韋小寶大奇,凝神看時,隻見海中浮起一頭大海龜,昂起了頭,口吐人言:“東海龍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宮中寂寞無聊,特遣小將前來恭請韋爵爺赴宴,宴後豪賭一場。海龍王以紅珊瑚、夜明珠下注,陸上銀票一概通用。”韋小寶大喜,叫道:“妙極,妙極!這位高鄰如此客氣,自然是要奉陪的。”那大龜道:“水晶宮中有一部戲班子,擅做〈群英會〉、〈定軍山〉、〈鍾馗嫁妹〉、〈白水灘〉諸般好戲。有說書先生擅說《大明英烈傳》、《水滸傳》諸般大書。又有無數歌女,各種時新小調,〈歎五更〉、〈十八摸〉、〈四季相思〉無一不會。海龍王的七位公主個個花容月貌,久慕韋爵爺風流伶俐,都盼一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隻聽得心癢難搔,連稱:“好,好,好!咱們這就去罷。”


    那大龜道:“就請爵爺坐在小的背上,擺駕水晶宮去者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縱身一躍,坐上大龜之背。那大龜分開海波,穩穩遊到了水晶宮。東海龍王親自在宮外迎接,攜手入宮。南海龍王已在宮中相候。


    歡宴之間,又有客人絡繹到來,有豬八戒和牛魔王兩個妖精,張飛、李逵、牛皋、程咬金四位大將,紂王、楚霸王,隋煬帝、明正德四位皇帝。這四帝、四將、一豬一牛二龍四位,個個都是古往今來、天上地下兼海底最胡塗的大羊牯。


    宴後開賭,韋小寶做莊,隨手抓牌,連連作弊,每副牌不是至尊寶,就是天一對,隻贏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,金銀財寶輸得都堆在韋小寶身前,最後連紂王的妲己、楚霸王的虞姬、正德皇帝的李鳳姐,以及豬八戒的釘扒、張飛的丈八蛇矛也都贏了過來。


    待得將李逵的兩把板斧也贏過來時,李逵賭性不好,一張黑臉隻惱得黑裏泛紅,大喝一聲:“賊廝鳥,做人見好就該收了。你贏了人家婆娘,也不打緊,卻連老子的吃飯家夥也贏了去,太也沒有義氣。”一把抓住韋小寶胸口,提起醋缽大的拳頭,打將下來,砰的一聲,打在他耳朵之上,隻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。


    韋小寶大叫一聲,雙手一提,一根釣絲甩了起來,釣魚鉤鉤在他後領之中,猛扯之下,魚鉤入肉,全身跟著跳起。


    霎時之間,什麽李逵、張飛、海龍王全都不知去向,待得驚覺是南柯一夢,卻又聽得砰的一聲大響,起自海上。


    第四十六回


    千裏帆檣來域外 九霄風雨過城頭


    抬頭向海上看時,隻見十來艘艨艟巨艦,張帆乘風,正向島上疾駛而來,韋小寶見勢頭不對,一扯之下,沒能將魚鉤扯脫,反鉤得後頸好不疼痛,當即拔步飛奔,讓那釣魚杆拖在身後,心想定是鄭克塽這小子帶兵還債來了,還債本來甚好,可是欠債的上門,先開上幾炮,來勢洶洶,必非好兆。


    他還沒奔到屋前,彭參將已氣急敗壞的奔到,叫道:“韋……韋爵爺……大……大事不好,台灣兵船打過來了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你怎知是台灣兵船?”彭參將道:“卑職剛……剛才用千裏鏡照過了,船……尾巴……不,不,船頭上漆著一個太陽,一個月亮,那是台灣鄭……鄭逆的徽號,一艘船要是裝五百名兵將,兩艘一千,十三艘那就有六七千……”


    韋小寶接過他手中千裏鏡,對來船望去,一數之下,共有十三艘大船,再細看船頭,果然依稀畫得有太陽和月亮的徽記,喝道:“快去帶兵登防,守在岸邊,敵人坐小艇登陸,這就放箭!”彭參將連聲答應,飛奔而去。


    蘇荃等都聞聲出來,隻聽得來船又砰砰砰的放炮。公主道:“阿珂妹子,你去台灣時,帶不帶虎頭同去?”阿珂頓足怒道:“你……你開什麽玩笑?”


    韋小寶更加惱怒,罵道:“讓公主這臭皮帶了她的雙雙去台灣……”


    蘇荃忽道:“咦,怎地炮彈落海,沒濺起水柱?”隻聽得砰砰兩響,炮口煙霧彌漫,卻沒炮彈打上岸來,也沒落入海中。韋小寶一怔,哈哈大笑,道:“這是禮炮,不是來跟咱們為難的。”公主道:“先禮後兵!”韋小寶怒道:“雙雙小丫頭呢?快過來,老子要打她屁股。”公主嗔道:“好端端的為什麽打女兒?”韋小寶道:“誰教她的娘這麽討厭!”


    來船漸近,從千裏鏡中看得清楚,船上升起的竟是大清黃龍旗,並非台灣日月旗,韋小寶又驚又喜,將千裏鏡交給蘇荃道:“你瞧瞧,這可奇了。”


    蘇荃看了一會,微笑道:“這是大清水師,不是台灣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接過來又看,笑道:“對啦!果真是大清水師。哎喲,幹什麽?他媽的好痛!”回過頭來,原來抱在阿珂懷中的韋虎頭抓住了釣杆,用力拉扯,魚鉤還鉤在韋小寶頸中,自然扯得他好生疼痛。阿珂忍住了笑,忙輕輕為他把魚鉤取下,笑道:“對不住,別生氣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乖兒子,年紀小小,就有薑太公的手段,了不起!”


    公主哼了一聲,罵道:“偏心鬼!”


    隻見彭參將快速奔來,叫道:“韋爵爺,船上打的是大清旗號,隻怕有詐。”韋小寶道:“不錯!隻許一艘小艇載人上島,問明白了再說。”彭參將接令而去。


    公主道:“定是鄭克塽這小子假打大清旗號,這些明明是台灣船嘛!”韋小寶道:“很好,很好。公主,你近來相貌美得很啊。”公主一怔,聽丈夫稱讚自己,卻也忍不住歡喜,微笑道:“還不是一樣,有什麽美了?”韋小寶道:“你唇紅麵白,眉毛彎彎,好像月裏嫦娥下凡,鄭克塽見了一定喜愛得緊。我作價三百五十萬兩,他一定要買。”公主呸的一聲,怒道:“不賣!不賣!”


    不多時來船駛近,下錨停泊,六七名水兵劃了一艘小艇,駛向岸邊,彭參將指揮士兵,彎弓搭箭,對住了小艇。小艇駛到近處,艇中有人拿起話筒放在口邊,叫道:“聖旨到!水師提督施軍門向韋爵爺傳旨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罵道:“他媽的,施琅這家夥搞什麽古怪,卻坐了台灣的戰船來傳旨。”蘇荃道:“想是他在海上遇到了台灣水師,打了勝仗,將台灣的戰船捉了過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定是如此。荃姊姊料事如神。”


    公主兀自不服氣,嘀咕道:“我猜是施琅投降了台灣,鄭克塽派他假傳聖旨。”韋小寶心中一歡喜,也就不再斥罵,在她屁股上扭了一把,拍了一記,興匆匆地趕到沙灘上去接旨。


    小艇中上來的果然是施琅。他在沙灘上一站,大聲宣旨。原來康熙派施琅攻打台灣,澎湖一戰,鄭軍水師大敗,施琅乘勝入台。明延平郡王鄭克塽不戰而降,台灣就此歸於大清版圖。康熙論功行賞,以施琅當年閑居北京不用,得韋小寶保薦而立此大功,特升韋小寶為二等通吃侯,加太子太保銜,長子韋虎頭蔭一等輕車都尉。


    韋小寶謝恩已畢,茫然若失,想不到台灣居然已給施琅平了。


    他和鄭克塽一見麵就喝醋結怨,師父陳近南為其所害,更恨之切骨,但台灣一平,大明天下從此更無寸土,也不禁有些惆悵。他年紀輕,從未讀書,什麽滿漢之分、國族之仇,向來不放在心上,但在天地會日久,平日聽會中弟兄們說得多了,自然也覺滿洲人占我漢人江山十分不該。這時聽說施琅將鄭克塽抓去了北京,並不覺得歡喜。又想師父一生竭盡心力,隻盼恢複大明天下,就算這件大事做不成功,也要保住海外大明這一片孤土,那知師父遭害沒幾年,鄭克塽便即投降,師父在陰世得知,也必痛哭流涕。


    韋小寶想到那日師父被害,也是因勸施琅反清複明,施琅不聽,師父心中失望,才會給鄭克塽在背後施了暗算,眼見施琅一副得意洋洋的神氣,不由得一肚子都是氣,說道:“施大人立此大功,想來定是封了大官啦。”施琅微笑道:“蒙皇上恩典,賜封卑職為三等靖海侯。”韋小寶道:“恭喜,恭喜。”心想:“我本來是一等通吃伯,升一級是三等通吃侯,小皇帝卻連升我兩級,原來要我蓋過了施琅,免得大家都做三等侯,滋味不大好。”但想到施琅大戰平台,何等熱鬧風光,自己卻在這荒島上發悶,既妒且惱,不由得更對他恨得牙癢癢地。


    施琅請了個安,恭恭敬敬的道:“皇上召見卑職,溫言有加,著實勉勵了一番,最後說道:‘施琅,你這次出師立功,可知是得了誰的栽培提拔?從前你在北京,誰都不來睬你,是誰保薦你的?’卑職回道:‘回皇上:那是韋爵爺的保奏提拔,皇上加恩。’皇上說道:‘你不忘本,這就是了。你即去通吃島向韋小寶宣旨,加恩晉爵,獎他有知人之明,為朝廷立功。’是以卑職專程趕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歎了口氣,心想:“我提拔的人個個立功,就隻我自己,卻給監禁在這荒島上寸步難行。小皇帝不住加我官爵,其實我就算封了通吃王,又有什麽希罕了?”說道:“施大人,你坐了這些台灣的戰船到來,倒嚇了我一跳,還道是台灣的水師打過來了呢,那想得到是你來耀武揚威。”


    施琅忙請安謝罪,說道:“不敢,不敢,卑職奉了聖旨,急著要見爵爺,台灣戰船打造得好,行駛起來快得多,因此乘了台灣船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原來台灣戰船行駛得快,是為了船上漆得有太陽月亮的徽號。我先前心中嘀咕,隻道施大人自己想在台灣自立為王,可著實有些耽心呢。”


    施琅大吃一驚,忙道:“卑職胡塗得緊,大人指點得是。卑職辦事疏忽,沒將台灣戰船的徽號去了。”其實這倒不是他的疏忽,隻因他打平台灣,得意萬分,坐了俘獲的台灣戰船北上天津,又南來通吃島,故意不鏟去船頭台灣的徽號,好讓人見了指指點點,講述戰船的來曆,那是炫耀戰功之意。不料韋小寶卻說疑心他意欲在台灣自立為王,這是最大的犯忌事,不由得滿背都是冷汗;心想小皇帝對這少年始終十分恩寵,自己血戰拚命而平台灣,他舒舒服服的在島上閑居,功勞竟然還是他大,他封了二等侯,自己卻不過是三等侯。倘若他回到北京,在皇上麵前說幾句閑話,自己這可大大糟糕了。


    施琅心中這一惶恐,登時收起初上岸時那副趾高氣揚的神氣,命隨同前來的屬官上前拜見。其中一人卻是韋小寶素識,是當年跟著陳近南而在柳州見過的地堂門好手林興珠。韋小寶心中一怔:“他是台灣將領,怎會在施琅手下?”聽他自報頭銜是水師都司。


    林興珠自上岸來見到韋小寶後,早就驚疑不定:“他是陳軍師的徒弟,怎麽做了朝廷大官,連施提督見了他都這般恭敬?”


    施琅指著林興珠,以及一個名叫洪朝的水師守備,說道:“林都司和洪守備本來都在台灣軍中,隨著鄭克塽爵爺和劉國軒大人歸降朝廷的。他二人熟悉海事,因此卑職這次帶同前來,讓他兩人照料台灣的船隻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“哦”了一聲,道:“原來如此。”見林興珠和洪朝都低下了頭,臉有愧色。


    台灣自鄭成功開府後,和日本、呂宋、暹羅、安南各地通商,甚為殷富。施琅平台,取得外洋珍寶異物甚多,自己一介不取,盡數呈繳朝廷。康熙命他帶了一些來賜給韋小寶。此外施琅自己也有禮物,卻是些台灣土產,竹箱、草席之類,均是粗陋物事。韋小寶一見,更增氣惱,心道:“張大哥、趙二哥、王三哥、孫四哥打平吳三桂,送給我的禮物何等豐厚,你卻送些叫化子的破爛東西給我,可還把我放在眼裏嗎?”


    當晚韋小寶設宴款待,自是請施琅坐了首席,此外是四名水師高級武官,以及林興珠及洪朝二人。酒過三巡,韋小寶問道:“林都司,台灣延平郡王本來是鄭經鄭王爺,怎麽變成鄭克塽這小子了?聽說他是鄭王爺的第二個兒子,該輪不到他做王爺啊?”


    林興珠道:“是。回爵爺:鄭王爺於今年正月廿八去世,遺命大公子克……接位。大公子英明剛毅,台灣軍民向來敬服。可是太夫人董國太卻不喜歡他,派馮錫範行刺,將他殺了,立二公子克塽接位。大公子的陳夫人去見董國太,說大公子無罪。董國太大怒,叫人趕了出來,陳夫人抱著大公子的屍體哭了一場,就上吊死了。那位陳夫人,便是陳……陳軍師的大小姐。這件事台灣上下人心都很不服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聽說師父的女兒給人逼死,想起師父,心下酸痛,一拍桌子,罵道:“他媽的,鄭克塽這小子昏庸胡塗,會做什麽屁王爺了?”


    林興珠道:“是。二公子接位後,封他嶽父馮錫範為左提督,一應政事都歸他處理。這人處事不公,很有私心。有人大膽說幾句公道話,都給他殺了,因此文武百官都敢怒不敢言。大公子和陳夫人的鬼魂又常顯靈,到四月間,董國太就給鬼魂嚇死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痛快,痛快!這董國太到了陰間,國姓爺可不能放過了她。”林興珠道:“誰說不是呢。董國太給鬼魂嚇死的事一傳出來,人心大快,全台灣從北到南,大家連放了三天爆竹,說的是趕鬼,其實是慶祝這老虔婆死得好!”韋小寶連說:“有趣,有趣!”


    施琅道:“鬼魂的事也未必真有。想來董國太殺了大孫兒、逼死大孫媳後,心中不安,老年人疑心生暗鬼,就日夜見鬼了。”韋小寶正色道:“惡鬼是當真有的,尤其是冤死屈死之人,變了鬼後,定要討命報仇。施大人,你這次平台殺人很多,這些台灣戰船中,惡鬼必定不少,施大人還是小心為妙。”施琅微微變色,隨即笑道:“上陣打仗,免不了要殺人。倘若敵人陣亡的兵將都變了鬼來討命,做武將的個個不得好死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搖頭道:“那倒不然。施大人本來是台灣國姓爺部下的大將,回過頭來打死台灣的兵將,死了的冤鬼自然心中不服。這可跟別的將軍不同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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