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和故人相逢,也是一陣歡喜,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,他奉旨前來捉拿,卻故意裝作不見,拚著前程和性命不要,放走了自己,的是義氣深重,今日是他帶隊,縱有凶險,也有商量餘地,當下微笑道:“王三哥,你的計策妙得很啊,可騙了我出來。”


    王進寶拋擲火把在地,躬身說道:“屬下決計不敢相欺,實不知都統是在島上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微笑道:“這是皇上禦授的錦囊妙計,是不是?”王進寶道:“那日皇上得知都統避到了海外,便派屬下乘了三艘海船,奉了聖旨,一個個小島挨次尋來。上島之後,便依照皇上的聖旨,這般呼喊。”


    這時雙兒、蘇荃、沐劍屏都已趕到,站在韋小寶身後,又過一會,方怡、公主、阿珂、曾柔四人也都到了。韋小寶回頭向公主道:“你皇帝哥哥本事真好,終於找到咱們啦。”


    王進寶認出了公主,跪下行禮。公主道:“皇上派你來抓我們去北京嗎?”王進寶忙道:“不,不是。皇上隻派小將出海來尋訪韋都統,小將不知公主殿下也在這裏。”公主低頭瞧了一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,臉上一陣紅暈。


    王進寶向韋小寶道:“屬下是四個多月前出海的,已上了八十多個小島呼喊尋訪,今晚終於得和都統相遇,實在歡喜得緊。”韋小寶微笑道:“我是犯了大罪之人,早就不是你上司了,這都統、屬下的稱呼,咱們還是免了罷。”王進寶道:“皇上的意思,都統聽了宣讀聖旨之後,自然明白。”轉身向人群招了招手,說道:“溫公公,請你過來。”


    人群中走出一個人來,一身太監服色,卻是韋小寶的老相識,上書房的太監溫有方。他走近身來,朗聲道:“有聖旨。”


    溫有方是韋小寶初進宮時的賭友,擲骰子不會作弊,是個“羊牯”,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銀子。韋小寶青雲直上之後,每次見到,總還是百兒八十的打賞。韋小寶聽得“有聖旨”三字,當即跪下。溫有方道:“這是密旨,旁人退開。”


    王進寶一聽,當即遠遠退開。蘇荃等跟著也退了開去。公主卻道:“皇帝哥哥的聖旨,我也聽不得嗎?”溫有方道:“皇上吩咐的,這是密旨,隻能說給韋小寶一人知道,倘若泄漏了一字半句,奴才滿門抄斬。”公主哼了一聲,道:“這麽厲害!你就滿門抄斬好了。”料想自己在旁,他決不肯頒旨,隻得退了開去。


    溫有方從身邊取出兩個黃紙封套,韋小寶當即跪下,說道:“奴才韋小寶接旨。”溫有方道:“皇上吩咐,這一次要你站著接旨,不許跪拜磕頭,也不許自稱奴才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是奇怪,問道:“那是什麽道理?”溫有方道:“皇上這麽吩咐了,我就跟你這麽說,到底是什麽道理,你見到皇上時自己請問罷。”韋小寶隻得朗聲道:“是,謝皇上恩典。”站起身來。溫有方將一個黃紙封套遞了給他,說道:“你拆來瞧罷。”韋小寶雙手接過,拆開封套,抽出一張黃紙來。溫有方左手提起燈籠,照著黃紙。


    韋小寶見紙上畫了六幅圖畫。第一幅畫的是兩個小孩滾在地下扭打,正是自己和康熙當年摔角比武的情形。第二幅圖畫是眾小孩捉拿鼇拜,鼇拜撲向康熙,韋小寶刀刺鼇拜。第三幅畫著一個小和尚背負一個老和尚飛步奔逃,後麵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趕,那是他在清涼寺相救老皇爺的情狀。第四幅白衣尼淩空下撲,挺劍行刺康熙,韋小寶擋在他身前,代受了一劍。第五幅畫的是韋小寶在慈寧宮寢殿中將假太後踏在地下,從床上扶起真太後。第六幅畫的是韋小寶和一個羅刹女子、一個蒙古王子、一個老喇嘛,一齊揪住一個老將軍的辮子,瞧那老將軍的服色,正是平西親王,自是說韋小寶用計散去吳三桂的三路盟軍。


    康熙雅擅丹青,六幅畫繪得甚為生動,隻吳三桂、葛爾丹王子、桑結喇嘛、蘇菲亞公主四人他沒見過,相貌不像,其餘人物卻個個神似,尤其韋小寶一幅憊懶頑皮的模樣,更加維妙維肖。六幅畫上沒寫一個字,韋小寶自然明白,那是自己所立的六件大功。和康熙玩鬧比武本來算不得是什麽功勞,但康熙心中卻念念不忘。至於炮轟神龍教、擒獲假太後、捉拿吳應熊等功勞,相較之下便不足道了。


    韋小寶隻看得怔怔發呆,不禁流下淚來,心想:“他費了這麽多功夫畫這六幅圖畫,記著我的功勞,那麽心裏是不怪我了。”


    溫有方等了好一會,說道:“你瞧清楚了嗎?”韋小寶道:“是。”溫有方拆開第二個黃紙封套,道:“宣讀皇上密旨。”取出一張紙來,讀道:


    “小桂子,他媽的,你到那裏去了?我想念你得緊,你這臭家夥無情無義,可忘了老子嗎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喃喃的道:“我沒有,真的沒有。”中國自三皇五帝以來,皇帝聖旨中用到“他媽的”三字,而皇帝又自稱為“老子”,看來康熙這道密旨非但空前,抑且絕後了。溫有方頓了一頓,又讀道:


    “你不聽我話,不肯去殺你師父,又拐帶了建寧公主逃走,他媽的,你這不是叫我做你的便宜大舅子嗎?不過你功勞很大,對我又忠心,有什麽罪,我都饒了你。我就要大婚啦,你不來喝喜酒,老子實在不快活。我跟你說,你乖乖的投降,立刻到北京來,我已給你另外起了一座伯爵府,比先前的還要大得多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心花怒放,大聲道:“好,好!我立刻就來喝喜酒。”溫有方繼續讀道:


    “咱們話兒說在前頭,從今以後,你如再不聽話,我非砍你的腦袋不可了,你可別說我騙了你到北京,又來殺你,不夠義氣。你姓陳的師父已經死了,天地會跟你再沒什麽幹係,你出點力氣,把天地會給好好滅了。我再派你去打吳三桂。建寧公主就給你做老婆。日後封公封王,升官發財,有得你樂子的。小玄子是你的好朋友,又是你師父,鳥生魚湯,說過的話死馬難追,你給我快快滾回來罷!”


    溫有方讀完密旨,問道:“你都聽明白了?”韋小寶道:“是,都聽明白了。”溫有方將密旨伸入燈籠,在蠟燭上點燃了,取出來燒成了一團灰燼。韋小寶瞧著那道密旨著火後燒成火焰,又火滅成灰,心中思潮起伏,蹲下身來,撥弄那堆灰燼。


    溫有方滿臉堆笑,請了個安,笑道:“韋大人,皇上對你的寵愛,那真是沒得說的。小的今後全仗你提拔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黯然搖頭,尋思:“他要我去滅天地會。這件事可太也對不起朋友。要是我這種事也幹,豈不是跟吳三桂、風際中一般無異,也成了大漢奸、烏龜王八蛋?小玄子這碗飯,可不是容易吃的。這一次他饒了我不殺,話兒卻說得明明白白,下一次可一定不饒了。但我如不肯回去,不知他又怎樣對付我?”問道:“我要是不回北京,皇上要怎樣?叫你們抓我回去,還是殺了我?”


    溫有方滿臉詫異之色,說道:“韋大人不奉旨?那……那有這等事?這……這不是……唉,違旨的事,那是說也說不得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你跟我說老實話,我要是不奉旨,那就怎樣?”溫有方搔了搔頭,說道:“皇上隻吩咐小的辦兩件事,一件是將一道密旨交給韋大人,另一件是待韋大人看了第一道密旨之後,再拆閱另一道密旨宣讀。這密旨裏說的什麽話,小的半點不懂。其餘的事,那更加不明白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點點頭,走到王進寶身前,說道:“王三哥,皇上的密旨,是要我回京辦事,可是……可是你瞧,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,我當真走不開。要是不奉旨回京,皇上要你怎樣對付我?”心想:“先得聽聽對方的價錢。倘若說是格殺勿論,我就投降,否則的話,不妨討價還價。”


    王進寶道:“皇上隻差屬下到各處海島尋訪韋都統,尋到之後,自有溫公公宣讀密旨。以後的事,屬下自然一切聽憑韋都統差遣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道:“皇上沒叫你捉我、殺我?”王進寶忙道:“沒有,沒有,那有此事?皇上對韋都統看重得很。韋都統一進京,定然便有大用,不做尚書,也做大將軍。”韋小寶道:“王三哥,不瞞你說,皇上要我回京,帶人去滅了天地會。我是天地會的香主,這等殺害朋友的事,是萬萬幹不得。”


    王進寶為人極講義氣,對韋小寶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,聽他這麽說,不禁連連點頭,心想為了升官發財而出賣朋友,那可豬狗不如。


    韋小寶又道:“皇上待我恩重如山,可是吩咐下來的這件事,我偏偏辦不了。我不敢去見皇上的麵,隻好來世做牛做馬,報答皇上的大恩了。你見到皇上,請你將我的為難之處,分說分說。本來嘛,忠義不能兩全,做戲是該當自殺報主,雖然割脖子痛得要命,我無可奈何,也隻好盡忠報國了。”


    王進寶將心比心,自己倘若遇此難題,也隻有出之以自殺一途,既報君皇知遇之恩,亦不負朋友相交之義,急忙勸道:“韋都統不可出此下策,咱們慢慢想法子。待屬下將都統這番苦衷回稟皇上。張提督、趙總兵、孫副將和屬下幾個,這幾個月來都立了些功勞,很得皇上看重,大夥兒拚著前程不要,無論如何要為韋都統磕頭求情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見他一副氣急敗壞的模樣,心中暗暗好笑:“要韋小寶自殺,那真是日頭從西天出了。別說自殺,老子就割自己一個小指頭兒也不會幹。再說,小玄子要殺我就殺,要饒我就饒,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,憑你們幾個人磕幾個響頭,又管什麽用?”


    但見他義氣深重,心下也自感激,握住了他手,說道:“既是如此,就煩王三哥奏告皇上,說韋小寶左右為難,橫劍自刎,幸蒙你搶救,才得不死。”


    王進寶道:“是,是!”心想溫太監就在旁邊,一切親眼目睹,如此欺君,隻怕要拆穿西洋鏡,不由得露出為難之色。韋小寶哈哈大笑,說道:“王三哥不必當真,我是說笑呢。皇上深知韋小寶的為人,自殺是挺怕痛的。你一切據實回奏罷。”王進寶這才放心。


    韋小寶心想倘若坐他船隻回歸中原,再逃之夭夭,皇上定要降罪,多半會殺了他頭,自己如出言求懇,他在勢不能拒絕,可是那未免太對不起人了,說道:“咱們正事說完啦。王三哥,兄弟在這荒島上,很久沒賭錢了,實在沒趣之極,咱們來擲兩把怎樣?”


    王進寶大喜,他賭性之重,絕不下於韋小寶,當沒有對手之時,往往左手和右手賭,當下連聲稱好,迫不及待,命手下兵士搬過一塊平整的大石,六名兵士高舉燈籠在旁照著,呼麽喝六,便和韋小寶賭了起來。不久溫有方,以及幾名參將、遊擊也加入一起擲骰,圍在大石旁的越來越多。


    沐劍屏看得疑竇滿腹,悄悄問方怡道:“師姊,他們為什麽擲骰子?難道輸了的便……便……可是他們都是男人啊。”方怡噗哧一聲,笑了出來,低聲道:“那個輸了,那個便來陪你。”沐劍屏雖不明世務,卻也知決無此事,伸手到方怡腋窩裏嗬癢,二女笑成一團。


    一場賭博,直到天明方罷。韋小寶麵前銀子堆了高高的三堆,一來手氣甚旺,二來大出花樣,眾官兵十個中倒有九個輸了。韋小寶興高采烈,一轉頭間,見公主、阿珂、沐劍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著了,蘇荃、方怡、雙兒、曾柔四人睡眼惺忪,強自支撐著在旁相陪,不由得心感歉仄,將麵前三大堆銀子一推,說道:“王三哥,這裏幾千兩銀子,請你代為賞了給眾兄弟罷。各位來到荒島之上,沒什麽款待的,實在不好意思。”


    眾官兵本已輸得個個臉如土色,一聽之下,登時歡聲雷動,齊聲道謝。王進寶吩咐官兵劃了小艇回船,將船上的米糧、豬羊、好酒、藥物,以及碗筷、桌椅、鍋鑊、菜刀等物一艇艇的搬上島來。又指揮官兵在林中搭了幾大間茅屋。人多好辦事,幾百名官兵落力動手,數日之間,通吃島上諸事燦然齊備,這才和韋小寶別過。


    溫有方臨別之時,才知這島名叫通吃島,不由得連連跺腳歎氣,說道早知如此,定要請韋小寶讓他推幾鋪莊,在通吃島上做閑家打莊,豈有不給通吃之理?


    過得十餘日,公主先產下一女。過了幾天,阿珂產下一子。後來蘇荃又生下一子。公主見人家生的都是兒子,自己卻偏偏生了個女兒,心中生氣,連哭了幾日。韋小寶不住安慰,說自己隻喜歡女兒,不愛兒子,這才哄得她破涕為笑。


    三個嬰兒倒有七個母親,雖然人人並無育嬰經驗,七手八腳,不免笑話百出,但三個嬰兒倒也都甚壯健活潑。三兒滿月後,眾女恭請韋小寶題名。韋小寶笑道:“我瞎字不識,要我給兒子、姑娘取名字,可為難得很了。這樣罷,咱們來擲骰子,擲到什麽,便是什麽。”


    當下拿起兩粒骰子,口中念念有詞:“賭神菩薩保佑,給取三個好聽點兒的名字。先是兒子,再是閨女。第一個!”擲了下去,一粒六點,一粒五點,是個“虎頭”。韋小寶笑道:“阿二的名字不錯,叫作韋虎頭。”第二次擲了個一點和六點,湊成個“銅錘麽六”,老三叫作“韋銅錘”。


    第三把是給女兒取名,擲下去,第一粒骰子滾出兩點,第二粒骰子轉個不停,終於也是個兩點,湊成一張“板凳”。韋小寶一怔之下,哈哈大笑,說道:“咱們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,叫作‘韋板凳’!”眾女無不愕然。


    公主怒道:“難聽死了!好好的閨女,怎能叫什麽板凳、板凳的,快另擲一個。”韋小寶道:“賭神菩薩給取的名字,怎能隨便亂改?”將女嬰抱了過來,在她臉上嗒的一聲,親了個吻,笑道:“韋板凳親親小寶貝兒,這名字挺美啊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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