馬鈺歎了一口氣道:“貧道一時不察,著了這狡婦的道兒。”各人大驚,齊問:“她竟用暗器傷了道長麽?”馬鈺道:“那倒不是。她剛才問我一句話,我匆忙間未及詳慮,順口回答,隻怕成為日後之患。”眾人都不明其意。


    馬鈺道:“這鐵屍的外門功夫,已遠在貧道與各位之上,就算丘師弟與王師弟真的在此,也未必定能勝得了她。桃花島主有徒如此,真乃神人也。隻是這梅超風內功卻未得門徑。不知她在那裏偷聽到了一些修練道家內功的奧秘,卻因無人指點,未能有成。適才她出我不意所問的那句話,必是她苦思不得其解的疑難之一。雖然我隨即發覺,未答她第二句話,但是那第一句話,也已能使她修習內功時大有精進。”韓小瑩道:“隻盼她頓悟前非,以後不再作惡。”馬鈺道:“但願如此,否則她功力一深,再作惡起來,那是更加難製了。唉,隻怪我胡塗,沒防人之心。”沉吟道:“桃花島武功與我道家之學全然不同,可是梅超風所問的兩句,卻純是道家的內功,卻不知何故?”


    他說到這裏,華箏“啊”的一聲,從石上翻身坐起,叫道:“郭靖,爹爹不信我的話,已到王罕那裏去啦。”郭靖大吃一驚,忙問:“他怎麽不信?”


    華箏道:“我說,桑昆叔叔和劄木合叔叔要謀害他。他哈哈大笑,說我不肯嫁給都史,捏造謊話騙他。我說是你聽到的,他更加不信,說道回來還要罰你。我見他帶了三位哥哥和幾隊衛兵去了,忙來找你,半路上卻給那瞎婆娘抓住了。她是帶我來見你麽?”眾人心想:“要是我們不在這裏,你腦袋上早多了五個窟窿啦。”


    郭靖急問:“大汗去了有多久啦?”華箏道:“好大半天啦。爹爹說要盡快趕到,不等天明就動身,他們騎的都是快馬,這會兒早去得老遠了。桑昆叔叔真要害爹爹麽?那怎麽辦?”說著哭了起來。郭靖一生之中初次遇到重大難事,登時彷徨無策。


    朱聰道:“靖兒,你快下去,騎小紅馬去追大汗,就算他不信你的話,也請他派人先去查探明白。華箏,你去請你留著的哥哥們趕快點將集兵,開上去幫你爹爹。”


    郭靖連聲稱是,搶先下崖。接著馬鈺用長索縛住華箏,吊了下去。


    郭靖急急奔回他母子所住的蒙古包旁,跨上小紅馬,向北疾馳。


    這時晨曦初現,殘月漸隱,郭靖焦急異常:“隻怕大汗進了桑昆的埋伏,那麽就算趕上也沒用了。”


    那小紅馬神駿無倫,天生喜愛急馳狂奔,跑發了性,越跑越快,越跑越有精神,到後來在大草原上直如收不住了腳。郭靖怕它累倒,勒韁小休,它反而不願,隻要韁繩一鬆,立即歡呼長嘶,向前猛衝。這馬雖發力急馳,喘氣卻也並不如何加劇,似乎絲毫不見費力。


    郭靖練了內功之後,內勁大增,騎馬疾馳良久,也不疲累。這般大跑了兩個時辰,才收韁下馬稍息,然後上馬又跑,再過一個多時辰,忽見遠處草原上黑壓壓的列著三隊騎兵,瞧人數是三個千人隊。轉眼之間,紅馬已奔近隊伍。


    郭靖看騎兵旗號,知是王罕部下,隻見個個弓上弦,刀出鞘,嚴陣戒備,心中暗暗叫苦:“大汗已走過了頭,後路給人截斷啦。”雙腿一夾,小紅馬如箭離弦,呼的縱出,四蹄翻騰,從隊伍之側飛掠而過。帶隊的將官大聲喝阻,一人一騎早去得遠了。


    郭靖不敢停留,一連又繞過了三批伏兵,再奔一陣,隻見鐵木真的白毛大纛高舉在前,數百騎人馬排成了一列,各人坐騎得得小跑,正向北而行。郭靖催馬上前,奔到鐵木真馬旁,叫道:“大汗,快回轉去,前麵去不得!”


    鐵木真愕然勒馬,道:“怎麽?”郭靖把前晚在桑昆營外所見所聞、以及後路已讓人截斷之事說了。鐵木真將信將疑,斜眼瞪視郭靖,瞧他是否玩弄詭計,心想:“桑昆那廝素來和我不睦,但王罕義父正在靠我出力,劄木合義弟跟我又是生死之交,怎能暗中算計於我?難道當真是那大金國的六太子從中挑撥?”


    郭靖見他有不信之意,說道:“大汗,你派人向來路查探便知。”


    鐵木真身經百戰,自幼從陰謀詭計之中惡鬥出來,雖覺王罕與劄木合聯兵害他之事絕無可能,但想:“過份小心,一千次也不打緊;莽撞送死,一次也太多了!”命令次子察合台與大將赤老溫:“回頭哨探!”兩人放馬向來路奔去。


    鐵木真察看四下地勢,指著前麵發令:“上土山戒備!”他隨從雖隻數百人,但個個是猛將勇士,各人馳上土山,搬石掘土,做好了防箭的擋蔽。


    過不多時,南邊塵頭大起,數千騎急趕而來,煙塵中察合台與赤老溫奔在最前。哲別目光銳利,已望見追兵的旗號,叫道:“真的是王罕軍馬。”這時追兵分成幾隊,四下兜截,要想包抄察合台和赤老溫。兩人伏在鞍上,揮鞭狂奔。


    哲別道:“郭靖,咱倆接應他們去。”兩人縱馬馳下土山。郭靖跨下那紅馬見是衝向馬群,興發飛馳,轉眼間到了察合台麵前。郭靖颼颼颼三箭,射倒了三名最前的追兵,隨即縱馬疾衝,攔在兩人與追兵之間,翻身發箭,又射死了一名追兵。此時哲別也已趕到,他連珠箭發,當者立斃。但追兵勢大,眼見如潮水般湧來,那裏抵擋得住?


    察合台與赤老溫也各翻身射了數箭,與哲別、郭靖都退上了土山。鐵木真和木華黎、博爾術、博爾忽等個個箭無虛發,追兵一時不敢逼近。


    鐵木真站在土山上了望,過得約莫擠兩桶牛乳時分,隻見東南西北四方,王罕部下一隊隊騎兵如烏雲般湧來,黃旗下一人乘著一匹高頭大馬,正是王罕的兒子桑昆。鐵木真知道萬難突出重圍,目下隻有權使緩兵之計,高聲叫道:“請桑昆義弟過來說話。”


    桑昆在親兵擁衛下馳近土山,數十名軍士挺著鐵盾,前後護住,以防山上冷箭。桑昆意氣昂揚,大聲叫道:“鐵木真,快投降罷。”鐵木真道:“我什麽地方得罪了王罕義父,你們發兵攻我?”桑昆道:“蒙古人世世代代,都是各族分居,牛羊牲口一族共有,你為什麽違背祖宗遺法,硬要各族混在一起?我爹爹常說,你這樣做不對。”


    鐵木真朗聲說道:“蒙古人受大金國欺壓。大金國要我們年年進貢幾萬頭牛羊馬匹,難道應該的麽?大家給大金國逼得快餓死了。咱們蒙古人隻要不是這樣你打我,我打你,為什麽要怕大金國?我跟義父王罕素來和好,咱兩家並無仇怨,全是大金國從中挑撥。”桑昆部下的士卒聽了,人人動心,都覺他說得有理。


    鐵木真又朗聲道:“蒙古人個個是能幹的好戰士,咱們幹什麽不去拿金國的金銀財寶?幹麽要年年進獻牲口毛皮給他們?蒙古人中有的勤勉放牧牛羊,有的好吃懶做,為什麽要勤勞的養活懶惰的?為什麽不讓勤勞的人多些牛羊?讓懶惰的人餓肚子?”


    蒙古當時是氏族社會,牲口歸每一族公有,近年來牲口日繁,財物漸多,又從中原漢人處學到使用鐵製器械,多數牧民切盼財物私有。戰士連年打仗,分得的俘虜財物,都是用性命去拚來的,更不願與不能打仗的老弱族人共有。因此鐵木真這番話,眾戰士聽了個個暗中點頭。


    桑昆見鐵木真煽惑自己部下軍心,喝道:“你立刻拋下弓箭刀槍投降!否則我馬鞭一指,萬箭齊發,你休想活命!”


    郭靖見情勢緊急,不知如何是好,忽見山下一個少年將軍,鐵甲外披著銀灰貂裘,手提大刀,跨了駿馬來往馳騁,耀武揚威,定睛看時,認得是桑昆的兒子都史。郭靖幼時曾和他鬥過,這人當年要放豹子吃拖雷,是個大大的壞小子。郭靖絲毫不明白王罕、桑昆、劄木合等何以要謀害鐵木真,心想必是都史這壞人聽信了大金國六太子的話,從中說大批謊話害人,我去將他捉來,逼他承認說謊,那麽王罕、桑昆他們就可明白真相,和鐵木真大汗言歸於好,於是雙腿一夾,胯下小紅馬疾衝下山。


    眾兵將一怔之間,那紅馬來得好快,已從人叢中直衝到都史身邊。


    都史揮刀急砍,郭靖矮身伏鞍,大刀從頭頂掠過,右手伸出,已扣住都史左腕脈門,這一扣是朱聰所傳的分筋錯骨手,都史那裏還能動彈?給他順手一扯,提過馬來,橫放在鞍。就在此時,郭靖隻覺背後風聲響動,左臂彎過,向兩柄刺來的長矛上格去,喀的一聲,雙矛飛上半空。他右膝頭在紅馬頸上輕輕一碰,小紅馬已知主人之意,回頭奔上土山,上山之快,竟不遜於下山時的急馳如飛。山下眾軍官齊叫:“放箭!”郭靖舉起都史,擋在身後。山下眾軍士怕傷了小主,那敢扯動弓弦?郭靖直馳上山,把都史往地下一擲,叫道:“大汗,定是這壞小子從中搗鬼,你叫他說出來。”


    鐵木真大喜,鐵槍尖指在都史胸前,向桑昆叫道:“叫你部下退開一百丈。”


    桑昆見愛子給敵人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從眾軍之中擒去,又氣又急,隻得依言撤下軍馬,命部下用大車結成圓圈,在土山四周密密層層的圈了七八重,這樣一來,鐵木真坐騎再快,也必無法衝出。


    這邊山上鐵木真連聲誇獎郭靖,命他用腰帶將都史反背縛起。


    桑昆接連派了三名使者上山談判,命鐵木真放出都史,然後投降,就可饒他性命。鐵木真每次都將使者割了雙耳逐下山去。


    僵持多時,太陽在草原盡頭隱沒。鐵木真怕桑昆乘黑衝鋒,命各人不可絲毫怠忽。


    守到半夜,忽見一人全身白衣,步行走到山腳邊,叫道:“我是劄木合,要見鐵木真義兄說話。”鐵木真道:“你上來吧。”劄木合緩步上山,見鐵木真凜然站在山口,當即搶步上前,想要擁抱。鐵木真嚓的一聲拔出佩刀,厲聲喝道:“你還當我是義兄麽?”


    劄木合歎了一口氣,盤膝坐下,說道:“義兄,你已是一部之主,何必更要雄心勃勃,想要把所有的蒙古人聯在一起?”鐵木真道:“你待怎樣?”劄木合道:“各部各族的族長們都說,咱們祖宗已這樣過了幾百年,鐵木真汗為什麽要改變舊法?上天也不容許。”


    鐵木真道:“咱們祖宗阿蘭豁雅夫人的故事,你還記得嗎?她的五個兒子不和,她煮了臘羊肉給他們吃,給了他們每人一支箭,叫他們折斷,他們很容易就折斷了。她又把五支箭合起來叫他們折斷。五個人輪流著折,誰也不能折斷。你記得她教訓兒子的話麽?”劄木合低聲道:“你們如果一個個分散,就像一支箭似的會給任何人折斷。你們如果同心協力,那就像五支箭似的堅固,不會給任何人折斷。”鐵木真道:“好,你還記得。後來怎樣?”劄木合道:“後來她五個兒子同心協力,創下好大的基業,成為蒙古人的族祖。”鐵木真道:“是啊!咱倆也都是英雄豪傑,幹麽不把所有的蒙古人都集合在一起?自己不要你打我,我打你,大家同心協力的把大金國滅掉。”劄木合驚道:“大金國兵多將廣,黃金遍地,糧如山積,蒙古人怎能惹他?”


    鐵木真哼了一聲,道:“那你是寧可大家受大金國欺壓的了?”劄木合道:“大金國也沒欺壓咱們。大金國皇帝封了你做招討使。”鐵木真怒道:“初時我也還當大金國皇帝是好意,那知他們貪得無厭,不斷向咱們要這要那,要了牛羊,又要馬匹,現今還要咱們派戰士幫他打仗。大宋隔得咱們這麽遠,就算滅了大宋,占來的土地也都是大金的,咱們損傷戰士有什麽好處?牛羊不吃身邊的青草,卻翻山過去啃沙子,那有這樣的蠢事?咱們要打,隻打大金。”


    劄木合道:“王罕和桑昆都不肯背叛大金。”鐵木真道:“背叛,哼,背叛!那麽你呢?”劄木合道:“我來求義兄不要發怒,把都史還給桑昆。由我擔保,桑昆一定放你們平安回去。”鐵木真道:“我不相信桑昆,也不相信你。”劄木合道:“桑昆說,一個兒子死了,還可再生兩個;一個鐵木真死了,世上就永沒鐵木真了!不放都史,你見不到明天的太陽。”鐵木真深知桑昆和劄木合的為人,要是落入他二人手中,必然無幸,倘若王罕親自領軍,投降後或尚有活命之望,舉刀在空中呼的一聲,劈了一刀,厲聲叫道:“寧戰死,不投降!世上隻有戰死的鐵木真,沒投降敵人的鐵木真!”


    劄木合站起身來,道:“你以前弱小之時,也投降過敵人的。你把奪來的牛羊俘虜分給軍士,說是他們的私產,不是部族公有,各族族長都說你的做法不對,不合祖規。”鐵木真厲聲道:“可是年輕的戰士們個個都歡喜。族長們見到奪來的珍貴財物,說沒法子公平分給每一個人,於是就自己要了,拚命打仗的戰士都感到氣忿。咱們打仗,是靠那些又胡塗又貪心的族長呢,還是靠年輕勇敢的戰士?”劄木合道:“鐵木真義兄,你一意孤行,不聽各部族長的話,可別說我忘恩負義。這些日子來,你不斷派人來誘惑我部下,要他們向你投靠,說你的部屬打仗時奪來的財物都是自有,不必大夥兒攤分。你當我不知麽?”


    鐵木真心想:“你既已知道此事,我跟你更加永無和好之日。”從懷內摸出一個小包,擲在劄木合身前,說道:“這是咱們三次結義之時你送給我的禮物,現今你收回去罷。待會你拿鋼刀斬在這裏,”伸手在自己脖子裏作勢一砍,說道:“殺的隻是敵人,不是義兄。”歎道:“我是英雄,你也是英雄,蒙古草原雖大,卻容不下兩個英雄。”


    劄木合拾起小包,也從懷裏掏出一個革製小囊,默默無言的放在鐵木真腳邊,轉身下山。


    鐵木真望著他的背影,良久不語,當下慢慢打開皮囊,倒出了幼時所玩的箭頭髀石,從前兩個孩子在冰上同玩的情景,一幕幕的在心頭湧現。他歎了一口氣,用佩刀在地下挖了一個坑,把結義的幾件禮物埋在坑裏。


    郭靖在旁瞧著,心頭也很沉重,明白鐵木真所埋葬的,其實是一份心中最寶貴的友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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