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公子又驚又怒,一掙沒能掙脫,喝道:“你要死麽?”飛起右足,往郭靖下陰踢去。郭靖雙手奮力抖出,將他擲回場中。那公子輕身功夫甚為了得,這一擲眼見是肩頭向下,那知他將著地時右足底往地下一撐,已然站直。他疾將錦袍抖下,喝道:“你這臭小子活得不耐煩了?有種的過來,跟公子爺較量較量。”


    郭靖搖頭道:“我幹麽要跟你打架?你既不願娶她,就將鞋子還了人家。”


    眾人隻道郭靖出來打抱不平,都想見識見識他的功夫,不料他忽然臨陣退縮,有些無賴子便噓了起來,叫道:“隻說不練,算那門子的好漢?”


    那公子剛才給郭靖這麽拿住雙腕一擲,知他武功不弱,內力強勁,心中也自忌憚三分,見他不願動手,正合心意,但被迫交還繡鞋,在眾目睽睽之下如何下得了這個台?當下把錦袍搭在臂上,冷笑轉身。郭靖伸左手抓住錦袍,叫道:“怎麽便走了?”


    那公子忽施計謀,手臂一甩,錦袍猛地飛起,罩正郭靖頭上,跟著雙掌齊出,猛力打中他胸肋。郭靖突覺眼前一黑,同時胸口一股勁風襲到,急忙吐氣縮胸,已自不及,啪的一聲,肋上雙掌齊中。幸而他曾跟丹陽子馬鈺修習過兩年玄門正宗內功,這兩掌雖給打得胸口劇痛徹骨,卻也傷他不得,當此危急之際,雙腳鴛鴦連環,左起右落,左落右起,倏忽之間接連踢出了九腿。這是馬王神韓寶駒的生平絕學,腳下曾踢倒無數南北好漢。郭靖雖未學得三師父腿法的神髓,頭上又罩著錦袍,目不見物,隻得飛腳亂踢,那公子卻也給他踢得手忙腳亂,避開了前七腿,最後兩腳竟然未能避過,噠噠兩下,左胯右胯均遭踢中。


    兩人齊向後躍。郭靖忙把罩在頭上的錦袍甩脫,不由得又驚又怒,心想事先說好了比武招親,這公子比武得勝,竟會不顧信義,不要人家的姑娘,而自己與他講理,他既打人在先,又猛下毒手,要不是自己練有內功,受了這兩掌豈非肋骨斷折、內髒震傷?他天性質樸,自幼又一直與粗獷誠實之人相處,對人性之險惡竟全然不知。雖然朱聰、全金發等近年來已說了不少江湖上陰毒狡猾之事給他聽,但他隻當聽故事一般,聽過便算,既非親身經曆,便難深印腦中。這時憤怒之餘,又茫然不解,真不信世間竟有這等事情。


    那公子中了兩腿,勃然大怒,身形一晃,鬥然間欺到郭靖身邊,左掌“斜掛單鞭”,呼的一聲,向他頭頂劈落。郭靖舉手擋格,雙臂相交,隻覺胸口驀地劇痛,心裏驚了,給那公子搶攻數招,出腳勾轉,撲地跌倒。公子的仆從都嘻笑起來,有人還鼓掌喝采。那公子拍了拍胯上塵土,冷笑道:“憑這點三腳貓功夫就想打抱不平!回家叫你師娘再教二十年!”


    郭靖並不作聲,吸了口氣,在胸口運了幾轉,疼痛立減,說道:“我沒師娘!”那公子哈哈大笑,說道:“那麽叫你師父快娶一個!”郭靖正想說:“我有六個師父,其中一個是女的。”卻見那公子正想走出圈子,這句話來不及說了,忙縱身而上,叫道:“看拳!”肘底衝拳,往他後腦擊去。那公子低頭避過,郭靖左手鉤拳從下而上,擊他麵頰。那公子舉臂擋開,兩人雙臂相格,各運內勁,向外崩擊。郭靖本力較大,那公子武功較純,一時僵住了不分上下。


    郭靖猛吸口氣,正待加強臂上之力,忽覺對方手臂陡鬆,自己一股勁力突然落空,不由得向前撲出,急忙拿樁站穩,後心敵掌已到。郭靖忙回掌招架,但他是憑虛,對方踏實,那公子道:“去罷!”掌力震出,郭靖立不住腳,又即跌倒,這次卻是俯跌。他左肘在地下力撐,身子彈起,在空中轉了半個圈子,左腿橫掃,向那公子胸口踢去。


    旁觀眾人見他這一下變招迅捷,稍會拳藝的人都喝了一聲采。


    那公子向左側身,雙掌虛實並用,一掌擾敵,一掌相攻。郭靖展開“分筋錯骨手”,雙手飛舞,拿筋錯節,招招不離對手全身關節穴道。那公子掌法忽變,竟然也使出“分筋錯骨手”來。隻是郭靖這路功夫係妙手書生朱聰自創,與中原名師所傳的招式不同。兩人拳路甚近,手法招術卻是大異,拆得數招,一個伸食中兩指扣拿對方腕後“養老穴”,另一個反手鉤擒,抓向對方指關節。雙方各有所忌,都不敢把招術使實了,稍發即收,如此拆了三四十招,兀自不分勝敗。雪片紛落,眾人頭上肩上都已積了薄薄一層白雪。


    那公子久戰不下,忽然賣個破綻,露出前胸,郭靖乘機直上,手指疾點對方胸口“鳩尾穴”,心念忽動:“我和他並無仇怨,不能下此重手!”手指微偏,戳在穴道之旁。豈知那公子右臂忽地穿出,將郭靖雙臂掠在外門,左手接連蓬蓬兩拳,正擊中他的腰眼。郭靖忙彎腰縮身,發掌也向那公子腰裏打到。那公子早算到了這招,右手鉤轉,已刁住他手腕,“順手牽羊”往外帶出,右腿在郭靖右腿迎麵骨上一撥,借力使力,郭靖站立不定,咕咚一聲,重重的又摔了一交。


    穆易雙手由女兒裹好了創口,站在旗下觀鬥,見郭靖連跌三交,顯然不是那公子對手,忙搶上扶起,說道:“老弟,咱們走罷,不必再跟這般下流胚子一般見識。”


    郭靖剛才這一交摔得頭暈眼花,額角撞在地下更好不疼痛,怒火大熾,掙脫穆易拉住他的手,搶上去拳掌連施,狠狠向那公子打去。


    那公子真料不到他竟輸了不走,反而愈鬥愈勇,躍開三步,叫道:“你怎還不服輸?”郭靖並不答話,搶上來繼續狠打。那公子道:“你再糾纏不清,可莫怪我下殺手了!”郭靖道:“好!你不把鞋子還出來,咱們永遠沒完。”那公子笑道:“這姑娘又不是你親妹子,幹麽你拚死要做我大舅子?”這句是北方罵人的話兒,旁邊的無賴子一齊哄笑。郭靖全然不懂,道:“我又不認得她,她本來不是我親妹子。”那公子又好氣又好笑,斥道:“傻小子,看招!”兩人搭上了手,翻翻滾滾的又鬥了起來。


    這次郭靖留了神,那公子連使詭計,郭靖盡不上當。講到武功,那公子實是稍勝一籌,但郭靖拚著一股狠勁,奮力劇戰,身上盡管再中拳掌,卻始終纏鬥不退。他幼時未學武藝之時,與都史等一群小孩打架便已如此。這時武藝雖然高了,打法仍是出於天性,與幼時一般無異,蠻勁發作,早把四師父所說“打不過,逃!”的四字真言拋到了九霄雲外。在他內心,一向便是六字真言:“打不過,加把勁。”不過自己不知而已。


    這時聞聲而來圍觀的閑人越聚越眾,廣場上已擠得水泄不通。風雪漸大,但眾人有熱鬧好瞧,竟誰也不走。


    穆易老走江湖,知道如此打鬥下去,定會驚動官府,鬧出大事,但人家仗義出來打抱不平,自己豈能就此一走了之,在一旁瞧著,十分焦急,無意中往人群一瞥,忽見觀鬥眾人中竟多了幾個武林人物、江湖豪客,或凝神觀看,或低聲議論。適才自己全神貫注的瞧著兩個少年相鬥,也不知這些人是幾時來的。


    穆易慢慢移動腳步,走近那公子的隨從聚集之處,側目斜睨,隻見隨從群中站著三個相貌特異之人。一個身披大紅袈裟,頭戴一頂金光燦然的尖頂僧帽,是個和尚,他身材魁梧之極,站著比四周眾人高出了一個半頭。另一個中等身材,滿頭白發如銀,但臉色光潤,不起一絲皺紋,猶如孩童一般,當真是童顏白發,神采奕奕,穿一件葛布長袍,打扮非道非俗。第三個五短身材,滿眼紅絲,卻目光如電,上唇短髭翹起。


    穆易看得暗暗驚訝,隻聽一名仆從道:“上人,你老下去把那小子打發了罷,再纏下去,小王爺要是一個失手,受了點兒傷,咱們跟隨小王爺的下人們可都活不了啦。”穆易大吃一驚,心道:“原來這無賴少年竟是小王爺,再鬥下去,可要闖出大禍來。看來這些人都是王府裏的好手,想必眾隨從害怕出事,去召了來助拳。”隻見那和尚微微一笑,並不答話。那白發老頭笑道:“靈智上人是青海手印宗大高手,等閑怎能跟這等渾小子動手,沒的失了自己身分。”轉頭向那仆從笑道:“最多王爺打折你們的腿,還能要了性命麽?”那矮小漢子說道:“小王爺功夫比那小子高,怕什麽?”他身材短小,卻聲若洪鍾,話一出口,旁人都嚇了一跳,回頭看去,被他閃電似的目光一瞪,又都急忙回頭,不敢再看。


    那白發老人笑道:“小王爺學了這身功夫,不在人前露臉,豈不空費了這多年寒暑之功?要是誰上去相幫,他準不樂意。”那矮小漢子道:“梁公,你說小王爺的掌法是那一門功夫?”這次他壓低了嗓門。白發老人嗬嗬笑道:“彭老弟,這是考較你老哥來著?小王爺掌法飛翔靈動,虛實變化,委實不容易。要是你老哥不走了眼,那麽他必是跟全真教道士學的武功。”穆易心中一凜:“這下流少年是全真派的?”


    那矮小漢子道:“梁公好眼力。你向在長白山下修仙煉藥,聽說很少到中原來,對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卻一瞧便知,兄弟佩服之至。”那白發老頭微笑道:“彭老弟取笑了。”那矮小漢子又道:“可是全真教的道士常跟我大金國作對,怎會去教小王爺武藝,這倒奇了。”那白發老頭笑道:“六王爺折節下交,什麽人請不到?似你彭老弟這般縱橫河北、河東的豪傑,不也到了王府裏麽?”那矮小漢子點了點頭。


    白發老頭望著圈中兩人相鬥,見郭靖掌法又變,出手遲緩,門戶卻守得緊密異常,小王爺數次搶攻,都讓他厚重的掌法震了回去,問那矮小漢子道:“你瞧這小子的武功是什麽家數?”那人遲疑了一下,道:“這小子武功很雜,好似不是一個師父所授。”旁邊一人接口道:“彭寨主說得對,這小子是江南七怪的徒弟。”


    穆易向他瞧去,見是個青臉瘦子,額上生了三個肉瘤,心想:“這人叫他彭寨主,難道這矮小漢子,竟然便是那殺人不眨眼的大盜千手人屠彭連虎?江南七怪的名字很久沒聽到了,怎地到了北邊?”正自疑惑,那青臉瘦子忽然怒喝:“臭小子,你在這裏?”當啷啷一聲,從背上拔出一柄短柄三股鋼叉,縱身躍入場子。


    郭靖聽得身後響聲,回頭看去,迎麵便是三個肉瘤不住晃動,正是黃河四鬼的師叔三頭蛟侯通海搶將進來,吃了一驚,他想事不快,一時不知該當如何才是,就這麽一疏神,肩頭中了一拳,忙即還手,又與那公子相鬥。


    眾人見侯通海手執兵刃躍入場子,自是要相助其中一方,都覺不公,紛紛叫嚷起來。穆易見他與那彭寨主等接話,知他是小王爺府中人物,雙掌一錯,搶上幾步,隻要他向郭靖動手,自己馬上就接了過來,雖然對方人多勢眾,但勢逼處此,也隻得一拚了。那知侯通海並不奔向郭靖,卻是直向對麵人叢中衝去。一個滿臉煤黑、衣衫襤褸的瘦弱少年見他衝來,叫聲:“啊喲!”轉頭就跑。侯通海快步追去,他身後四名漢子跟著趕去。


    郭靖一瞥之間,見侯通海所追的正是自己新交好友黃蓉,後麵尚有黃河四鬼,手執兵刃,殺氣騰騰的追趕,心裏一急,腿上給小王爺踢中了一腳。他跳出圈子,叫道:“且住!我出去一下,回頭再打。”小王爺給他纏住了狠拚爛打,早已沒了鬥誌,隻盼盡早停手,聽他這麽說正是求之不得,冷笑道:“你認輸就好!”


    郭靖一心掛念黃蓉的安危,正要追去相助,忽聽噠噠噠聲響,黃蓉拖了鞋皮,嘻嘻哈哈的奔回,後麵侯通海連聲怒罵,搖動鋼叉,一叉又一叉的向他後心刺去。但黃蓉身法甚是敏捷,鋼叉總是差了少些,沒法刺著。鋼叉三股叉尖在日光下閃閃發亮,叉身上套著三個鋼環,搖動時互相撞擊,嗆啷啷的直響。黃蓉在人叢中東鑽西鑽,頃刻間在另一頭鑽了出來。


    侯通海趕到近處,眾人無不失聲而笑,原來他左右雙頰上各有一個黑黑的五指掌印,顯然是給那瘦小子打的。侯通海在人叢中亂推亂擠,待得挨出,黃蓉早去得遠了,但見他遠遠站定了等候,不住嘻笑招手。侯通海氣得哇哇大叫:“不把你這臭小子剝皮拆骨,我三頭蛟誓不為人!”挺著鋼叉疾追過去。


    黃蓉待他趕到相距數步,這才發足奔逃。眾人看得好笑,忽見那邊廂三人氣喘籲籲的趕來,正是黃河三鬼,卻少了個喪門斧錢青健。


    郭靖看了黃蓉身法,驚喜交集:“原來賢弟身有高明武功,那日在張家口黑鬆林中引走侯通海、把黃河四鬼吊在樹上,自然是他為了幫我而幹的了。”


    這邊廂那彭寨主等一幹人都暗自詫異。靈智上人心想:“你參仙老怪適才吹得好大的氣兒,說什麽雖然久在長白山下,卻於中原武學的家數門派一瞧便知。”說道:“參仙,這小叫化身法靈動,卻是什麽門派?侯老弟似乎吃了他虧啦!”


    那童顏白發的老頭名叫梁子翁,是長白山武學的一派宗師,自小服食野山人參與諸般珍奇藥物,是以駐顏不老,武功奇特,人稱參仙老怪。這“參仙老怪”四字向來分開了叫,當著麵稱他為“參仙”,不是他一派的弟子,背後都稱他為“老怪”了。他瞧不出那小叫化來曆,隻微微搖頭,隔了一會,說道:“我在關外時,常聽得鬼門龍王是一把了不起的高手,怎麽他師弟這般不濟,連個小孩子也鬥不過?”


    那矮小漢子正是彭連虎,聽了皺眉不語。他與鬼門龍王沙通天向來交好,互為奧援,聯手大做沒本錢買賣。他知三頭蛟侯通海武功不弱,今日竟如此出醜,甚為費解。


    黃蓉與侯通海這麽一鬧,郭靖與小王爺暫行罷手不鬥。那小王爺激鬥大半個時辰,雖把郭靖摔了六七交,大占上風,對方終於知難而退,但自己身上也中了不少拳腳,累得手疲腳軟,滿身大汗,抄起腰間絲巾不住抹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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