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早晨,拖雷與郭靖兩人手拉手的出外遊玩,信步行去,離營漸遠,突然一隻白兔從兩人腳邊奔過。拖雷取出小弓小箭,颼的一聲,正射中白兔肚子。他年幼力微,雖然射中,卻不致命,那白兔帶箭奔跑,兩人大呼小叫,拔足追去。


    白兔跑了一陣,終於摔倒,兩人齊聲歡呼,正要搶上去撿拾,忽然旁邊樹林中奔出七八個孩子來。一個十一二歲左右的孩子眼明手快,一把將白兔抓起,拔下小箭往地下一擲,向拖雷與郭靖瞪了一眼,提了兔子便走。


    拖雷叫道:“喂,兔子是我射死的,你拿去幹麽?”那孩子回過身來,笑道:“誰說是你射死的?”拖雷道:“這枝箭不是我的麽?”


    那孩子突然眉毛豎起,雙睛凸出,喝道:“兔子是我養的,我還要你賠呢!”拖雷道:“你說謊,這明明是野兔。”那孩子更加凶了,伸手在拖雷肩頭一推,道:“你罵誰?我爺爺是王罕,我爹爹是桑昆,你知道麽?兔子就算是你射的,我拿了又怎樣?”


    拖雷傲然道:“我爹爹是鐵木真。”


    那孩子道:“呸,是鐵木真又怎樣?你爹爹是膽小鬼,怕我爺爺,也怕我爹爹。”這孩子名叫都史,是桑昆的獨子。桑昆生了一個女兒後,相隔多年才再生這男孩,此外別無所出,是以十分寵愛,將他縱容得驕橫之極。鐵木真和王罕、桑昆等隔別已久,兩人的兒子幼時雖曾會麵,這時卻已互相不識。


    拖雷聽他侮辱自己父親,惱怒之極,昂然道:“誰說的?我爹誰也不怕!”都史道:“你媽媽給人家搶去,是我爹爹和爺爺去奪回來還給你爹的,當我不知道麽?我拿了你這隻小小兔兒,又有什麽打緊?”王罕當年幫了義子這個忙,桑昆妒忌鐵木真的武勇威名,時常對人宣揚,連他的幼子也聽得多了。


    拖雷一來年幼,二來鐵木真認為這是奇恥大辱,當然不會對兒子說起。這時拖雷聽了,氣得臉色蒼白,怒道:“你說謊!我告訴爹爹去。”轉身就走。


    都史哈哈大笑,叫道:“你爹怕我爹爹,你告訴了又怎樣?昨晚我爹爹放出兩頭花豹來,你爹的四傑就嚇得不敢動彈。”


    四傑中的博爾忽是拖雷的師父,拖雷聽了更加生氣,結結巴巴的道:“我師父連老虎也不怕,怕什麽豹子?他是大將,不願跟野獸打架。”


    都史搶上兩步,忽地一記耳光,打在拖雷臉上,喝道:“你再倔強?你怕不怕我?”拖雷一楞,小臉漲得通紅,想哭又不肯哭。


    郭靖在一旁氣惱已久,這時再也忍耐不住,悶聲不響,突然衝上前去,挺頭往都史小腹急撞。都史出其不意,給他一頭撞中,仰天跌倒。拖雷拍手笑道:“好呀!”拖了郭靖的手轉身就逃。都史怒叫:“打死這兩個小子!”


    都史的眾同伴追將上去,雙方拳打足踢,鬥了起來。都史爬起身來,怒衝衝加入戰團。都史一夥年紀既大,人數又多,片刻間就把拖雷與郭靖撳倒在地。都史不住向郭靖背上出拳猛打,喝道:“投降了就饒你!”郭靖用力想掙紮站起,但年幼力弱,給他按住了動彈不得。那邊拖雷也給兩個孩子合力壓在地下毆擊。


    正自僵持不下,忽然沙丘後馬鈴聲響,一小隊人乘馬過來。當先一個矮胖子騎著一匹黃馬,望見群孩相鬥,笑道:“好呀,講打麽?”縱馬走近,見是七八個大孩子欺侮兩個小孩,兩個小的給按在地下,都已給打得鼻青口腫,喝道:“不害臊麽?快放手。”


    都史罵道:“走開!別在這裏囉唕。你們可知我是誰?我要打人,誰都管不著。”他爹爹是雄視北方的君長,他驕蠻已慣,向來人人都讓他。


    那騎黃馬的人罵道:“這小子這樣橫,快放手!”這時其餘的人也過來了。一個女子道:“三哥,別管閑事,走吧。”那騎黃馬的道:“你自己瞧。這般打架,成什麽樣子?”


    這幾人便是江南七怪。他們自南而北,一路追蹤段天德直到大漠,此後就再也沒了音訊。六年多來,他們在沙漠中、草原上到處打聽段天德和李萍的行蹤,七人都學會了一口蒙古話,但段李兩人卻一直渺無訊息。江南七怪人人性格堅毅,更十分好勝,既與丘處機打了這場賭,別說隻不過找尋個女子,便再艱難十倍、凶險萬分之事,他們也絕不會罷手退縮。七怪都一般的心思,如始終尋不著李萍,也須尋足一十八年為止,那時再到嘉興醉仙樓去向丘處機認輸。何況丘處機也未必就能找到楊鐵心的妻子包氏。倘若雙方都找不到,鬥成平手,不妨另出題目,再來比過。


    韓小瑩跳下馬來,拉開騎在拖雷背上的兩個孩子,說道:“兩個大的打一個小的,那不可以!”拖雷背上一輕,掙紮著跳起。都史一呆,郭靖猛一翻身,從他胯下爬了出來。兩人既得脫身,發足奔逃。都史叫道:“追呀!追呀!”領著眾孩隨後趕去。


    江南六怪望著一群蒙古小孩打架,想起自己幼年時的胡鬧頑皮,都不禁微笑。


    柯鎮惡道:“趕道吧,別等前麵市集散了,可問不到人啦!”


    這時都史等又已將拖雷與郭靖追上,四下圍住。都史喝問:“投不投降?”拖雷滿臉怒容,搖頭不答。都史道:“再打!”眾小孩一齊擁上。


    倏地寒光一閃,郭靖手中已握了一柄短劍,叫道:“誰敢上來?”


    原來李萍鍾愛兒子,把丈夫所遺的那柄短劍給了他,要他帶在身畔。她想寶物可以辟邪,本意是要保護兒子不受邪魔所侵。此刻郭靖受人欺逼甚急,便拔了出來。


    都史等見他拿了兵器,一時不敢上前動手。


    妙手書生朱聰縱馬已行,忽見短劍在陽光下閃耀,光芒特異,不覺一凜。他一生偷盜官府富戶,見識寶物甚多,心想:“這光芒大非尋常,倒要瞧瞧是什麽寶貝。”勒馬回頭,見一個小孩手中拿著一柄短劍。那短劍刃身隱隱發出藍光,遊走不定,顯是十分珍異的利器,卻不知如何會在一個孩子手中。再看群孩,除郭靖之外,個個身穿名貴貂皮短衣,而郭靖頸中也套著一個精致的黃金頸圈,顯見都是蒙古豪酋的子弟。


    朱聰心想:“這孩子定是偷了父親的寶劍私下出來玩弄。王公酋長之物,取不傷廉。”起了據為己有之念,笑吟吟的下馬,說道:“大家別打了,好好兒玩罷。”一言方畢,已閃身挨進眾孩人圈,夾手奪過短劍。他使的是空手入白刃上乘武技,別說郭靖是個小小孩子,就算是武藝精熟的大人,隻要不是武林高手,遇上了這位妙手書生,也別想拿得住自己兵刃。


    朱聰短劍一到手,縱身竄出,躍上馬背,哈哈大笑,提韁縱馬,疾馳而去,趕上眾人,笑道:“今日運氣不壞,無意間得了件寶物。”笑彌陀張阿生笑道:“二哥這偷雞摸狗的脾氣總是不改。”鬧市俠隱全金發道:“什麽寶貝,給我瞧瞧。”朱聰手一揚,擲了過去。


    一道藍光在空中劃過,太陽光一照,光芒閃爍,似乎化成了一道小小彩虹,眾人都喝了聲采。


    短劍飛臨麵前,全金發隻感一陣寒意,伸手抓住劍柄,先叫聲:“好!”看了不住口的嘖嘖稱賞,見劍柄上刻著“楊康”兩字,心中一楞:“這是漢人的名字啊,怎麽此劍落在蒙古?楊康?楊康?倒不曾聽說有那一位英雄叫做楊康。可是若非英雄豪傑,又如何配用這等利器?”叫道:“大哥,你知道誰叫楊康麽?”


    柯鎮惡道:“楊康?”沉吟半晌,搖頭道:“沒聽說過。”


    “楊康”是丘處機當年給包惜弱腹中胎兒所取的名字,楊郭兩人交換了短劍,因此刻有“楊康”字樣的短劍是在李萍手中。江南七怪卻不知此事。柯鎮惡在七人中年紀最長,閱曆最富,他既不知,其餘六人更加不知了。


    全金發為人細心,說道:“丘處機追尋的是楊鐵心的妻子,不知這楊康跟那楊鐵心有沒牽連。”朱聰笑道:“咱們要是找到了楊鐵心的妻子,日後帶到醉仙樓頭,總也勝了牛鼻子一籌。”七人在大漠中苦苦尋找了六年,沒半點頭緒,這時忽然似乎有了一點線索,雖渺茫之極,卻也不肯放過。韓小瑩道:“咱們回去問問那小孩。”


    韓寶駒馬快,當先衝回,見眾小孩又打成了一團,拖雷和郭靖又已給撳倒在地。韓寶駒喝斥不開,急了起來,抓起幾個小孩擲在一旁。


    都史不敢再打,指著拖雷罵道:“兩隻小狗,有種的明天再在這裏打過。”


    拖雷道:“好,明天再打。”他心中已有了計較,回去就向三哥窩闊台求助。三個兄長中三哥和他最好,力氣又大,明日一定能來助拳。都史帶了眾孩走了。


    郭靖滿臉都是鼻血,伸手向朱聰道:“還我!”


    朱聰把短劍拿在手裏,一拋一拋,笑道:“還你就還你。但是你得跟我說,這把劍是那裏來的?”郭靖伸袖子一擦鼻中仍在流下來的鮮血,道:“媽媽給我的。”朱聰問道:“你爹爹叫什麽名字?”郭靖從來沒爹爹,這句話倒將他楞住了,便搖了搖頭。


    全金發問道:“你姓楊麽?”郭靖又搖了搖頭。七怪見這孩子傻頭傻腦的,都好生失望。朱聰問道:“楊康是誰?”郭靖仍茫然搖頭。


    江南七怪極重信義,言出必踐,雖對一個孩子,也決不能說過的話不算,朱聰便把短劍交在郭靖手裏。韓小瑩拿出手帕,給郭靖擦去鼻血,柔聲道:“回家去吧,以後別打架啦。你人小,打他們不過的。”七人掉轉馬頭,縱馬東行。


    郭靖怔怔的望著他們。拖雷叫道:“郭靖安答,回去罷。”


    這時七人已走出一段路,但柯鎮惡耳音銳敏之極,聽到“郭靖”兩字,全身大震,立即提韁回馬,問道:“孩子,你姓郭?你是漢人,不是蒙古人?”郭靖道:“是啊!”柯鎮惡大喜,急問:“你媽媽叫什麽名字?”郭靖道:“媽媽就是媽媽。”柯鎮惡搔頭問道:“你帶我去見你媽媽,好麽?”郭靖道:“媽媽不在這裏。”柯鎮惡聽他語氣中似含敵意,叫道:“七妹,你來問他。”韓小瑩跳下馬來,溫言道:“你爹爹呢?”郭靖道:“我爹爹給壞人害死了,等我長大了,去殺了壞人報仇。”韓小瑩問道:“你爹爹叫什麽名字?”她過於興奮,聲音也發顫了。郭靖又搖了搖頭,柯鎮惡道:“害死你爹爹的壞人叫什麽名字?”郭靖咬牙切齒的道:“他……名叫段天德!”


    原來李萍身處荒漠絕域之地,知道隨時都會遭遇不測,是否得能生還中原故土,確實渺茫之極,要是自己突然喪命,兒子連仇人的姓名也永遠不知了,是以早就將段天德的名字形貌,一遍又一遍的說給兒子聽了。她是個不識字的鄉下女子,自然隻叫丈夫為“嘯哥”,聽旁人叫他“郭大哥”,丈夫叫什麽名字,她反而並不在意。郭靖也隻道爹爹便是爹爹,從來不知另有名字。


    這“段天德”三字,郭靖說來也不如何響亮,但突然之間傳入七怪耳中,七個人登時目瞪口呆,便是半空中三個晴天霹靂,亦無這般驚心動魄的威勢,一刹那間,宛似地動山搖,風雲變色。過了半晌,韓小瑩才歡呼大叫,不禁全身發抖,抓住了張阿生的左臂,才不致暈倒,張阿生以拳頭猛捶自己胸膛,全金發緊緊摟住了南希仁的脖子,韓寶駒在馬背連翻筋鬥,柯鎮惡捧腹狂笑,朱聰像一個陀螺般急轉圈子。拖雷與郭靖見了他們的樣子,又好笑,又奇怪。過了良久,江南七怪才慢慢安靜下來,人人滿臉喜色。張阿生跪在地下不住向天膜拜,喃喃的道:“菩薩有靈,多謝老天爺保佑!”


    韓小瑩對郭靖道:“小兄弟,咱們坐下來慢慢說話。”


    拖雷心裏掛念著去找三哥窩闊台助拳,又見這七人言行詭異,說的蒙古話又都怪聲怪氣,音調全然不準,看來不是好人,雖然剛才他們解了自己之圍,卻不願在當地多耽,不住催郭靖回去。郭靖道:“我要回去啦。”拉了拖雷的手,轉身就走。


    韓寶駒急了,叫道:“喂,喂,你不能走,讓你那小朋友先回去罷。”


    兩個小孩見他形貌奇醜,害怕起來,當即發足奔跑。韓寶駒搶將上去,伸出肥手,疾往郭靖後領抓去。朱聰叫道:“三弟,莫莽撞。”在他手上輕輕一架。韓寶駒愕然停手。朱聰加快腳步,趕在拖雷與郭靖頭裏,從地下撿起三枚小石子,笑嘻嘻的道:“我變戲法,你們瞧不瞧?”郭靖與拖雷登感好奇,停步望著他。


    朱聰攤開右掌,掌心中放了三枚小石子,喝聲:“變!”手掌成拳,再伸開來時,小石子全已不見。兩個小孩奇怪之極。朱聰向自己頭上帽子一指,喝道:“鑽進去!”揭下帽子,三顆小石子好端端的正在帽裏。郭靖和拖雷哈哈大笑,齊拍手掌。


    正在這時,遠遠雁聲長唳,一群鴻雁排成兩個人字形,從北邊飛來。朱聰心念一動,道:“現在咱們來請我大哥變個戲法。”從懷中摸出一塊汗巾,交給拖雷,向柯鎮惡一指,道:“你把他眼睛蒙住。”拖雷依言把汗巾縛在柯鎮惡眼上,笑道:“捉迷藏嗎?”朱聰道:“不,他蒙住了眼睛,卻能把空中的大雁射下來。”說著將一副弓箭放在柯鎮惡手裏。拖雷道:“那怎麽能?我不信。”


    說話之間,雁群已飛到頭頂。朱聰揮手將三塊石子往上拋去,他手勁甚大,石子飛得老高。雁群受驚,領頭的大雁高聲大叫,正要率領雁群轉換方向,柯鎮惡已辨清楚了位置,拉弓發矢,颼的一聲,正中大雁肚腹,連箭帶雁,跌了下來。


    拖雷與郭靖齊聲歡呼,奔過去拾起大雁,交在柯鎮惡手裏,小心靈中欽佩之極。


    朱聰道:“剛才他們七八個打你們兩個,要是你們學會了本事,就不怕他們人多了。”拖雷道:“明天我們還要打,我去叫哥哥來。”朱聰道:“叫哥哥幫忙?哼,那是沒用的孩子。我來教你們一些本事,管教明天打贏他們。”拖雷道:“我們兩個打贏他們八個?”朱聰道:“正是!”拖雷大喜道:“好,那你就教我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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