六怪見他氣度謙衝,真是一位有道高人,與他師弟慷慨飛揚的豪態截然不同,當下一齊還禮。正要相詢梅超風之事,忽聽得馬蹄聲響,數騎馬飛馳而來,奔向鐵木真所居的大帳。郭靖知道是桑昆派來誘殺鐵木真的使者,心中大急,對柯鎮惡道:“大師父,我過去一會就回來。”柯鎮惡適才險些傷了他性命,心下甚是歉疚,對這徒兒更增憐愛,隻怕他走開之後,竟遇上了梅超風而受到傷害,忙道:“不,你留在我們身邊,千萬不可走開。”


    郭靖待要說明原委,卻聽柯鎮惡已在與馬鈺談論當年荒山夜鬥雙煞的情景。他焦急異常,大師父性子素來嚴峻,動不動便大發脾氣,實不敢打斷他話頭,隻待他們說話稍停,即行稟告,忽見一騎馬急奔而來,馬背上一人身穿黑狐皮短裘,乃是華箏,離開他們十多步遠就停住了,不住招手。郭靖怕師父責怪,不敢過去,招手要她走近。


    華箏雙目紅腫,似乎剛才大哭過一場,走近身來,抽抽噎噎的道:“爹爹要我,要我就去嫁給那個都史……”一言方畢,眼淚又流了下來。


    郭靖道:“你快去稟告大汗,說桑昆與劄木合安排了詭計,要騙了大汗去害死他。”華箏大吃一驚,道:“當真?”郭靖道:“千真萬確,是我昨晚親耳聽見的,你快去對大汗說。”華箏道:“好!”登時喜氣洋洋,轉身上馬,急奔而去。


    郭靖心想:“人家安排了陰謀要害大汗,你怎麽反而高興?”轉念一想:“啊,這樣一來,她就不會去嫁給都史了。”他與華箏情若兄妹,一直對她十分關切愛護,想到她可以脫卻厄運,不禁代她歡喜,笑容滿臉的轉過身來。


    隻聽馬鈺說道:“不是貧道長他人誌氣,滅自己威風,那梅超風顯然已得東海桃花島島主的真傳,九陰白骨爪固然已練到出神入化,而三丈銀鞭的招數更奧妙無方,也不知是不是百餘年前武林中盛傳的‘白蟒鞭’。咱們合八人之力,當然未必便輸給了她,但要除她,隻怕自己也有損傷。”


    韓小瑩道:“這女子的武功的確十分厲害,但我們江南七怪跟她仇深似海。”


    馬鈺道:“聽說張五俠與飛天神龍柯大俠都是為銅屍陳玄風所害。但各位既已誅了陳玄風,大仇可說已經報了。自古道:冤家宜解不宜結。梅超風一個孤身女子,又有殘疾,處境其實也很可憐。”


    六怪默然不語。過了一會,韓寶駒道:“她練這陰毒功夫,每年不知害死多少無辜,道長俠義為懷,總不能任由她如此為非作歹。”朱聰道:“現下是她找上門來,不是我們去找他。”全金發道:“就算這次我們躲過了,隻要她存心報仇,今後總是防不勝防。”馬鈺道:“貧道已籌劃了一個法子,不過要請六俠寬大為懷,念她孤苦,給她一條自新之路。”朱聰等不再接口,靜候柯鎮惡決斷。


    柯鎮惡道:“我們江南七怪生性粗魯,向來隻知蠻拚硬鬥。道長指點明路,我們感激不盡,就請示下。”他聽了馬鈺的語氣,知道梅超風在這十年之中武功大進,馬鈺口中說求他們饒她一命,其實是顧全六怪麵子,真意是在指點他們如何避開她毒手。韓寶駒等卻道大哥忽然起了善念,都感詫異。


    馬鈺道:“柯大俠仁心善懷,必獲天佑。黑風雙煞雖是桃花島的叛徒,但黃島主脾氣怪誕,咱們今日誅了鐵屍,要是黃島主見怪,這後患可著實不小……”


    柯鎮惡和朱聰都曾聽人說過黃島主的武功,總是誇大到了荒誕離奇的地步,未必可信,但全真教是天下武術正宗,馬鈺以掌教之尊,對他尚且如此忌憚,自然是非同小可。朱聰說道:“道長顧慮周詳,我兄弟佩服得緊,還請指點明路。”馬鈺道:“貧道這法子說來有點狂妄自大,還請六俠不要見笑才好。”朱聰道:“道長不必過謙,重陽門下全真七子威震天下,誰不欽仰?”這句話向著馬鈺說來,他確是一片誠敬之意。丘處機雖也是全真七子之一,朱聰卻萬萬不甘對他說這句話。馬鈺道:“仗著先師遺德,貧道七個師兄弟在武林之中尚有一點兒虛名,想來那梅超風還不敢同時向全真七子下手。是以貧道想施個詭計,用這點兒虛名將她驚走。這法子實非光明正大,隻不過咱們用意是與人為善,詭道亦即正道,不損六俠的英名令譽。”當下把計策說了出來。


    六怪聽了,均覺未免示弱,又想就算梅超風當真武功大進,甚至黃島主親來,那又如何?最多也不過都如張阿生一般命喪荒山便是了。馬鈺勸之再三,最後說到“勝之不武”的話來,柯鎮惡等衝著他麵子,又感念他對郭靖的盛情厚意,都明白其實是對六怪的盛情厚意,終於都聽從了。


    韓小瑩又為他費心傳授郭靖內功,千恩萬謝,絮絮不已。言談之際,馬鈺說明因對丘處機行事莽撞不以為然,但又不願師兄弟間傷了向來親厚之意,自己敬重江南七俠,又看重郭靖為人,這才暗中傳功。


    各人飽餐之後,齊向懸崖而去。馬鈺和郭靖先上。朱聰等見馬鈺毫不炫技逞能,跟在郭靖之後,慢慢的爬上崖去,然見他步法穩實,身形端凝,顯然功力深厚,均想:“他功夫決不在他師弟丘處機之下,隻是丘處機名震南北,他卻沒沒無聞,想來是二人性格不同使然了。”馬鈺與郭靖爬上崖頂之後,垂下長索,將六怪逐一吊上崖去。


    六怪檢視梅超風在崖石上留下的一條條鞭痕,猶如斧劈錘鑿一般,竟有半寸來深,不禁盡皆駭然,這時才全然信服馬鈺確非危言聳聽。


    八人在崖頂盤膝靜坐,眼見暮色罩來,四野漸漸沉入黑暗之中,又等良久,已是亥末子初。韓寶駒焦躁起來,道:“怎麽她還不來?”柯鎮惡道:“噓,來啦。”眾人心裏一凜,側耳靜聽,卻聲息全無。這時梅超風尚在數裏之外,柯鎮惡耳朵特靈,這才聽到。


    那梅超風身法好快,眾人極目下望,月光下隻見沙漠上有如一道黑煙,滾滾而來,轉瞬間衝到了崖下,跟著便迅速之極的攀援而上。朱聰向全金發和韓小瑩望了一眼,見兩人臉色慘白,神色甚為緊張,想來自己也必如此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梅超風縱躍上崖,她背上還負了一人,但軟軟的絲毫不動,不知是死是活。郭靖見那人身上穿了黑狐皮短裘,似是華箏之物,凝神再看,卻不是華箏是誰?不由得失聲驚呼,嘴巴甫動,妙手書生朱聰眼明手快,伸過來一把按住,朗聲說道:“梅超風這妖孽,隻要撞在我丘處機手裏,決不與她幹休!”


    梅超風聽得崖頂之上竟有人聲,已是一驚,而聽朱聰自稱丘處機,還提及她的名字,更加驚詫,縮身在崖石之後傾聽。馬鈺和江南五怪看得清楚,雖在全神戒備之中,也不禁暗自好笑。郭靖卻懸念華箏的安危,心焦如焚。


    韓寶駒道:“梅超風把白骨骷髏陣布在這裏,待會必定前來,咱們在這裏靜候便了。”


    梅超風不知有多少高手聚在這裏,縮於石後,不敢稍動。


    韓小瑩道:“她雖作惡多端,但全真教向來慈悲為懷,還是給她一條自新之路吧。”朱聰笑道:“清淨散人總是心腸軟,無怪師父一再說你成道容易。”


    全真教創教祖師王重陽門下七子,武林中見聞稍廣的無不知名:大弟子丹陽子馬鈺,二弟子長真子譚處端,以下是長生子劉處玄、長春子丘處機、玉陽子王處一、廣寧子郝大通,最末第七弟子清淨散人孫不二,則是馬鈺出家以前所娶的妻子。


    韓小瑩道:“譚師哥你說怎樣?”南希仁道:“此人罪不容誅。”朱聰道:“譚師哥,你的指筆功近來大有精進,等那妖婦到來,請你出手,讓眾兄弟一開眼界如何?”南希仁道:“還是讓王師弟施展鐵腳功,踢她下崖,摔個身魂俱滅。”


    全真七子中丘處機威名最盛,其次則屬玉陽子王處一。他某次與人賭勝,曾獨足跂立,憑臨萬丈深穀之上,大袖飄飄,前搖後擺,隻嚇得山東河北數十位英雄好漢目迷神眩,撟舌不下,因而得了個“鐵腳仙”的名號。他洞居九年,刻苦修練,丘處機對他的功夫也甚佩服,曾送他一首詩,內有“九夏迎陽立,三冬抱雪眠”等語,描述他內功之深。


    馬鈺和朱聰等你一言我一語,所說的話都是事先商酌好了的。柯鎮惡曾與黑風雙煞說過幾次話,怕她認出聲音,始終一言不發。


    梅超風越聽越驚,心想:“原來全真七子全都在此,單是一個牛鼻子,我就未必能勝,何況七子聚會?我行藏一露,那裏還有性命?”


    此時皓月中天,照得滿崖通明。朱聰卻道:“今晚烏雲密布,伸手不見五指,大家可要小心了,別讓那妖婦乘黑逃走。”梅超風心中竊喜:“幸好黑漆一團,否則他們眼力厲害,隻怕早就見到我了。謝天謝地,月亮不要出來。”


    郭靖一直望著華箏,忽然見她慢慢睜開眼來,知她無恙,不禁大喜,雙手連搖,叫她不要作聲。華箏也見到了郭靖,叫道:“快救我,快救我!”郭靖大急,叫道:“別說話!”


    梅超風這一驚決不在郭靖之下,立即伸指點了華箏的啞穴,心頭疑雲大起。


    全金發道:“誌平,剛才是你說話來著?”郭靖扮的是小道士尹誌平的角色,說道:“弟子……弟子……”朱聰道:“我好似聽到一個女子的聲音。”郭靖忙道:“正是。”


    梅超風心念一動:“全真七子忽然來到大漠,聚在這荒僻之極的懸崖絕頂,那有如此巧事?莫非有人欺我目盲,故布疑陣,叫我上當?”


    馬鈺見她慢慢從岩石之後探身出來,知她已起疑心,要是她發覺了破綻,立即動手,自己雖然無礙,華箏性命必定不保,六怪之中隻怕也有損折,不覺十分焦急,隻是他向無急智,一時不知如何是好。


    朱聰見梅超風手中提了一條銀光閃耀的長鞭,慢慢舉起手來,眼見就要發難,朗聲說道:“大師哥,你這幾年來勤修師父所傳的‘金關玉鎖二十四訣’,定是極有心得,請你試演幾下,給我們見識見識如何?”


    馬鈺會意,知道朱聰是要他立顯功夫以折服梅超風,當即說道:“我雖為諸同門之長,但資質愚魯,怎及得上諸位師弟?師父所傳心法,說來慚愧,我所能領會到的十成中還不到一二。”一字一語的說來,中氣充沛之極,聲音遠遠傳送出去。他說話平和謙衝,但每一個字都震得山穀鳴響,最後一句話未說完,第一句話的回聲已遠遠傳來,夾著崖頂風聲,真如龍吟虎嘯一般。


    梅超風聽得他顯了如此深湛的內功,那裏還敢動手,慢慢縮回岩後。


    馬鈺又道:“聽說那梅超風雙目失明,也是情有可憫,要是她能痛改前非,決不再殘害無辜,也不再去跟江南六怪糾纏,那麽咱們就讓過她這遭吧。何況先師當年,跟桃花島黃島主也頗有交情,互相欽佩。丘師弟,你跟江南六怪有交情,你去疏通一下,請他們不要再找梅超風清算舊帳。兩家既往不咎,各自罷手。”這番話卻不再蘊蓄內力,以免顯得餘人功力與他相差太遠。朱聰接口道:“這倒容易辦到,關鍵是在那梅超風肯不肯改過遷善,兩下和解。”


    突然岩後一個冷冷的聲音道:“多謝全真七子好意,我梅超風在此。”說著長出身形。


    馬鈺本擬將她驚走,望她以後能痛悟前非,改過遷善,不意這鐵屍藝高膽大,竟敢公然現身,倒大非始料所及。又聽梅超風道:“我是女子,不敢向各位道長請教。久仰清淨散人武功精湛,我想領教一招。”說著橫鞭而立,靜待韓小瑩發聲。


    這時郭靖見華箏橫臥地下,不明生死,他自小與拖雷、華箏兄妹情如手足,那裏顧得梅超風的厲害,忽地縱身過去,扶起華箏。梅超風左手反鉤,已拿住他左腕。郭靖跟馬鈺學了兩年玄門正宗內功,周身百骸已有自然之勁,右手急送,將華箏向韓小瑩擲去,左手力扭回奪,忽地掙脫。梅超風手法何等快捷,剛覺他手腕滑開,立即又向前擒拿,再度抓住,這次扣住了他脈門,使他再也動彈不得,厲聲喝道:“是誰?”


    朱聰叫道:“誌平,小心!”郭靖給她抓住,大為慌亂,正想脫口而出:“我是郭靖。”聽得二師父這句話,才道:“弟子長春……長春真人門下尹……尹誌平。”這幾個字他早已翻來覆去的念過三四十遍,這時惶急之中,說來還是結結巴巴。


    梅超風心想:“他門下一個少年弟子,內功竟也不弱,不但在我掌底救得了人去,第一次給我抓住了又居然能夠掙脫。看來我隻好避開了。”哼了一聲,鬆開手指。


    郭靖急忙逃回,隻見左腕上五個手指印深嵌入肉,知她心有所忌,這一抓未用全力,否則自己手腕早已為她捏斷,不覺駭然。


    這一來,梅超風卻也不敢再與假冒孫不二的韓小瑩較藝,忽地心念一動,朗聲道:“馬道長,‘鉛汞謹收藏’,請問何解?”馬鈺順口答道:“鉛體沉墜,以比腎水;汞性流動,而擬心火。‘鉛汞謹收藏’就是說當固腎水,息心火,修息靜功方得有成。”梅超風又道:“‘三花聚頂’、‘五氣朝元’呢?我桃花島師門頗有妙解,請問全真教又是如何說法。”馬鈺猛地省悟她是在求教內功秘訣,大聲喝道:“你去問自己師父吧!快走,快走!”梅超風哈哈一笑,說道:“多謝道長指點。”倏地拔起身子,銀鞭在石上一卷,身隨鞭落,淩空翻下崖頂,身法之快,人人都覺確是生平僅見。


    各人眼見她順著崖壁溜將下去,才都鬆了一口氣,探首崖邊,但見大漠上又如一道黑煙般滾滾而去。倏來倏去,如鬼如魅,雖已遠去,兀自餘威懾人。


    馬鈺解開華箏穴道,讓她躺在石上休息。


    朱聰謝道:“十年不見,不料這鐵屍的功夫竟練到了這等地步,若不是道長仗義援手,我們師徒七人今日難逃大劫。”馬鈺謙遜了幾句,眉頭深蹙,似有隱憂。朱聰道:“道長如有未了之事,我兄弟雖然本事不濟,當可代供奔走之役,請道長不吝差遣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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