佟國綱宣讀上諭已畢,又取出一通公文宣讀,卻是羅刹國兩位沙皇給康熙的國書,這時已由在北京的荷蘭國傳教士譯成了漢文。國書中說道:


    “謹奉上撫禦華夏、洋溢寰宇、率賢臣共圖治理、分任疆土、滿漢兼統、聲名遠播、大聖皇帝曰:向者皇父阿列克賽米汗羅為汗,曾使尼果來等賚書至天朝通好,以不諳中國典禮,語言舉止,陋鄙無文,望寬宥之。至頌揚皇帝,舛謬失禮,亦因地處荒遠,典禮素昧所致,幸無見罪。皇帝在昔所賜之書,下國無通解者,未循其故。及尼果來等歸問之,但述天朝大臣以不還逋逃人根特木爾等、並騷擾邊境為詞。近聞皇帝興師,辱臨境上,有失通好之意。如下國邊民構釁作亂,天朝遣使明示,自當嚴治其罪,何煩動輒幹戈?今奉詔旨,始悉端委,遂令下國所發將士,到時切勿交兵。恭請明察我國作亂之人,發回正法,除嗣遣使臣議定邊界外,先令末起、佛兒魏牛高、宜番、法俄羅瓦等星馳賚書以行。乞撤雅克薩之圍,仍詳悉作書,曉諭下國。則諸事皆寢,永遠輯睦矣。上國大臣韋小寶閣下,昔年曾見知於我皇姊攝政女王蘇菲亞殿下,遠臨我京師莫斯科,撥亂反正,有大功於下國,此上國之惠也,下國君臣,不敢有忘。謹奉重禮,獻於大聖皇帝陛下,以次重禮奉於韋小寶大臣閣下,以示下國誠信修睦之衷。”(按:此通俄羅斯國國書錄自史籍,正確無誤,惟最後一段關於韋小寶者,恐係小說家言,或未可盡信雲。)


    佟國綱讀了國書後,師爺將書中意思向韋小寶及眾將詳細解釋。這是軍中通例,文書來往,文字有時頗為艱深,帶兵將官不識字者固多,就算讀過幾年書的,所識也頗有限,軍中來文去件關涉軍機大事,如有誤解,幹係重大,因此滿洲軍製有師爺解釋文書的規定。


    佟國綱笑道:“這位羅刹國攝政女王,對韋大帥頗念舊情,送來的禮物著實不少。皇上吩咐兄弟一並帶了來,交韋大帥收納。”韋小寶拱手道:“多謝,多謝。”又道:“羅刹人粗魯得緊,不說自己的禮物輕陋,卻自吹自擂,說禮物很重,送給皇上的是重禮,送給我的是什麽次重禮,也不怕人笑話。”


    佟國綱道:“是。韋大帥獻到京城去的羅刹降人,皇上親加審訊,發現小兵之中,混有一個羅刹大官……”韋小寶“啊”的一聲,叫道:“有這等事?”佟國綱道:“這人十分狡猾,混在小兵之中,絲毫不動聲色。那日皇上逐批審訊降人,一名荷蘭傳教士做通譯,審到後來,皇上對那傳教士說了幾句拉丁話。羅刹降人中有一名小兵,忽然臉露詫異神色。皇上問他是不是懂得拉丁話,那小兵不住搖頭。皇上便用拉丁話說道:‘將這小兵拉出去砍頭。’那小兵臉色大變,跪下求饒,供認懂得拉丁話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問道:“拉丁話是什麽話?他們羅刹人拉壯丁之時說的話,皇上怎麽會說?”佟國綱道:“皇上聰明智慧,無所不曉。羅刹人拉壯丁時說的話,也會說的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為什麽羅刹人平時說的話,皇上不懂,拉壯丁時說的話,卻又會說?”


    佟國綱無法回答,笑道:“這中間的道理,咱們可都不懂了。下次大帥朝見皇上之時,自己磕頭請問罷。”韋小寶點點頭,問道:“那羅刹人後來怎樣?”佟國綱道:“皇上細細審問,那人終於無法隱瞞,一點點吐露了出來。原來這人名叫亞爾青斯基,是尼布楚、雅克薩兩城的都總督。”


    眾人一聽,都不自禁的“啊”的一聲。韋小寶道:“這家夥的官可不小哪。”佟國綱道:“可不是嗎?羅刹國派在東方的官兒,以他為最大。雅克薩城破之日,定是他改穿了小兵的服色,以致給他瞞過了。”韋小寶搖頭笑道:“攻破雅克薩城那天,羅刹的將軍、小兵、大官、小官,個個脫得精光,瞧來瞧去,每個人都是這麽一回事,實在沒什麽分別。不見得官做得大了,那話兒也大些。兄弟的也……這個大官認他不出,倒也不是我們的錯處。”


    眾將哈哈大笑,向佟國綱解說當日攻破雅克薩城的情景。


    佟國綱笑道:“原來如此,這也難怪。皇上說道:韋小寶擒獲羅刹國尼布楚、雅克薩二城都總管,功勞不小,不過他以為此人隻是尋常小兵,辦事太也胡塗,將功折罪,此事無賞無罰。”韋小寶站起身來,恭恭敬敬的道:“謝皇上恩典,奴才感激之至。”


    佟國綱道:“皇上審問這亞爾青斯基,接連問了六天,羅刹國的軍政大事,疆域物產,什麽都盤問備細。皇上當真是天縱英明,又從這亞爾青斯基身上,發見了一個秘密。依韋大帥說,這人被擒之時,身上一絲不掛,那知他竟有法子暗藏秘密文件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罵道:“他奶奶的,這阿二掀死雞實在鬼計多端,下次見到了他,非要他的好看不可。這秘密文件,又藏在什麽地方?難道藏在屁……屁……”


    佟國綱道:“羅刹降人朝見皇上之前,自然全身都給禦前侍衛仔細搜過,頭發、胡子都要摸過,褲子和靴子更要脫下來瞧過明白。番邦之人心懷叵測,倘若身懷利器,那還了得?這亞爾青斯基當然也曾細細搜過,身上更無別物。可是皇上洞察入微,見他右肩上凸起了一塊,又時時斜眼去瞧,便問他手臂上是什麽東西。亞爾青斯基拉起袖子,手臂上綁了厚厚的繃帶,說是在雅克薩城受的傷。皇上叫他走上前來,用力在他手臂上捏了一把。亞爾青斯基‘唉唷’一聲叫,聲音中卻不顯得如何疼痛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笑道:“有趣,有趣!這羅刹鬼受傷是假的。”


    佟國綱道:“可不是嗎?皇上當即吩咐侍衛,將他手臂上的繃帶解下。亞爾青斯基麵如土色,隻嚇得全身發抖。韋大帥你猜繃帶之中,藏著些什麽?”韋小寶道:“你剛才說秘密文件,難道就是這調調兒嗎?”佟國綱拍手笑道:“正是。難怪皇上時時讚你聰明,果然一猜便著。那亞爾青斯基繃帶中所藏的,赫然是一份文件,是羅刹國沙皇給他的密諭。皇上叫荷蘭傳教士譯了出來,抄得有副本在此。”從封套中取出一份公文,大聲讀了出來:


    “汝應向中國皇帝說知:領有全部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及大王兼多國之俄皇陛下,皇威遠屆,已有多國君王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。彼中國皇帝亦應求得領有全部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獨裁大君主皇帝陛下恩惠,歸依大皇帝陛下最高統治之下。大皇帝陛下必將愛護中國皇帝於其皇恩浩蕩之中,並保護之,使免於敵人之侵害,彼中國皇帝可獨得歸依大君主陛下,處於俄皇陛下最高統治之下,永久不渝,並向大君主納入貢賦,大君主皇帝陛下所屬人等,應準在中國及兩境內自由營商,為此彼中國皇帝應準將大皇帝陛下之使臣放行無阻,並向大皇帝陛下致書答覆。”(按:此為真實文件,當年康熙逮捕俄國使臣,將其監禁半月後遞解回國,沒收此文件,存於宮中檔案。原件攝影見《故宮俄文史料》。)


    佟國綱讀一句,韋小寶罵一聲:“放屁!”待他讀完,韋小寶已罵了幾十句“放屁”。


    佟國綱道:“皇上聖諭:羅刹人野心勃勃,無禮已極。下這道密諭的羅刹皇帝,是現今兩位沙皇的父親,已經死了。那時他還不知道我們中國人的厲害。現下羅刹人吃了苦頭,想來已不敢像從前那麽放肆了。不過跟他們議和之時,還得軟硬兼施,不能輕忽。”韋小寶道:“正是。皇上吩咐了的,咱們狠狠的打他們幾個嘴巴,踢他們幾腳,又在他們肩上拍拍,背上摸摸。”佟國綱道:“那個什麽攝政女王就狡猾得很,她假裝不知雅克薩已經給我們攻下,說已下令羅刹兵不可跟我們交鋒。可是國書之中卻又露出了馬腳,請皇上將抓住的羅刹人發回給他們正法。”韋小寶笑道:“那有這麽便宜的事?她送給我幾張貂皮、幾塊寶石的次重禮,就想我們放了她的官兵。”


    佟國綱道:“皇上吩咐:羅刹人既然求和,跟他們議和倒也不妨,不過咱們須得帶了大軍過去,跟他們訂個城下之盟。”韋小寶問道:“什麽叫作城下之盟?”佟國綱道:“兩國交兵,咱們大軍圍了番邦的城池,番邦求和,在他城下訂立和約,那就叫作城下之盟。這番邦雖然不算投降,總也是認輸了。”韋小寶道:“原來如此。其實咱們出兵去把尼布楚拿了下來,也不是什麽難事。”


    佟國綱道:“皇上聖諭:再打幾個勝仗,本來也挺有把握。不過羅刹是當世大國,屬下統轄的小國很多。他們在東方如敗得一塌胡塗,威風大失,屬下各小國就要不服。這樣一來,羅刹非點起大軍來報仇不可,那就兵連禍結,不知打到何年何月方了。皇上盤問了那亞爾青斯基,得知羅刹國西方另有一個大國,叫做瑞典,和羅刹國之間的大戰有一觸即發之勢。羅刹倘若東西兩邊同時打仗,就很頭痛。咱們乘此機會跟他訂立和約,定可大占便宜,至少可以保得北疆一百年太平。”


    韋小寶大勝之餘,頗想一鼓作氣,連尼布楚也攻了下來,聽得皇上答允羅刹求和,很覺沒癮,但這是皇上的決策,他要搞什麽什麽之中,什麽千裏之外,自也難以違旨,轉念又想:“你是皇上的舅舅,也是我老婆的舅舅,排起來算是我的長輩。你是一等公,我隻是剛升的二等公。這次跟羅刹人議和,皇上卻派你來做我副手,皇上給我的麵子可也不小了。”


    佟國綱的父親佟圖賴,是康熙之母孝康皇後的父親,乃是漢人,因此康熙的血統是半滿半漢。佟圖賴此時已死,佟國綱襲封為一等公。佟圖賴早年在關外便歸附滿清,屬鑲黃旗,佟氏改為佟佳氏,軍功甚著,名氣很大。韋小寶卻覺得他父親的名字太也差勁,圖賴、圖賴,話明賭輸了想賴,堂堂國丈,算什麽玩意兒?當晚張宴接風之後,眾大臣在韋大帥倡議之下,賭了幾手。佟國綱果然輸了,但六百兩銀票推了出去,漫不在乎,毫無圖賴之意。韋小寶見他輸得爽快,並無父風,不禁頗為詫異,回到房中,上床睡下,這才恍然大悟:“他名叫佟骨光,話明要在骨牌上輸清光。此人賭品極好,可以跟他交個朋友。”


    次日韋小寶和眾大臣商議,大家說既要和對方訂城下之盟,不妨就此將大軍開去,以逸待勞。韋小寶點頭稱是,傳下將令,璦琿和呼瑪爾城兩軍齊發,到尼布楚城下會師。其時已是初夏,天暖雪融,軍行甚便。


    這日行至海拉爾河畔,前鋒來報,有羅刹兵一小隊,帶兵隊長求見大帥。韋小寶傳見隊長,原來是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。韋小寶喜道:“很好,很好!原來是王八死雞和豬玀懦夫。”兩人躬身行禮,呈上蘇菲亞公主的覆書。


    那名羅刹傳教士這時仍留在清軍大營,以備需用。康熙為了議和簽訂文書,又遣來一名荷蘭傳教士相助。韋小寶傳兩名教士入帳,吩咐他們傳譯公主的覆信。


    那羅刹教士那日竄改韋小寶的情書原意,這時心中大為惴惴,惟恐公主的回信中露出了馬腳,忙取過信來看了一遍,這才放心。那荷蘭傳教士當下將羅刹文字譯成華語。


    信中說道:分別以來,時時思念,盼和約簽成之後,韋小寶赴莫斯科一行,以敘故人之情。韋小寶得兩國君主寵愛,須當從中說明種種誤會,消除隔閡,樹立兩國萬世和好之基。信中又說:中華和羅刹分居東西,為並世大國,聯手結盟,即可宰製天下,任何國家均不能抗。若和議不成,長期戰爭,不免兩敗俱傷。因此盼望韋小寶促成此事,於中華固為建立大功,羅刹國亦必另有重酬。又請韋小寶向中國皇帝進言,放還被俘的羅刹國將士,俾得和其家人甜心相聚雲雲。


    荷蘭教士傳譯已畢,韋小寶見華伯斯基和齊洛諾夫二人連使眼色,知另有別情,於是命兩名傳教士退出,問道:“你們還有什麽話說?”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要我們對中國小孩大人說,公主殿下很想念你,羅刹男人不夠好,中國小孩大人天下第一,一定要請你去莫斯科。”韋小寶哼了一下,心道:“這是羅刹迷湯,可萬萬信不得。”


    齊洛諾夫道:“公主殿下另外有幾件事,要請中國小孩大人辦理。這是公主殿下送給你的。”說著從項頸中取下一條銅鏈,鏈條下係著一隻革囊。華伯斯基也是如此。想是二人長途跋涉,怕有失落,因此用銅鏈係在頸中。兩隻革囊的囊口都用銅鎖鎖住。華伯斯基又從腰帶解下一枚鑰匙,去開了齊洛諾夫的銅鎖。齊洛諾夫也用自己的鑰匙,去開了華伯斯基所攜革囊的銅鎖。兩人恭恭敬敬的將兩隻革囊放在韋小寶麵前桌上。


    韋小寶倒轉革囊,玎璫聲響,傾出數十顆寶石,彩色繽紛,燦爛輝煌,都是極大的紅寶石、藍寶石、黃寶石。另一隻革囊中盛的則是鑽石和翡翠。登時滿帳寶光,耀眼生花。


    韋小寶生平珠寶見過無數,但這許許多多大顆寶石聚在一起,卻也從所未見,笑道:“公主送給我這樣的重禮,可當真受不起。”(按:據《燕京學報》廿五期劉選民著〈中俄早期貿易考〉,俄國派大使費要多羅·果羅文和中國談判分疆修好、通商事務。果羅文東來途中,又接獲朝廷秘密訓令,鄭重指示:“如能獲得中國通商之利,雅克薩城不妨讓與中國,並在不損俄皇威嚴範圍內,可秘密予中國代表以相當禮物賄賂。”)


    華伯斯基道:“公主殿下說,如果中國小孩大人辦成大事,還有更貴重的禮物送給你;又有大俄羅斯、小俄羅斯、白俄羅斯、哥薩克、韃靼、瑞典、波斯、波蘭、日耳曼、丹麥十國美女,每國一名,個個年輕貌美,都是處女,決非寡婦,一齊送給中國小孩大人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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