原來在明朝萬曆年間,羅刹人便已蓄意東侵。(羅刹即俄羅斯,《清史稿·郎坦等傳》雲:“俄羅斯之為羅刹,譯言緩急異耳。”緩讀為俄羅斯,急讀為羅刹。以俄語本音讀之,羅刹更為相近。)先後在西伯利亞的托木斯克、葉尼塞斯克、雅庫次克、鄂霍次克等地築城。順治六年,羅刹人在鹿鼎山築城,稱阿爾巴青(中國則稱為雅克薩城),同時順流東下,沿途剽掠。順治九年,滿清寧古塔都統海色率兵兩千,在黑龍江岸擊退羅刹兵。後來又在鬆花江口交兵,滿清都統明安達哩奮勇作戰,大破羅刹軍。羅刹兵西退,在尼布楚築城,並遣使往莫斯科乞援。使者沿途散布流言,說黑龍江一帶金銀遍地,牛馬成群,居民房屋皆鑲嵌黃金。羅刹人夢想大發洋財,結隊東來,沿路劫掠,殘害百姓,哥薩克騎兵尤為殘暴。滿清寧古塔都統沙爾呼達、寧古塔將軍巴海率兵禦敵,羅刹兵雖有犀利火器,但清兵作戰英勇,於順治十六年、十七年間連勝數仗,打死了羅刹兵的統軍大將,將哥薩克騎兵斬殺過半。於是羅刹人不敢再到黑龍江畔。


    到康熙初年,羅刹軍民又大舉東來,以雅克薩城為根據地。康熙年紀漸長後,知羅刹人野心極大,嚴加防守,並移吉林水師到黑龍江駐防。羅刹軍也不斷增兵,將雅克薩城建築得十分牢固,同時在通往羅刹國本部的交通要道沿途設站,決意將黑龍江一帶廣大土地席卷而有之。那時康熙正全力對付吳三桂,無力分兵抗禦羅刹的侵略,直到三藩削平,台灣鄭氏歸降,更無後顧之憂,這才專心對付。想起韋小寶曾去過莫斯科,不但熟悉彼邦情勢,且和羅刹國掌握大權的攝政女王關係不同尋常,曾獻計助她脫困奪權,受過她封爵,這是手中的一著厲害棋子,如何不用?待收到他來到台灣的奏報,當即命索額圖前往宣召。


    韋小寶帶了妻子兒女,命夫役抬了在台灣所發的“請命財”,兩袖金風,上船北行。臨行時向施琅要了原來台灣鄭氏的將領何佑、林興珠、洪朝,以及五百名藤牌兵。施琅知他這次赴京,定得重用,自己在朝廷裏正要他鼎力維持,自然沒口子的答允,對他和索額圖又都送了一份重禮。


    台灣百姓知道朝廷所以撤銷舉台內遷旨意,這位少年韋大人厥功甚偉,人人感激,萬民傘、護民旗等送了無數。韋小寶上船之際,兩名耆老脫下他的靴子,高高捧起,說是留作去思。這“脫靴”之禮,本是地方官為官清正,百姓愛戴,才有此儀節,意為盼望他留官不去。韋小寶這“贓官”居然也享此殊榮,非但前無古人,恐怕也後無來者了。歡送的鞭炮大放特放,更不在話下。


    注:


    據史籍所載,當時清廷決心棄台,已有成議,全仗施琅力爭,大學士李霨又從中斡旋,這才決定設立官府,派置駐軍。在當時似是小事,於後世卻有莫大影響。當年施琅若不力爭,清廷平服鄭氏後即放棄台灣,將全台軍民盡數遷入內地,則荷蘭人勢必重來,台灣從此不屬中國版圖。因此其時雖有人指施琅為漢奸,但於中華民族而言,其力排棄台之議,保全此一大片土地於中國版圖,功勞也可說極大。


    施琅曾奏減台灣地租田賦,康熙從其議,頗有惠於全台百姓。施琅次子施世綸,居官清廉,平民百姓和官員縉紳爭執,施世綸必袒護平民,因此民間稱為“施青天”,即後世說部“施公案”的主角。施琅第六子施世驃,為福建水師提督,康熙六十年駐台,史稱“八月十三,怪風暴雨相逼為災,兵民多死。世驃終夜露立,遂病,九月,卒於軍中,下旨悼恤,贈太子太保。”此人在颶風襲台時通宵在外指揮救災,為風雨侵襲而病死,是個愛民好官。


    我國曆來史家拘於滿漢成見,於施琅取台之事大加攻訐,稱之為“漢奸”,本書初作時亦據此觀念。近世史家持中華民族團結一統觀念,對施琅統一台灣之貢獻頗為讚揚。作者為紀念此民族英雄,曾赴泉州施琅之故鄉觀光,目睹當地為施琅塑像海濱,修建“靖海侯祠”,故於本書原來否定施琅處略加修正。


    第四十七回


    雲點旌旗秋出塞 風傳鼓角夜臨關


    不一日船到塘沽,韋小寶、索額圖等一行人登岸陸行,經天津而至北京。韋小寶重入都門,當真恍如隔世,心花怒放,飄飄欲仙,立刻便去謁見皇帝。


    康熙在上書房傳見。韋小寶走到康熙跟前,跪下磕頭,還沒站直身子,心下猛地裏悲喜交集,忍不住伏在地下放聲大哭。


    康熙見韋小寶到來,心中有一大半歡喜,也有一小半惱怒,心想:“這小子無法無天,竟敢一再違旨。這次雖派他差使,卻也要好好懲戒他一番,免得這小子恃寵而驕,再也管束他不住。”豈知韋小寶一見麵竟會大哭,康熙心腸卻也軟了,笑道:“他媽的,你這小子見了老子,怎地哭將起來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哭道:“奴才隻道這一輩子,再也見不著皇上了。今日終於得見,實在歡喜得緊。”康熙笑道:“起來,起來!讓我瞧瞧你。”韋小寶爬起身來,滿臉的眼淚鼻涕,嘴角邊卻已露著微笑。


    康熙笑道:“他媽的,你這小子倒也長高了。”童心忽起,走下禦座,說道:“咱們比比,到底是你高還是我高。”走過去和他貼背而立。韋小寶眼見跟他身高相若,但皇上要比高矮,豈能高過了皇上,當即微微彎膝。


    康熙伸手在兩人頭上一比,自己高了約莫一寸,笑道:“咱們一般的高矮。”轉身走開幾步,笑問:“小桂子,這幾年來,你生了幾個兒子女兒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不中用,隻生了兩個兒子、一個女兒。”康熙哈哈大笑,說道:“這件事我可比你行了。我已有四個兒子、三個女兒。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雄才大略,自然……自然這個了不起。”康熙笑道:“幾年不見,你學問還是沒半點長進。生兒女的事,跟雄才大略有什麽幹係?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從前周文王有一百個兒子,凡是好皇帝,兒子也必定多的。”康熙笑問:“你又怎麽知道了?”韋小寶道:“皇上派奴才去釣魚,咱倆個好比周文王和薑太公。周文王的事,奴才自然要問問清楚,免得見到皇上之時,回不上話。”


    這幾年來康熙忙於跟吳三桂打仗,晝夜辛勞,策劃國事,身邊少了韋小寶這個少年臣子說笑話解悶,有時著實無聊,此時君臣重逢,甚是開心,說了好一會閑話,問了他在通吃島上的生涯,又問起台灣的風土民情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台灣土地肥美,氣候溫暖,出產很多,百姓日子過得挺快活,得知皇上準許他們在台灣住下去,個個感激皇恩浩蕩,都說皇上是不折不扣的鳥生魚湯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頭道:“施政以不擾民為先。百姓既然在台灣安居樂業,強要他們遷入內地,實是大大擾民。朝中大臣不明台灣實情,妄發議論,險些誤了大事。你和施琅力加勸諫,功勞不小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噗的一聲跪倒,磕頭道:“奴才多次違旨,殺十七八次頭都是應該的,不論有什麽功勞,皇上都不必放在心上。隻求皇上開恩,饒了奴才性命,準許我在你身邊服侍。”


    康熙微笑道:“你也知道殺十七八次頭也是該的,就可惜你沒十八顆腦袋,否則的話,我定要砍下十七顆來。”韋小寶道:“是,是。奴才腦袋也不要多,隻要留得一顆,有張嘴巴說話吃飯,也就心滿意足了。”康熙道:“這顆腦袋留不留,那得瞧你今後忠心不忠心,是不是還敢違旨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奴才忠字當頭,忠心耿耿,赤膽忠心,盡忠報國。”康熙笑道:“你這忠字的成語,心裏記得倒多,還有沒有?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心裏隻有一個忠字,自然記得多些,還有……還有忠君愛國,忠臣不怕死,怕死不忠臣,還有忠厚老實……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起來罷!你如忠厚老實,天下就沒一個刁頑狡猾之徒了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站起身來,說道:“回皇上:我隻對你一個人忠心。對於別人,就不那麽忠了,有時說不定還奸他一奸。奴才的性子是有點小滑頭的,這個皇上也明白得很。不過我對皇上講究‘忠心’,對朋友講究‘義氣’,忠義不能兩全之時,奴才隻好縮頭縮腦,在通吃島上釣魚了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你不用耽心,把話兒說在前頭,我可沒要你去打天地會。”負手背後,踱了幾步,緩緩的道:“你對朋友講義氣,那是美德,我也不來怪你。聖人講究忠恕之道,這個忠字,也不單是指事君而言,對任何人盡心竭力,那都是忠。忠義二字,本來是一而二、二而一的。你寧死不肯負友,不肯為了富貴榮華而出賣朋友,也算十分難得,很有古人之風。你既不肯負友,自然也不會負我了。小桂子,我赦免你的罪愆,不全是為了你以前的功勞,不全是為了你我兩個自幼兒十分投緣,也為了你重視義氣,並非壞事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感激涕零,哽咽道:“奴才……奴才是什麽都不懂的,隻覺得別人真心待我好,實在……實在不能……不能對他們不住。”


    康熙點點頭,說道:“那羅刹國的攝政女王,對你也挺不錯啊。我派你去打她,卻又怎樣?”


    韋小寶嗤的一聲,笑了出來,說道:“她給人關了起來,險些兒性命不保,奴才教她鼓動火槍手作亂,奪到了大位,也算對得住她了。她派兵想來奪皇上的錦繡江山,那就萬萬容她不得。這女人水性楊花,今天勾搭這個男人,明天勾搭那個,都是當不得真的。就可惜羅刹國實在太遠,否則奴才帶一支兵去,把這女王擒了來給皇上瞧瞧,倒也有趣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‘羅刹國太遠’,這五個字很要緊,隻憑著這五個字,咱們這一戰可操必勝。羅刹國雖然火器犀利,騎兵驍勇,但他們遠,咱們近。他們萬裏迢迢的東來,兵員、馬匹、火器、彈藥、糧草、被服,什麽接濟都不容易。現下我已派了戶部尚書伊桑阿前赴寧古塔,構築璦琿、呼瑪爾二城,廣積糧草彈藥,又設置了十個驛站,使得軍需糧餉供應暢通,源源不絕。日前又傳旨蒙古,不許跟羅刹人貿易。再派黑龍江將軍薩布素廣遣騎兵,見到羅刹人的糧草車輛,就放火燒他媽的,見到羅刹兵的馬匹,立刻就宰他媽的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喜,說道:“皇上如此調派,當真是什麽什麽之中,什麽千裏之外,這一戰已經勝了七八成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那也不然,羅刹是大國,據南懷仁說,幅員還大過了我們中國,決計不可輕敵。我們如打了敗仗,遼東一失,國本動搖。他們敗了卻無關大局,隻不過向西退他媽的幾百裏、幾千裏而已。因此這一戰隻許勝不許敗。你倘若敗了,我就領兵出關親征。第一件事,便是砍你的腦袋。”說這句話時聲色俱厲。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皇上望安。奴才項上人頭倘若不保,那也是給羅刹兵砍下來的,決不能讓皇上來砍。”康熙道:“你明白這一節便好。兵凶戰危,誰也難保必勝。我隻是要你萬萬不可輕忽,打仗可不是油腔滑調之事。”韋小寶恭恭敬敬的道:“是。奴才油滑成性,但對皇上吩咐的事,半兩油也不敢加。”


    康熙又道:“倘若單是行軍打仗,本來也不用你去。不過這次跟羅刹國開仗,並不是想滅了他,隻是要他知難而退,不敢來侵我疆土,也就是了。因此須得恩威並濟,要他們感恩戴德,兩國永遠和好。如一味殺戮,羅刹國君主老羞成怒,傾國來攻,我們就算得勝,那也是兵連禍結,得不償失。能和則和,不戰而屈人之兵,才算上上大吉。你如能說得羅刹國攝政女王下令退兵,兩國講和,才是大大的功勞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奴才見到羅刹兵的將軍之後,將皇上的聖諭向他們開導,再要他們帶話去給羅刹國攝政女王。”


    康熙道:“我曾傳了好幾名西洋傳教士來,詳細詢問羅刹國的曆朝故實、風土地理、軍政人事……”韋小寶道:“對,對。皇上這是知他又知自己,百戰百勝。”康熙微微一笑,說道:“那些教士都說,世上有兩個國家,出了名的欺善怕惡,一是日本,二是羅刹,如一味跟羅刹人說好話,他們得寸進尺,越來越凶,須得顯點顏色,讓他們知道咱們不好惹。因此咱們一麵出動大軍,諸事齊備,要打就打,另一麵卻又顯得咱們是禮義之邦,中華上國,並不隨便逞強欺人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道:“奴才理會得。咱們有時扮紅臉,拔刀子幹他媽的,有時又扮白臉,笑嘻嘻的摸他幾下。就好比諸葛亮七擒孟獲,要叫他輸得服服貼貼,從此不敢造反。”


    康熙嘿嘿一笑,道:“這就是了。”韋小寶見他笑容古怪,一轉念間,已明其理,笑道:“就好比萬歲爺七擒小桂子,叫奴才又感激又害怕,從此再也不敢玩什麽花樣。小桂子又好比是孫悟空,雖然頑皮,總之是跳不出萬歲爺這如來佛的手掌心。”


    康熙笑道:“你年紀大了幾歲,可越來越謙了。你若要跳出我的手掌心,我可還真抓你不住。”韋小寶道:“奴才在皇上的手掌心裏舒舒服服,又何必跳出去?”


    康熙一笑,說道:“平吳三桂的事,說來你功勞也是不小,那一趟事你沒能趕上,很是可惜。現下我派你統帶水陸三軍,出征羅刹,讓你連升兩級。雅克薩城築於鹿鼎山,我封你為三等鹿鼎公、撫遠大將軍。武的由都統朋春、黑龍江將軍薩布素、寧古塔將軍巴海助你,文的由索額圖助你。咱們先出馬步四萬,水師五千,倘若不夠,再要多少有多少。一應馬匹軍需,都已齊備。璦琿、寧古塔所積軍糧,可支大軍三年之用。野戰炮有三百五十門,攻城炮五十門。這可夠了嗎?”


    康熙說一句,韋小寶謝一句恩,待他說完,忙跪下連連磕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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