當下臉上露出笑容,說道:“那麽快放開我。”韋小寶要討她歡喜,說道:“你是我老婆,快叫姑姑。”公主很高興,居然便叫了聲:“姑姑!”


    陶紅英莫名其妙,眼見兩人剛才還在打大架,怎麽公主居然叫起自己“姑姑”來?韋小寶道:“你去吩咐把轎子抬進屋來,然後叫人出去,關上了門,我和你一起坐在轎裏。咱們混出宮去,立即拜堂成親。拜堂的時候一定得有個長輩在旁瞧著,這才算數。我們的姑姑就是長輩了,你說好不好?”公主大喜,臉上一紅,低聲道:“很好!”韋小寶推她背心,催道:“快去,快去!”


    公主給他催得緊了,也不等上身穴道解開,便走到門口吩咐:“把轎子抬進屋來!”


    一眾太監宮女都感奇怪,但這位公主行事向來匪夷所思,平日吩咐下來什麽事,總是合乎常情的極少,異想天開的甚多,當即齊聲答應,抬轎過來。慎太妃鸞轎可抬進慈寧宮,悄悄將瘦頭陀和毛東珠抬出去。韋小寶這住屋數尺闊的門口,公主的翟轎怎抬得進門?隻進了兩條轎杆,轎身塞在門口,便進不來了。公主罵道:“不中用的東西,通統給我滾出去。”在轎前抬轎的兩名太監均想:“門口就這麽寬,又怎怪得我們?”當下從轎畔鑽了出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在公主身邊低聲道:“你吩咐眾侍衛不要進來。”公主大聲道:“小桂子,你給我好好在屋裏耽著,不許出來。”韋小寶大聲道:“是,時候不早了,請公主殿下早回休息罷。”公主罵道:“我偏偏要出去逛逛,你管得著嗎?”韋小寶大聲道:“宮裏鬧刺客,公主殿下還是小心些為是。”公主道:“皇上養了這一大批侍衛,淨會吃飯不管事。大家給我站在屋子外麵,不許進去。”眾侍衛齊聲答應。


    韋小寶鑽進轎子坐下,招了招手。陶紅英解開公主身上穴道,公主也進轎去,坐在他身前懷裏。韋小寶左手摟住了她,低聲對陶紅英道:“姑姑,請你陪我們出宮罷。”心想她武功了得,有她在轎旁護送,倘若給人拆穿西洋鏡,也好幫著打架殺人。


    陶紅英當即答允,她穿的是宮女服色,站在公主轎邊,誰也不會起疑。公主喝道:“抬了轎子走。”兩名在前抬轎的太監又從轎側鑽入門裏,和在轎後抬轎的太監一齊提起轎杠,將轎子倒退數步,轉過身來,抬起來走了,心中都大為奇怪:“怎麽轎子忽然重了?”


    公主聽著韋小寶的指點,吩咐從神武門出宮。翟轎來到神武門,宮門侍衛見公主翟轎要深夜出宮,上前盤問。公主從轎中一躍而出,喝道:“我要出宮,快開門。”


    這晚神武門當值的侍衛領班是趙齊賢,當即躬身行禮,陪笑道:“啟稟殿下,宮裏今晚鬧刺客,不大平靜,請殿下等天亮了再出宮罷。”公主怒道:“我有急事,怕什麽刺客?”趙齊賢本來不敢違拗,但知額駙吳應熊已誅,公主夤夜出宮,說不定跟吳三桂的造反有甚牽連,明日查究起來,脫不了重大幹係,接連請了幾個安,隻是不肯下令開門,實在給公主逼得急了,便道:“既是如此,待奴才去請示多總管,請公主稍待,奴才請示之後,立即飛奔回來開啟宮門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公主隻是發脾氣,趙齊賢卻說什麽也不肯開門,還要去找多隆,那是大糟而特糟了,危急之中便道:“趙齊賢,你知我是誰?”趙齊賢跟隨他辦事已久,自然認得他聲音,又驚又喜,問道:“是韋副總管?”韋小寶笑道:“正是。”從轎中探頭出來,招了招手。趙齊賢忙走近身去。韋小寶低聲道:“我奉皇上密旨,去辦一件機密大事,我隻要一露麵,就會壞事,因此皇上吩咐我坐在公主的轎子裏,請公主遮掩了出去。”趙齊賢素知他深得皇上寵幸,行事神出鬼沒,更無懷疑,忙道:“是,是。卑職這就開門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靈機一動,低聲道:“你想不想升官發財?”趙齊賢跟著他辦事,數年間官已升了兩級,財已發了二萬多兩銀子,一聽“升官發財”四字,知道韋副總管既問到這句話,那又是在提拔栽培自己了,心花怒放之下,忙屈膝請安,說道:“多謝副總管栽培。副總管有什麽差遣,卑職粉身碎骨,在所不辭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這句話是你自己說的。大炮轟來,炸得你粉身碎骨,你說過在所不辭,須怪不得我。”低聲道:“有一批反賊跟吳三桂勾結。皇上定下妙計,這當兒已騙得他們聚在我伯爵府中。皇上派我帶領前鋒營人馬,前去擒拿。前鋒營素來跟我的驍騎營不對,你可知皇上為什麽派我去帶領前鋒營?”


    趙齊賢道:“卑職笨得很,這個可不知道了。”韋小寶壓低了嗓子,說道:“前鋒營的阿統領跟吳三桂勾結,皇上要乘機一網打盡。公主是吳三桂的媳婦,他們一見到公主,就不起疑了。”趙齊賢恍然大悟,道:“原來如此。想不到阿統領竟敢大逆不道。這件事多半也是給韋副總管查出來的,立了大功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件功勞,是皇上自己安排好了,交在我手裏的。咱們是好兄弟,有官同升,有財同發,你帶四十名侍衛,跟我一起去立功罷。”


    趙齊賢大喜,連聲稱謝,忙請公主升轎,點了四十名素日大拍自己馬屁的侍衛,說道奉了密旨辦事,大開神武門,護送公主翟轎出宮,吩咐餘下的六十名衛士嚴加守衛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宮門今晚無論如何是不可開了,除非有多總管和我的命令,否則什麽人都不能放出宮去。”趙齊賢轉傳韋小寶的號令,餘下六十名宮門侍衛齊聲答應。


    銅帽兒胡同離皇宮並不甚遠,一行人不多時已行近忠勇伯府。一路上韋小寶一顆心跳個不住,隻怕行到半路,前麵已炮火連天,幸好始終靜悄悄地並無動靜。


    將到胡同口,前鋒營統領阿濟赤已得報公主翟轎到來,上前迎接。


    公主在轎中一麵給韋小寶在身上揉揉搓搓,一麵已得他詳細囑咐,如何行事,聽得阿濟赤通名迎接,當即從轎簾後探頭出來,說道:“阿統領,皇上密旨,今晚交辦的事情十分要緊,你一切都預備好了?”


    阿濟赤躬身道:“是,都預備好了。”公主低聲道:“那些大炮,也都已安排定當?”阿濟赤道:“是,是南懷仁南大人親自指揮。”韋小寶在轎中聽得分明,心道:“皇上果然沒騙我。南懷仁這洋鬼子在這裏親自瞄準,那還有打不中的?”公主道:“皇上吩咐,要我進伯爵府去辦一件事,你跟著我進去罷。”


    阿濟赤道:“回殿下:時候緊迫,這時候不能進去了。”公主怒道:“什麽不能進去?這是聖旨,你也敢違抗嗎?”阿濟赤道:“奴才不敢。不過……不過,實在很危險。殿下萬金之體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在轎中一聲咳嗽,陶紅英搶上一步,出指如風,已在阿濟赤左右腰間和脅下三處要穴各點一指。阿濟赤一聲輕呼,上身已動彈不得,隨覺背心一涼,跟著一陣劇痛,一把利刃已在他背上劃破了一道長長的口子,這一下隻嚇得魂飛天外,全然不明所以。


    公主道:“皇上密旨,你如不奉旨,立刻砍了,還將你滿門抄斬。”阿濟赤顫聲道:“是,是。”韋小寶心念一動:“這些禦前侍衛跟著我辦事,一向聽話,何必要他們送命?不如讓前鋒營去做替死鬼。”在公主耳邊低聲道:“要他點五十名前鋒營官兵,跟了咱們進去。”公主喝道:“你帶五十名手下軍士,跟咱們進去辦事。”阿濟赤顫聲應道:“是……是……”當即傳下號令,點了五十名軍士,跟在公主轎後,直進伯爵府中。韋小寶吩咐趙齊賢率領禦前侍衛,守在門外。


    轎子抬到第二進廳前,公主和韋小寶都下了轎,吩咐五十名軍士在天井中列隊等候。陶紅英押著阿濟赤,四人走進花廳。


    一推開廳門,隻見陳近南、沐劍聲、徐天川諸人都在廳上。眾人見韋小寶帶進來一位貴婦、一個宮女、還有一名武官,都大感詫異。


    韋小寶招招手,眾人都聚了攏來。他低聲道:“皇帝知道咱們在這裏聚會,胡同外已圍滿了官兵,還有十幾門大炮,對準了這裏。”


    群豪大吃一驚,盡皆變色。柳大洪道:“大夥兒衝殺出去。”韋小寶搖頭道:“不成!外麵官兵很多,大炮更加厲害。我已帶來了幾十名官兵。大家剝了他們的衣服,這才混出去。”


    群豪齊稱妙計。


    韋小寶回過身來,向公主說了,公主點點頭,對阿濟赤道:“傳二十名軍士進來。”


    阿濟赤早見情勢不妙,隻是鋼刀格在頸中,那敢違抗,隻得傳出號令。


    天地會和沐王府的群豪守在門口,待前鋒營二十名軍士一進花廳,立即拳打腳踢、肘撞指戳,將二十人打倒在地。第二次叫進十五名,第三次又叫進十五名,五十名軍士盡數打倒後,剝下衣衫,群豪換在自己身上。連公主也都換上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沐劍屏和曾柔跟著眾人更換衣衫,卻不見雙兒,忙問曾柔。曾柔道:“雙兒妹子見你進宮這麽久不回來,歸二俠他們進宮去行刺,又沒半點消息,好生放心不下,隨同風大爺出去打探消息。”沐劍屏道:“他二人吃過中飯就出去了,怎麽這時候還不回來?”韋小寶皺起了眉頭,好生記掛,雖想風際中武藝高強,當能護得雙兒周全,但他二人不知皇帝的布置,倘若眾人逃走之後,他二人卻又回來,剛好大炮轟到,豈不糟糕?微一凝思,對錢老本道:“錢大哥,風大哥和雙兒出去打探消息,還沒回來,須得在這裏多做記號,好讓他們見到之後,立即離去。”


    錢老本答應了,時勢緊迫,便拔出短刀,在兩名清兵大腿上戳了兩刀,割下衣衫,在兩人傷口中蘸了鮮血,在各處門上寫下“快逃”兩個大血字。一連寫了八道門戶,各人換衣也已完畢。


    韋小寶帶領眾人,到馬廄牽了坐騎。四名天地會的部屬假扮太監,抬了公主的翟轎,押著阿濟赤從伯爵府出來,那五十名軍士或穴道遭封,或手腳受縛,都留在伯爵府中。


    韋小寶仍坐在公主轎中,出府之後,歎了口氣,心想:“府裏服侍我的那些門房、馬夫、廚子、親兵、男女仆役,可都不免給大炮轟死了,但如叫他們一起出來,非給外麵的官兵瞧出破綻不可。”又想:“那日在五台山大家假扮喇嘛,救了老皇爺的性命,今天用的仍是這條計策。這一條烏龜脫殼之計,先救老皇爺,再救小桂子,倒大大的有用。”


    群豪擁著公主和阿濟赤來到胡同外,但見官兵來去巡邏,戒備森嚴之極,但大炮排在何處,一時卻瞧不到。


    韋小寶身離險地,籲一口長氣,眼見師父和眾位朋友都免了炮火之災,甚感喜慰,對趙齊賢道:“這阿統領犯上作亂,大逆不道,你去把他押在牢裏,除非皇上親自要提審,否則等我回來再發落好了。”趙齊賢答應了。韋小寶又道:“這人是欽犯,皇上恨他入骨,一聽到他名字就要大發脾氣。你跟眾兄弟說,大家小心些,別讓皇上聽到這反賊的名字。”趙齊賢接了號令,帶領四十名禦前侍衛,押著阿濟赤而去。阿濟赤陷身天牢,此後何時得脫,韋小寶也不費心去理會了。


    群豪默不作聲,隻往僻靜處行去。走出裏許,韋小寶舍轎乘馬。陳近南問他:“歸二俠他們入宮行刺,後來怎樣了?”韋小寶道:“他們三個……”突然間隻聽得砰、砰、砰響聲大作,跟著伯爵府上空黑煙彌漫,遠遠望去,但見梁木磚瓦在空中亂飛。


    群豪隻覺腳底下土地震動,這時大炮聲兀自隆隆不絕,伯爵府中血紅的火焰向上升起,高達十餘丈。


    群豪和銅帽兒胡同相距已遠,仍覺到一陣陣熱氣撲麵而來。眾人相顧駭然,都想不到大炮的威力竟如此厲害,倘若遲走片刻,那裏還有命在?


    柳大洪罵道:“他奶奶的,這麽驚天動地的……”隻聽得又是砰砰炮響,將他下麵的話聲都淹沒了。遠望伯爵府,但見火光一暗,跟著火焰上衝雲霄,燒得半邊天都紅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:“這炮聲小皇帝一定也聽見了,要是他派人來叫我去說話,西洋鏡立刻拆穿。”對陳近南道:“師父,咱們得趕緊出城。等到訊息一傳開,城門口盤查嚴密,就不容易出去了。”陳近南道:“不錯,這就走罷。”公主當即躍出轎來。


    韋小寶轉頭對公主道:“你先回宮去,等得事情平靜之後,我便來接你。”公主又驚又怒,喝道:“你說什麽?”韋小寶又說了一遍。公主叫道:“你過橋抽板,這就想撇下我不理了麽?”韋小寶道:“不,不是……”一言未畢,啪的一聲,臉上已重重吃了個耳光。


    群豪盡皆愕然。適才炮火震撼天地,人人都想若非韋小寶設計相救,各人這當兒早已化為飛灰,絕無逃生之機,因此即使平日對這少年香主並不如何瞧得起的,此刻也不由得不感激佩服,突然見公主出手便打,當下便有人搶過來將她推開,更有人出言呼叱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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