洪夫人搖搖頭,說道:“你武功天下第一,何必要人幫?”洪教主大怒,叫道:“你也反我?你也是本教的叛徒?”洪夫人冷冷的道:“不錯,你就隻顧自己。我如幫你,終究還是不免給你殺了。”洪教主叫道:“我叉死你,我叉死你這叛徒。”說著向洪夫人撲來。


    洪夫人“啊”的一聲,急忙閃避。洪教主雖受重傷,行動仍極迅捷,左手抓住了她右臂,右手便叉在她頸中,喝道:“你說,你說,你反不反我?你隻要說不反,我就饒了你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緩緩道:“很久很久以前,我心中就在反你了。自從你逼我做你妻子那一天起,我就恨你入骨。你……你叉死我好了。”洪教主身上鮮血不斷的流到她頭上、臉上,洪夫人瞪眼凝視他,竟目不稍瞬。洪教主大叫:“叛徒,反賊!你們個個人都反我,我……我另招新人,重組神龍教!”右手運勁,洪夫人登時透不過氣來,伸出了舌頭。


    韋小寶在旁瞧得害怕之極,眼見洪夫人立時便要給他叉死,從沙灘上捧起一塊大圓石,奮力向洪教主背上擲去,噗的一聲,正中背心。洪教主眼前一黑,叉在洪夫人頸中的手便鬆了,轉身叫道:“你……你這小賊,我寶藏不要了,殺了你再說。”揮掌向韋小寶打去。


    韋小寶飛步狂奔。洪教主發足追來,身後沙灘上拖著一道長長的血跡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知這一次如給他抓住了,決難活命,沒命價奔逃。突然間嗤的一聲響,背上衣衫給洪教主扯去了一塊,若不是韋小寶身穿護身寶衣,說不定背上肌肉也給扯去了一條,他大驚之下,奔得更加快了,施展九難所授的“神行百變”輕功,在沙灘上東一彎、西一溜的亂轉,洪教主幾次伸手可及,都讓他在千鈞一發之際逃了開去。


    他如筆直奔逃,畢竟內力有限,早就給抓住了。但這“神行百變”是鐵劍門絕技,再加上木桑當年另創新變,委實精奇奧妙之至。韋小寶“神行”是決計說不上,那“百變”兩字和他天性相近,倒也學得了兩三成。因此雖非武功高手,卻也算得是當世武林中數一數二逃命的“高腳”。


    洪教主吼叫連連,連發數掌。韋小寶躲開了兩掌,第三掌終於閃躲不了,砰的一響,正中後心,兩個筋鬥翻了出去。幸好洪教主重傷之餘,掌力大減,韋小寶又有寶衣護身,雖然給打得昏天黑地,卻也並沒受傷。他正要爬起,突覺肩頭一緊,已讓洪教主雙手揪住。


    這一來,他一顆心當真要從胸腔中跳了出來,大駭之下,當真是慌不擇路,一低頭,便從洪教主胯下鑽了過去,驀地想到,這正是洪教主當年所教“救命三招”之一的上半截,這招叫做“貴妃騎牛”還是“西施騎羊”,這當兒那裏還記得起?奮力縱躍,翻身騎上了洪教主頭頸。


    這一招本來他並未練熟,就算練得精熟,要使在洪教主這一等一的大高手身上,那也絕無可能。但洪教主奮戰神龍教四高手,在發見夫人舍己而去之時,心神慌亂,接連受傷,此時肩頭雁翎刀深砍入骨,小腹中又插入了一枝判官筆,急奔數百丈後大量流血,內力垂盡,揪住韋小寶的雙手早已酸軟無力,給他一掙便即掙脫,騎入了頸中。


    韋小寶騎上了他肩頭,生怕掉將下來,自然而然的便伸手抱住他頭,雙手中指正好按在他眼皮上。洪教主腦海中陡然如電光般一閃,記得當年自己教他這一招,一騎上敵人項頸,立即便須挖出敵人眼珠,想不到自己一世英雄,到頭來竟命喪這小頑童之手,而他所使的招數,卻又是自己所授,當真是報應不爽,想起自己一生殺人無算,受此果報也不算冤枉,不禁長歎一聲,垂下了雙手。這口氣一鬆,再也支持不住,仰天便倒。


    韋小寶還道他使什麽厲害家數,急忙躍起逃開。隻聽得洪教主喘息道:“阿荃,阿荃,你……你過來。”洪夫人向他走近幾步,但離他身前一丈多遠便站住了。洪教主道:“你肚裏……的孩子,究竟……究竟是誰的?”洪夫人搖頭道:“你何必定要知道。”說著忍不住斜眼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臉上一陣暈紅。


    洪教主又驚又怒,喝道:“難道……難道是這小鬼?”洪夫人咬住下唇,默不作聲,顯然便是默認了。洪教主大叫:“我殺了這小鬼!”縱身向韋小寶撲去。


    但見洪教主全身是血,張開大口,露出殘缺不全的焦黃牙齒,雙手也滿是鮮血淋漓,這般撲將過來,韋小寶隻嚇得魂不附體,縮身一竄,又從洪夫人胯下鑽了過去,躲在她身後。


    洪夫人雙臂張開,麵對著洪教主,淡淡的道:“你威風了一世,也該夠了!”


    洪教主身在半空,最後一口真氣也消得無影無蹤,啪噠一聲,摔在洪夫人腳邊,惡狠狠的道:“我是教主,你們……你們都該聽我……聽我的話,為什麽……為什麽……都反我?你們……你們都不對,隻有……隻有我對。我要把你們一個個都殺了,隻有我一人才……才仙福永享……壽……與天……天……天……”最後這個“齊”字終於說不出口,張大了口,就此氣絕,雙目仍是大睜。


    韋小寶爬開幾步,翻身躍起,又逃開數丈,這才轉身,隻見洪教主躺在地下毫不動彈,過了良久,走上兩步,擺定了隨時發足奔逃的姿式,問道:“他死了沒有?”洪夫人歎了口氣,輕聲道:“死了。”韋小寶又走上兩步,問道:“他……他怎麽不閉上眼?”


    突然間啪的一聲響,臉上重重吃了個耳光,跟著右耳又給扭住,正是建寧公主。她又在韋小寶屁股上踢了一腳,罵道:“你這小王八蛋,他不閉眼,因為你偷了他老婆。你……你怎麽又跟這不要臉的女人勾搭上了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哼了一聲,伸手提起建寧公主後頸,啪的一聲,也重重打了她個耳光,一揮手,公主向後便跌。這一來韋小寶可就苦了,公主右手仍扭住他耳朵,她身子後跌,隻帶得韋小寶耳朵劇痛,撲在她身上。洪夫人喝道:“你說話再沒規矩,我立刻便斃了你。”


    公主大怒,跳起身來,便向洪夫人衝去。洪夫人左足一勾,公主又撲地倒了。公主第三次衝起再打,又給摔了個筋鬥,終於知道自己武功跟人家實在差得太遠,坐在地下,又哭又罵。她可不敢罵洪夫人,口口聲聲隻是:“小王八蛋!死太監!小畜生!臭小桂子!”


    韋小寶撫著耳朵,隻覺滿手是血,原來耳朵根已讓公主扯破了長長一道口子。


    洪夫人低聲道:“我跟他總是夫妻一場,我把他安葬了,好不好?”語聲溫柔,竟是向韋小寶懇求準許一般。韋小寶又驚又喜,忙道:“好啊,自該將他葬了。”拾起地下的一根判官筆,和洪夫人兩人在沙灘上掘坑,方怡和沐劍屏過來相助,將洪教主的屍體埋入。


    洪夫人跪下磕了幾個頭,輕聲說道:“你雖強迫我嫁你,可是……可是成親以來,你自始至終待我很好。我卻從來沒真心對你。你死而有知,也不用再放在心上了。”說著站起身來,不禁淚水撲簌簌的掉了下來。


    她怔怔的悄立片刻,拭幹了眼淚,問韋小寶道:“咱們就在這裏住下去呢,還是回中原去?”韋小寶搔頭道:“這地方萬萬住不得,洪教主、陸先生他們的惡鬼,非向我們索命不可,當真乖乖不得了。不過回去中原,小皇帝又要捉我殺頭,最好……最好是找個太平的地方躲了起來。”突然間想到一個所在,喜道:“有了。咱們去通吃島,那裏既沒惡鬼,小皇帝又找我不到。”洪夫人問道:“通吃島在那裏?”韋小寶向西一指,笑道:“那邊這個小島,我叫它通吃島。”洪夫人點頭道:“你既喜歡去,那就去罷。”不知如何,對他竟千依百順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樂,叫道:“去,去,大家一起都去!”過去扶起公主,笑道:“大夥兒上船罷!”公主揮手便是一掌,韋小寶側頭躲過。公主怒道:“你去你的,我不去!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這島上有許許多多惡鬼,無頭鬼,斷腳鬼,有給大炮轟出了腸子的拖腸鬼,有專摸女人大肚子的多手鬼……”公主聽得害怕之極,頓足道:“還有你這專門胡說八道的嚼蛆鬼。”左足飛出,在韋小寶屁股上重重一腳。韋小寶“啊”的一聲,跳起身來。


    洪夫人緩步走過去。公主退開幾步。洪夫人道:“以後你再打韋公子一下,我打你十下,你踢他一腳,我踢你十腳。我說過的話,從來算數。”公主氣得臉色慘白,怒道:“你是他什麽人,要你這般護著他?你……你自己老公死了,就來搶人家的老公。”


    方怡插口道:“你自己的老公呢?吳應熊呢?還不也死了?”公主怒極,罵道:“小賤人,你老公也死了。”


    洪夫人緩緩的道:“以後你再敢說一句無禮的言語,我叫你一個人在這島上,沒人陪你。”公主心想這潑婦說得出做得到,當真要自己一個人在這島上住,這許多拖腸鬼、多手鬼擁將上來,那便如何是好?她一生養尊處優,頤指氣使,這時隻好收拾起金枝玉葉的橫蠻脾氣,乖乖的不再作聲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心想:“這個小惡婆娘今天遇到了對頭,從此有人製住她,免得她一言不合,伸手便打。”舉手摸摸自己給扯傷的耳朵,兀自十分疼痛。


    洪夫人對方怡道:“方姑娘,請你去吩咐船夫,預備開船。”方怡道:“是。”又道:“夫人怎地對屬下如此客氣,可不敢當。”洪夫人微笑道:“咱們今後姊妹相稱,別再什麽夫人屬下的了。你叫我荃姊姊,我就叫你怡妹妹罷。那毒丸的解藥,上船後就給你服,從此以後,再也不用耽心了。”方怡和沐劍屏都十分歡喜。


    一行人上得船來,舟子張帆向西。韋小寶左顧右盼,甚是得意。洪夫人果然取出解藥,給方怡和沐劍屏服了,又打開船上鐵箱,取出韋小寶的匕首、“含沙射影”暗器、銀票等物,還了給他。曾柔等人的兵刃也都還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今後我也叫你荃姊姊,好不好?”洪夫人喜道:“好啊。咱們排一排年紀,瞧是誰大誰小。”各人報了生日年月,自然是洪夫人蘇荃最大,其次是方怡,更其次是公主。韋小寶不知自己生日,瞎說一通,說曾柔、沐劍屏和他三人同年,還說曾柔大了他三個月,沐劍屏小了他幾天。


    蘇荃、方怡等四女姊姊妹妹的叫得甚是親熱,隻公主在一旁含怒不語。蘇荃道:“她是公主殿下,不願跟我們平民百姓姊妹相稱,大家還是稱她為公主罷。”公主冷冷的道:“我可不敢當。”想到她們聯群結黨,自己孤另另的,而這沒良心的死太監小桂子,看來也是向著她四人的多,向著自己的少,傷心之下,忍不住放聲大哭。


    韋小寶挨到她身邊,拉著她手安慰,柔聲道:“好啦,大家歡歡喜喜的,別哭……”公主揚起手來,一巴掌打了過去,猛地裏想起蘇荃說過的話來,這一掌去勢甚重,沒法收住,隻得中途轉向,啪的一聲,打在自己胸口,“啊”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眾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。公主更加氣苦,伏在韋小寶懷裏大哭。韋小寶笑道:“好啦,好啦。大家不用吵架,咱們來賭,我來做莊。”


    可是在洪教主的鐵箱中仔細尋找,韋小寶那六顆骰子卻再也找不到了,自是陸高軒在搜查他身體之時,將六顆骰子隨手拋了。韋小寶悶悶不樂。蘇荃笑道:“咱們用木頭來雕六粒骰子罷。”韋小寶道:“木頭太輕,擲下去沒味道的。”


    曾柔伸手入懷,再伸手出來時握成了拳頭,笑道:“你猜這是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猜銅錢嗎?那也好。總勝過了沒得賭。”曾柔笑道:“你猜幾枚?”韋小寶笑道:“三枚。”曾柔攤開手掌,一隻又紅又白的手掌中,赫然是四粒骰子。韋小寶“啊”的一聲大叫,跳起身來,連問:“那裏來的?那裏來的?”曾柔輕笑一聲,把骰子放在桌上。


    韋小寶一把搶過,擲了一把又一把,興味無窮,隻覺這四枚骰子兩邊輕重時時不一,顯是灌了水銀的假骰子,心想曾柔向來斯文靦腆,怎會去玩這假骰子騙人錢財?一凝思間,這才想起,心下一陣歡喜,反過左手去摟住了她腰,在她臉上一吻,笑道:“多謝你啦,柔姊姊,多虧你把我這四顆骰子一直帶在身邊。”


    曾柔滿臉通紅,逃到外艙。原來那日韋小寶和王屋派眾弟子擲骰賭命,放了眾人,曾柔臨出營帳時向他要了這四顆骰子去。韋小寶早就忘了,曾柔卻一直貼身而藏。


    骰子雖然有了,可是這幾個女子卻沒一個有賭性,雖湊趣陪他玩耍,但賭注既小,輸贏又漫不在乎,玩不到一頓飯功夫,大家就毫不起勁,比之在揚州妓院、賭場、宮中、軍中等處的濫賭狠賭,局麵實有天壤之別。韋小寶意興索然,嚷道:“不玩了,不玩了,你們都不會的。”想起今後在通吃島避難,雖有五個美人兒相陪,可是沒錢賭,沒戲聽,這日子可也悶得很。再說,在島上便有千萬兩金子、銀子,又有何用?金銀既同泥沙石礫一般,贏錢也就如同贏泥沙石礫了。何況他心中最在意的是雙兒和阿珂二人,這二人卻偏偏不在身邊,雙兒生死如何,阿珂又在何處,時時掛在心頭,豈能就此撇下她兩個不理?


    他越想越沒趣,說道:“咱們還是別去通吃島罷。”蘇荃道:“那你說去那裏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想了想,道:“咱們都去遼東,去把那個大寶藏挖了出來。”蘇荃道:“大家安安穩穩的在荒島上過太平日子,不很好嗎?就算掘到了大寶藏,也沒什麽用。”韋小寶道:“金銀珠寶,成千成萬,怎會沒用?”方怡道:“韃子皇帝一定派了兵馬到處捉你,咱們還是躲起來避避風頭,過得一兩年,事情淡了下來,你愛去遼東,那時大夥兒再去,也還不遲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問曾柔和沐劍屏:“你兩個怎麽說?”沐劍屏道:“我想師姊的話很是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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