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道士微微一笑,也不答話,忽地欺進兩步,郭靖隻覺右臂一麻,也不知怎的,但見青光一閃,手裏本來緊緊握著的長劍已到了道士手中。空手奪白刃之技二師父本也教過,雖然未能練熟,大致訣竅也已領會,但這道士刹那間奪去自己長劍,竟不知他使的是什麽手法。這一來不由得大駭,躍開三步,擋在華箏麵前,順手抽出鐵木真所賜的金柄短刀,以防道士傷害於她。


    那道士叫道:“看清楚了!”縱身而起,隻聽得一陣嗤嗤嗤嗤之聲,已揮劍在空中連挽了六七個平花,然後輕飄飄的落在地下。郭靖隻瞧得目瞪口呆,楞楞的出了神。


    那道士將劍往地下一擲,笑道:“那白雕十分可敬,它的後嗣不能不救!”一提氣,直往懸崖腳下奔去,隻見他手足並用,捷若猿猴,輕如飛鳥,竟在懸崖上爬將上去。這懸崖高達數十丈,有些地方直如牆壁一般陡峭,但那道士隻要手足在稍有凹凸處一借力,立即竄上。


    郭靖和華箏看得心中怦怦亂跳,心想他隻要一個失足,跌下來豈不是成了肉泥?但見他身形越來越小,似乎已鑽入了雲霧之中。華箏掩住了眼睛不敢再看,問道:“怎樣了?”郭靖道:“快爬到頂了……好啦,好啦!”華箏放下雙手,正見那道士飛身而起,似乎要落下來一般,不禁失聲驚呼,那道士卻已落在懸崖之頂。他道袍的大袖在崖頂烈風中伸展飛舞,自下望上去,真如一頭大鳥相似。


    那道士探手到洞穴之中,將兩頭小雕捉了出來,放在懷裏,背脊貼著崖壁,直溜下來,遇到凸出的山石時或手一鉤,或腳一撐,稍緩下溜之勢,溜到光滑的石壁上時則順瀉而下,轉眼間腳已落地。


    郭靖和華箏急奔過去。那道士從懷裏取出了白雕,以蒙古語對華箏道:“你能好好的喂養麽?”華箏又驚又喜,忙道:“能、能、能!”伸手去接。那道士道:“小心別給啄到了。雕兒雖小,這一啄可仍厲害得緊。”華箏解下腰帶,把每頭小雕的一隻腳縛住,喜孜孜的捧了,道:“我去捉蟲來喂小雕兒。”


    那道士道:“且慢!你須答應我一件事,才把小雕兒給你。”華箏道:“什麽事?”那道士道:“我上崖頂捉雕兒的事,你們兩個可不能對人說起。”華箏笑道:“好,那還不容易?我不說就是。”那道士微笑道:“這對白雕長大了可凶猛得很呢,先喂蟲,大了再喂肉,喂的時候得留點兒神。”華箏滿心歡喜,對郭靖道:“咱們一個人一隻,我拿去先給你養,好麽?”郭靖點點頭。華箏翻上馬背,飛馳而去。


    郭靖楞楞的一直在想那道士的功夫,便如傻了一般。那道士拾起地下長劍,遞還給他,一笑轉身。郭靖見他要走,急道:“你……請你,你別走。”道士笑道:“幹麽?”郭靖摸頭搔耳,不知如何是好,忽地撲翻在地,砰砰砰不住磕頭,一口氣也不知磕了幾十個。道士笑道:“你向我磕頭幹什麽?”


    郭靖心裏一酸,見到那道士麵色慈祥,猶如遇到親人一般,似乎不論什麽事都可向他傾吐,忽然兩滴大大的眼淚從臉頰上流了下來,哽咽道:“我我……我蠢得很,功夫老學不會,惹得六位恩師生氣。”那道士微笑道:“你待怎樣?”郭靖道:“我日夜拚命苦練,可總不行,說什麽也不行……”道士道:“你要我教你一門法子?”郭靖道:“正是!”伏在地下,又砰砰砰的連磕了十幾個頭。說到尊敬長上,蒙古人和漢人的習俗相同,均以磕頭最為恭敬。


    那道士又微微一笑,說道:“我瞧你倒也誠心。這樣吧,再過三天是月半,月亮最圓之時,我在崖頂上等你。你可不許對誰說起!”說著向著懸崖一指,飄然而去。郭靖急道:“我……我上不去!”那道士毫不理會,猶如足不點地般,早去得遠了。


    郭靖心想:“他是故意和我為難,明明是不肯教我的了。”轉念又想:“我又不是沒師父,六位師父這般用心教我,我自己愚笨,又有什麽法子?這個道士伯伯本領再大,我學不會,那也沒用。”想到這裏,望著崖頂出了一會神,就撇下了這件事,提起長劍,把“枝擊白猿”那一招一遍又一遍的練下去,直練到太陽下山,始終沒練會,腹中饑餓,這才回家。


    三天晃眼即過。這日下午韓寶駒教他金龍鞭法,這軟兵刃非比別樣,巧勁不到,不但傷不到敵人,反損了自己。驀然間郭靖勁力一個用錯,軟鞭反過來唰的一聲,在自己腦袋上砸起了老大一個疙瘩。韓寶駒脾氣暴躁,反手就是一記耳光。郭靖不敢作聲,提鞭又練。韓寶駒見他努力,於自己發火倒頗為歉然,郭靖雖接連又出了幾次亂子,也就不再怪責,教了五招鞭法,好好勉勵了幾句,命他自行練習,上馬而去。


    練這金龍鞭法時苦頭可就大啦,隻練了十數趟,額頭、手臂、大腿上已到處都是烏青。郭靖又痛又倦,倒在草原上呼呼睡去,一覺醒來,圓圓的月亮已從山間鑽了出來,隻感鞭傷陣陣作痛,臉上給三師父打的這一掌,也尚有麻辣之感。


    他望著崖頂,忽然間生出一股狠勁,咬牙道:“道士伯伯能上去,我為什麽不能?”奔到懸崖腳下,攀藤附葛,一步步的爬上去,隻爬了六七丈高,上麵光溜溜的崖陡如壁,寸草不生,又怎能再上去一步?


    他咬緊牙關,勉力試了兩次,都是剛爬上一步,就是一滑,險些跌下去粉身碎骨。他心知無望,籲了一口氣,要想下來,不料望下一瞧,隻嚇得魂飛魄散。原來上來時一步步的硬挺,待得再想從原路下去時,本來的落腳之點已給凸出的岩石擋住,已摸索不到,但若踴身下跳,勢必碰在山石上撞死。


    他處於絕境之中,忽然想起四師父說過的兩句話:“天下無難事,隻怕有心人。”心想左右是個死,與其在這裏進退不得,不如奮力向上,拔出短刀,在石壁上慢慢鑿了兩個孔,輕輕把左足搬上,踏在一孔之上,試了一下可以吃得住力,又將右足搬上,總算上了數尺,接著又再向上挖孔。這般勉力硬上,隻覺頭暈目眩,手足酸軟。


    他定了定神,緊緊伏在石壁之上,調勻呼吸,心想上到山頂還不知要鑿多少孔,而且再鑿得十多個孔,短刀再利,也必鋒摧刃折,但事已至此,隻有奮力向上爬去,休息了一會,正要舉刀再去鑿孔,忽聽得崖頂上傳下一聲長笑。


    郭靖身子不敢稍向後仰,麵前看到的隻是一塊光溜溜的石壁,聽到笑聲,隻感詫異,卻不能抬頭觀看。笑聲過後,忽見一根粗索從上垂下,垂到眼前就停住不動了。又聽得那三髻道人的聲音說道:“把繩索縛在腰上,我拉你上來。”郭靖大喜,還刀入鞘,左手伸入一個小洞,手指緊緊扣住了,右手將繩子在腰裏繞了兩圈,打了兩個死結。那道人叫道:“縛好了嗎?”郭靖道:“縛好了。”那道人似沒聽見,又問:“縛好了麽?”郭靖提高聲音再答:“縛好啦。”那道人仍沒聽見,過了片刻,那道人笑道:“啊,我忘啦,你中氣不足,聲音送不到。你縛好了,就扯三下繩子。”


    郭靖依言將繩子連扯三扯,突然腰裏一緊,身子忽如騰雲駕霧般向上飛去。他明知道人會將他吊扯上去,但決想不到會如此快法,隻感腰裏又是一緊,身子向上飛舉,落將下來,雙腳已踏實地,正落在那道人麵前。


    郭靖死裏逃生,雙膝點地,正要磕頭,那道人拉住了他臂膀一扯,笑道:“三天前你已磕了成百個頭了,夠啦,夠啦!好好,你這孩子有誌氣。”


    崖頂是個巨大平台,積滿了皚皚白雪。那道人指著兩塊石鼓般的圓石,道:“坐下。”郭靖道:“弟子站著侍奉師父好了。”那道人笑道:“你不是我門中人。我不是你師父,你也不是我弟子。坐下吧。”郭靖心中茫然,依言坐下。


    那道人道:“你這六位師父,都是武林中頂兒尖兒的人物,我和他們素不相識,但一向聞名相敬。你隻要學得六人中任誰一位的功夫,就足以在江湖上顯露頭角。你又不是不用功,為什麽十年來進益不多,你可知是什麽原因?”郭靖道:“那是因為弟子太笨,師父們再用心教也教不會。”那道人笑道:“那也未必盡然,這是教而不明其法,學而不得其道。”郭靖道:“請師……師……你的話我實在不明白。”那道人道:“講到尋常武功,你眼下的造詣,也算不錯了。你學藝之後,第一次出手就給小道士打敗,於是心中怯了,以為自己不濟,哈哈,那完全錯了。”


    郭靖心中奇怪:“怎麽他也知道這回事?”那道人又道:“那小道士雖然摔了你一個筋鬥,但他全以巧勁取勝,講到武功根基,未必就強得過你。再說,你六位師父的本事,也並不在我之下,因此武功我是不能教你的。”郭靖應道:“是。”心道:“那也不錯。我六個師父武功很高,本來是我自己太蠢。”


    那道士又道:“你的七位恩師曾跟人家打賭。要是我教你武功,你師父們知道之後必定不願意。他們是極重信義的好漢子,跟人賭賽豈能占人便宜?”郭靖道:“賭賽什麽?”那道人道:“原來你不知道。嗯,你六位師父既然尚未對你說知,你現今也不必問。兩年之內,他們必會跟你細說。這樣吧,你一番誠心,總算你我有緣,我就傳你一些呼吸、坐下、行路、睡覺的法子。”郭靖大奇,心想:“呼吸、坐下、行路、睡覺,我早就會了,何必要你教我?”他暗自懷疑,口中不問。


    那道人道:“你把那塊大石上的積雪除掉,就在上麵睡吧。”郭靖更是奇怪,依言撥去積雪,橫臥在大石之上。那道人道:“這樣睡覺,何必要我教你?我有四句話,你要牢牢記住:思定則情忘,體虛則氣運,心死則神活,陰盛則陽消。”郭靖念了幾遍,記在心中,但不知是什麽意思。


    那道人道:“睡覺之前,必須腦中空明澄澈,沒一絲思慮。然後斂身側臥,鼻息綿綿,魂不內蕩,神不外遊。”於是傳授了呼吸運氣之法、靜坐斂慮之術。


    郭靖依言試行,起初思潮起伏,難以歸攝,但依著那道人所授緩吐深納的呼吸方法做去,良久良久,漸感心定,丹田中卻有一股氣漸漸暖將上來,崖頂上寒風刺骨,也已不覺如何難以抵擋。這般靜臥了約莫一個時辰,手足忽感酸麻,那道人坐在他對麵打坐,睜開眼道:“現下可以睡著了。”郭靖依言睡去,一覺醒來,東方已然微明。那道人用長索將他縋了下去,命他當晚再來,一再叮囑他不可對任何人提及此事。


    郭靖當晚又去,仍是那道人用長繩將他縋上。郭靖與母親同住一帳,平日跟著六位師父學武,有時徹夜不歸,他母親也從來不問。郭靖依著那道人囑咐,每晚上崖之事並不向六師說起,六位師父不知,自也不問。


    如此晚來朝去,郭靖夜夜在崖頂打坐練氣。說也奇怪,那道人並沒教他一手半腳武功,然而他日間練武之時,竟爾漸漸身輕足健。半年之後,本來勁力使不到的地方,現下一伸手就自然而然的用上了巧勁;原來拚了命也來不及做的招術,忽然做得又快又準。江南六怪隻道他年紀長大了,勤練之後,終於豁然開竅,個個心中大樂。


    他每晚上崖時,那道人往往和他並肩齊上,指點他如何運氣使力。直至他沒法再上,那道人才攀上崖頂,用長索縋他上去。時日過去,他不但越上越快,而且越爬越高,本來難以攀援之地,到後來已可縱躍而上,隻在最難處方由那道人用索吊上。


    又過一年,離比武之期已不過數月,江南六怪連日談論的話題,總脫不開這場勢必轟動天下豪傑之士的嘉興比武。眼見郭靖武功大進,六怪均覺取勝頗有把握,再想到即可回歸江南故鄉,更喜悅無已。然而於這場比武的原因,始終不向郭靖提及。


    這天一早起來,南希仁道:“靖兒,這幾個月來你盡練兵器,拳術上隻怕生疏了,咱們今兒多練練掌法。”郭靖點頭答應。


    眾人走到平日練武的場上,南希仁緩步下場,正要與郭靖過招,突然前麵塵煙大起,人聲馬嘶,一大群馬匹急奔而來。牧馬的蒙古人揮鞭約束,好一陣才把馬群定住。


    馬群剛靜下來,忽見西邊一匹全身毛赤如血的小紅馬猛衝入馬群之中,一陣亂踢亂咬。馬群又是大亂,那紅馬卻飛也似的向北跑得無影無蹤。片刻之間,隻見遠處紅光閃動,那紅馬一晃眼又衝入馬群,搗亂一番。眾牧人恨極,揮動索圈四下兜捕。那紅馬奔跑迅捷無倫,卻那裏套它得住?頃刻間又跑得遠遠地,站在數十丈外振鬣長嘶,似乎對自己的頑皮傑作甚為得意。眾牧人好氣又好笑,都拿它沒法子。待小紅馬第三次衝來,三名牧人張弓發箭。那馬機靈之極,待箭到身邊時忽地轉身旁竄,身法之快,連武功高強之人也未必及得上。


    五怪和郭靖都看得出神。韓寶駒愛馬如命,一生之中從未見過如此神駿的快馬,他的追風黃已是世上罕有的英物,蒙古快馬雖多,竟也少有其匹,但比之這小紅馬,顯又遠遠不及。他奔到牧人身旁,詢問紅馬來曆。


    一個牧人道:“這匹小野馬不知是從那處深山裏鑽出來的。前幾天我們見它生得美,想用繩圈套它,那知道非但沒套到,反惹惱了它,這幾日天天來搗亂。”一個老年牧人神色嚴肅,道:“這不是馬。”韓寶駒奇道:“那是什麽?”老牧人道:“這是天上的龍變的,惹它不得。”另一個牧人笑道:“誰說龍會變馬?胡說八道。”老牧人道:“小夥子知道什麽?我牧了幾十年馬,那見過這般厲害的畜生?……”說話未了,小紅馬又衝進了馬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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