八個白衣人悄聲議論。柯鎮惡耳朵極靈,雖雙方座頭相隔頗遠,仍聽得清清楚楚,隻聽一人道:“要動手馬上就幹,給他上了馬,怎還追得上?”另一人道:“這裏人多,他又有同伴。”一人道:“他們敢來攔阻,一起殺了。”柯鎮惡吃了一驚:“這八個女子怎地如此狠毒?”絲毫不動聲色,自管稀哩呼嚕的吃麵。


    隻聽一人道:“咱們把這寶馬獻給少主,他騎了上京,那就更加大大露臉了,叫什麽參仙老怪、靈智上人他們再也逞不出威風。”柯鎮惡曾聽過靈智上人的名頭,知道他是青海手印宗的著名人物,以“五指秘刀”武功馳名西南,參仙老怪則是關外遼東的武術名家。一人道:“隻要咱們‘白駝山’少主一到,不管騎不騎汗血寶馬,別的人誰都逞不出威風。”另一人道:“這個自然。咱們少主不管走到那裏,自必是鶴立雞群,不必出手,自然而然的秀出於林。”


    又聽另一人道:“這幾日道上撞見了不少黑道上的家夥,都是千手人屠彭連虎的手下,他們也必都是去中都聚會的。這匹好馬要是給他們撞見了,還有咱們的份兒麽?”柯鎮惡心中一凜,他知彭連虎是河北、河東一帶的悍匪,手下嘍囉甚多,聲勢浩大,此人行事毒辣,殺人如麻,是以綽號叫做“千手人屠”,尋思:“這些厲害的大頭子到中都聚會,去幹什麽?這八個女子又是什麽來頭?”


    隻聽她們低聲商量了一陣,決定先出鎮甸,攔在路上,下手奪郭靖的寶馬。但此後這八個女子嘰嘰喳喳談的都是些風流之事,什麽“少主”最喜歡你啦,什麽“少主”這時一定在想你啦。柯鎮惡皺起眉頭,甚是不耐,但言語傳進耳來,卻又不能不聽。


    隻聽一名女子道:“咱們把這匹汗血寶馬拿去獻給少主,你猜他會獎賞什麽?”另一人笑道:“要你多陪他幾晚哪!”先一人嬌嗔不依,起身扭打,八人咭咭咯咯的笑成一團。又一人道:“大家別太放肆啦,小心露了行藏。對方看來也不是好相與的。”又一人低聲道:“那女子身上帶劍,定然會武,相貌挺美,要是年輕了十歲,少主見了不害相思病才怪呢。”柯鎮惡知她說的是韓小瑩,怒氣登起,心想這什麽“少主”一定不是個好東西。耳聽得八個女子吃了麵點,匆匆跨上駱駝,出店而去。


    柯鎮惡聽她們去遠,說道:“靖兒,你瞧這八個女子功夫怎樣?”郭靖奇道:“女子?”柯鎮惡道:“怎麽?”朱聰道:“她們男裝打扮,靖兒沒瞧出來,是不是?”柯鎮惡道:“有誰知道白駝山麽?”朱聰等都說沒聽見過。柯鎮惡把剛才聽見的話說了。朱聰等聽這幾個女子膽大妄為,竟要來泰山頭上動土,都覺好笑。韓小瑩道:“其中有兩個女子高鼻碧眼,卻不是中土人氏。”韓寶駒道:“是啊,這般全身純白的駱駝也隻西域才有。”柯鎮惡道:“奪馬事小,但她們說有許多厲害腳色要到中都大興府聚會,中間必有重大圖謀,多半要不利於大宋,說不定要害死我千千萬萬漢人百姓。既讓咱們撞見了,可不能不理。”全金發道:“隻是嘉興比武之期快到,可不能節外生枝,另有耽擱。”六人躊躇半晌,都覺事在兩難。


    南希仁忽道:“靖兒先去!”韓小瑩道:“四哥說要靖兒獨自先去嘉興,咱們探明這事之後再行趕去?”南希仁點了點頭。朱聰道:“不錯,靖兒也該一人到道上曆練曆練了。”


    郭靖聽說要與眾師父分手,依依不舍,躊躇不應。柯鎮惡斥道:“這麽大了,還是小孩子一般。”韓小瑩安慰他道:“你先去等我們,不到一個月,我們也跟著來了。”朱聰道:“嘉興比武之約,我們迄今沒跟你詳細說明。總而言之,三月廿四中午,你必須趕到嘉興府醉仙酒樓,便有天大的事也不能失約不到。”郭靖答應了。


    柯鎮惡道:“那八個女子要奪你馬,不必跟她們動手,你馬快,她們追趕不上。你有要事在身,不可旁生枝節。”韓寶駒道:“這些女人要是當真膽敢作惡,江南七怪也決不能放過了。”張阿生逝世已十多年,但六怪說到什麽事,總仍是自稱“江南七怪”,從不把這位兄弟除開不算。朱聰道:“白駝山不知是什麽山頭,看來聲勢不小,最好避過了別跟她們糾纏。”郭靖應道:“是。”


    當下郭靖向六位師父辭別。六怪日前見他獨鬥黃河四鬼,已能善用所傳武藝,這次放他獨行,一則是江湖豪士群集中都,隻怕事關重大,倘若置之不理,於心不安;二則也是讓他孤身出去闖蕩江湖,得些閱曆經驗,那是任何師父傳授不來的。


    各人臨別之時又都囑咐了幾句,南希仁便和往常一般,逢到輪流說話,總是排在最後,隻說了四個字:“打不過,逃!”他深知郭靖生性倔強,寧死不屈,要是遇上高手,動手時一味蠻鬥狠拚,非送命不可,便教了他這意味深長的四字訣。朱聰詳加解釋:“武學無底,山外有山,人上有人。任你多大的本事,也決不能天下無敵。大丈夫能屈能伸,當真遇上了凶險危難,須得忍一時之氣,日後練好了功夫,再來找回場子。這叫作留得青山在,不怕沒柴燒,卻不是膽小怕死。倘若對手人多,眾寡不敵,更不能徒逞血氣之勇。四師父這句話,你要記住了!”


    郭靖點頭答應,向六位師父磕了頭,上馬向南而去。十多年來與六位師父朝夕與共,一旦分別,在馬上不禁流下淚來,想起母親孤身留在大漠,雖有成吉思汗、拖雷等人照料,衣食自必無缺,但終究寂寞,又一陣難過。馳出十餘裏,地勢陡高,道旁高山夾峙,怪石嵯峨,郭靖初次出道,見了這般險惡形勢不覺暗暗心驚,手按劍柄,凝神前望,心想:“三師父見了我這副慌慌張張的模樣,定要罵我沒用了。”


    道路愈來愈窄,轉過一個山頭,突見前麵白濛濛一團,正是四個男裝白衣女子騎在駱駝上,攔於當路。郭靖心中突的一跳,遠遠將馬勒住,高聲叫道:“勞駕哪,借光借光。”四個女子哈哈大笑。一人笑道:“小夥子,怕什麽?過來喲,又不會吃了你的。”郭靖臉上一陣發燒,不知如何是好,是跟她們善言相商呢,還是衝過去動武?


    隻聽另一個女子笑道:“你的馬不壞啊。來,給我瞧瞧。”聽她語氣,全是對小孩子說話的聲口。郭靖心中有氣,眼見身右高山壁立,左邊卻是望不見底的峽穀,雲氣濛濛,不知多深,不禁膽寒,心想:“大師父叫我不必動手。我放馬疾衝過去,她們非讓路不可。”一提韁,雙腿一夾,紅馬如一支箭般向前衝去。郭靖提劍在手,揚聲大叫:“馬來啦,快讓路!有誰給撞下山穀去可不關我事!”那馬去得好快,轉眼間已奔到四女跟前。


    一個白衣女子躍下駝背,縱身上來,伸手便來扣紅馬的轡頭。紅馬一聲長嘶,忽地騰空躍起,竄過四匹駱駝。郭靖在半空猶如騰雲駕霧一般,待得落下,已在四女身後。這一下不但四女吃驚,連郭靖也大感意外。


    隻聽得一女嬌聲怒叱,郭靖回過頭來,隻見兩件明晃晃的暗器撲麵飛來。他初闖江湖,牢記眾師父的囑咐,事事小心謹慎,隻怕暗器有毒,不敢伸手逕接,除下頭上皮帽,扭身兜去,將兩件暗器兜在帽裏,遙聽得兩個女子齊聲讚道:“好功夫。”


    郭靖低頭看時,見帽裏暗器是兩隻銀梭,梭頭尖利,穿破了皮帽的襯布,梭身兩旁極為鋒銳,打中人勢必喪命。他心中有氣:“大家無冤無仇,你們不過看中我一匹馬,就要傷人性命!”把銀梭收入衣囊,生怕另外四個白衣女子在前攔阻,縱馬疾馳,不到一個時辰,已奔出七八十裏,幸喜始終沒見另外四女,多半是埋伏道旁,卻給他快馬奔馳,疾竄而過,不及攔阻。他休息片刻,上馬又行,天色未黑,已到了張家口,算來離那些白衣女子已有三日行程,她們再也追不上了。


    張家口是南北通道,塞外皮毛集散之地,人煙稠密,市肆繁盛。郭靖手牽紅馬,東張西望,他從未到過這般大城市,所見事物無不透著新鮮,來到一家大酒店之前,腹中饑餓,便把馬係上門前馬樁,進店入座,要了一盤牛肉,兩斤麵餅,大口吃了起來。他胃口奇佳,依著蒙古人習俗,抓起牛肉麵餅一把把往口中塞去。正吃得痛快,忽聽店門口吵嚷起來。他掛念紅馬,忙搶步出去,隻見那紅馬好端端的在吃草料。兩名店夥卻在大聲嗬斥一個衣衫襤褸、身材瘦削的少年。


    那少年約莫十五六歲年紀,頭上歪戴著一頂黑黝黝的破皮帽,臉上手上全是黑煤,早瞧不出本來麵目,手裏拿著一個饅頭,嘻嘻而笑,露出兩排晶晶發亮的雪白細牙,卻與他全身極不相稱。眼珠漆黑,甚是靈動。


    一個店夥叫道:“幹麽呀?還不給我走?”那少年道:“好,走就走。”剛轉過身去,另一個店夥叫道:“把饅頭放下。”那少年依言將饅頭放下,但白白的饅頭上已留下幾個汙黑的手印,再也發賣不得。一個夥計大怒,出拳打去,那少年矮身躲過。


    郭靖見他可憐,知他餓得急了,忙搶上去攔住,道:“別動粗,饅頭錢我給!”撿起饅頭,遞給少年。那少年接過饅頭,道:“這饅頭做得不好。可憐東西,給你吃罷!”丟給門口一隻癩皮小狗。小狗撲上去大嚼起來。


    一個店夥歎道:“可惜,可惜,上白的肉饅頭喂狗。”郭靖也是一楞,隻道那少年腹中饑餓,這才搶了店家的饅頭,那知他卻丟給狗子吃了。郭靖回座又吃。那少年跟了進來,側著頭瞧他。郭靖給他瞧得有些不好意思,招呼道:“你也來吃,好嗎?”那少年笑道:“好,我一個人悶得無聊,正想找伴兒。”說的是一口江南口音。


    郭靖之母是浙江臨安人,江南六怪都是嘉興左近人氏,他從小聽慣了江南口音,聽那少年說的正是自己鄉音,很感喜悅。那少年走到桌邊坐下,郭靖吩咐店小二再拿飯菜。店小二見了少年這副肮髒窮樣,老大不樂意,叫了半天,才懶洋洋的拿了碗碟過來。


    那少年發作道:“你道我窮,不配吃你店裏的飯菜麽?隻怕你拿最上等的酒菜來,還不合我口味呢。”店小二冷冷的道:“是麽?你老人家點得出,我們總做得出,就怕吃了沒人會鈔。”那少年向郭靖道:“任我吃多少,你都作東麽?”郭靖道:“當然,當然!”轉頭向店小二道:“快切一斤牛肉,半斤羊肝來。”他隻道牛肉羊肝便是天下最好的美味,又問少年,說的也是江南話:“喝酒不喝?”


    那少年道:“別忙吃肉,咱們先吃果子。喂,夥計,先來四幹果、四鮮果、兩鹹酸、四蜜餞。”店小二嚇了一跳,不意他口出大言,冷笑道:“你大老爺要些什麽果子蜜餞?”


    那少年道:“這種窮地方小酒店,好東西諒來也弄不出來,就這樣吧,幹果四樣是荔枝、桂圓、蒸棗、銀杏。鮮果你揀時新的。鹹酸要砌香櫻桃和薑絲梅兒,不知這兒買不買得到?蜜餞麽?就是玫瑰金橘、香藥葡萄、糖霜桃條、梨肉好郎君。”學著說北方話,並不十分純正。店小二聽他說得在行,不由得收起小覷之心。


    那少年又道:“下酒菜這裏沒新鮮魚蝦,嗯,就來八個馬馬虎虎的酒菜吧。”店小二問道:“爺們愛吃什麽?”少年道:“唉,不說清楚定是不成。八個酒菜是花炊鵪子、炒鴨掌、雞舌羹、鹿肚釀江瑤、鴛鴦煎牛筋、菊花兔絲、爆獐腿、薑醋金銀蹄子。我隻揀你們這兒做得出的來點,名貴點兒的菜肴嘛,咱們也就免了。”店小二聽得張大了口合不攏來,等他說完,道:“這八樣菜價錢可不小哪,單是鴨掌和雞舌羹,就得用幾十隻雞鴨。”少年向郭靖一指道:“這位大爺做東,你道他吃不起麽?”


    店小二見郭靖身上一件黑貂甚是珍貴,心想就算你會不出鈔,把這件黑貂皮剝下來抵數也盡夠了,當下答應了,再問:“夠用了麽?”


    少年道:“再配十二樣下飯的菜,八樣點心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店小二不敢再問菜名,隻怕他點出來采辦不到,吩咐廚下揀最上等的選配,又問少年:“爺們用什麽酒?小店有十年陳的竹葉青汾酒,先打兩角好不好?”少年道:“好吧,將就對付著喝喝!”


    不一會,果子蜜餞等物逐一送上桌來,郭靖每樣一嚐,件件都是從未吃過的美味。


    那少年高談闊論,說的都是南方的風物人情,郭靖聽他談吐雋雅,見識淵博,不禁大為傾倒。他二師父是個飽學書生,但郭靖全力學武,隻閑時才跟朱聰學些粗淺文字,而閑時委實不多,這時聽來,這少年的學識似不在二師父之下,不禁暗暗稱奇,心想:“我隻道他是個落魄貧兒,那知學識竟這般高。中土人物,果然跟塞外大不相同。”


    再過半個時辰,酒菜擺滿了兩張拚起來的桌子。那少年酒量甚淺,吃菜也隻揀清淡的挾了幾筷,忽然叫店小二過來,罵道:“你們這江瑤柱是五年前的宿貨,這也能賣錢?”掌櫃的聽見了,忙過來陪笑道:“客官的舌頭真靈。實在對不起。小店沒江瑤柱,是去這裏最大的酒樓長慶樓讓來的。通張家口沒新鮮貨。”


    那少年揮揮手,又跟郭靖談論起來,聽他說是從蒙古來,就問起大漠的情景。郭靖受過師父囑咐,不能泄露自己身分,隻說些彈兔、射雕、馳馬、捕狼等諸般趣事。那少年聽得津津有味,聽郭靖說到得意處不覺拍手大笑,神態天真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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