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身在半空已然運勁,隻待著地時站定,以免跌傷,不料雙足所觸處都是一個個圓球,圓球滾動,立足不穩,仰天一交跌倒,撐持著坐起身來時手觸圓球,嚇了一跳,摸得幾下,辨出這些大圓球都是死人骷髏頭,看來這深洞是趙王府殺了人之後拋棄屍體的所在。


    隻聽梁子翁在上麵洞口叫道:“小子,快上來!”郭靖心想:“我可沒那麽笨,上來送死!”伸手四下摸索,身後空洞無物,於是向後退了幾步,以防梁子翁躍下追殺。


    梁子翁叫罵了幾聲,料想郭靖決計不會上來,喝道:“你逃到閻王殿上,老子也會追到你。”踴身跳下。郭靖大驚,又退了幾步,居然仍有容身之處。他轉過身來,雙手伸出探路,一步步前行,原來是個地道。


    接著梁子翁也發覺了是地道,他藝高人膽大,雖眼前漆黑一團,伸手不見五指,卻也不怕郭靖暗算,發足追去,反而歡喜:“甕中捉鱉,這小子再也逃不了啦。這一下還不喝幹了你身上鮮血?”郭靖暗暗叫苦:“這地道總有盡頭,可逃不了啦!”梁子翁哈哈大笑,雙手張開,摸著地道左右兩壁,也不性急,慢慢一步步緊迫。


    郭靖又逃了數丈,鬥覺前麵空曠,地道已完,來到一間土室。梁子翁轉眼追到,笑道:“臭小子,再逃到那裏去?”


    忽然左邊角落裏一個冷冷的聲音說道:“誰在這裏撒野?”


    兩人萬料不到這地底黑洞之中竟會有人,驀地裏聽到這聲音,語聲雖輕,在兩人耳中卻直如轟轟焦雷一般。郭靖固嚇得一顆心突突亂跳,梁子翁也不禁毛骨悚然。


    隻聽得那聲音又陰森森的道:“進我洞來,有死無生。你們活得不耐煩了麽?”話聲似是女子,說話時不住急喘,似乎身患重病。


    兩人聽話聲不像是鬼怪,驚懼稍減。郭靖聽她出言怪責,忙道:“我是不小心掉進來的,有人追我……”一言未畢,梁子翁已聽清楚了他的所在,搶上數步,伸手來拿。郭靖聽到他手掌風聲,疾忙避開。梁子翁一拿不中,連施擒拿。郭靖左躲右閃。一團漆黑之中,一個亂抓,一個瞎躲。突然嗤的一聲響,梁子翁扯裂了郭靖左手衣袖。


    那女子怒道:“誰敢到這裏捉人?”梁子翁罵道:“你裝神扮鬼,嚇得倒我麽?”那女人氣喘喘的道:“哼,少年人,躲到我這裏來。”郭靖身處絕境,危急萬狀,聽了她這話,不加思索的便縱身過去,突覺五根冰涼的手指伸過來一把抓住了自己手腕,勁力大得異乎尋常,給她一拉之下,不由得向前撲出,撞入一團幹草。


    那女人喘著氣,向梁子翁道:“你這幾下擒拿手,勁道不小啊。你是關外來的罷?”


    梁子翁大吃一驚,心想:“我瞧不見她半根寒毛,怎地她連我的武功家數都認了出來?難道她竟能黑中視物?這個女人,可古怪得緊了!”不敢輕忽,朗聲道:“在下是關東參客,姓梁。這小子偷了我的要物,在下非追還不可,請尊駕勿加阻攔。”


    那女子道:“啊,是參仙梁子翁枉顧。別人不知,無意中闖進我洞來,已罪不可恕,梁老怪你是一派宗師,難道武林中的規矩你也不懂麽?”梁子翁愈覺驚奇,問道:“請教尊駕的萬兒。”那女人道: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郭靖突覺拿住自己手腕的那隻手劇烈顫抖,慢慢鬆開了手指,又聽她強抑呻吟,似乎十分痛苦,問道:“你有病麽?”


    梁子翁自負武功了得,又聽到她的呻吟,心想這人就算身負絕技,也是非病即傷,不足為患,運勁於臂,雙手疾向郭靖胸口抓去,剛碰到他衣服,正待手指抓緊,突然手腕上遇到一股大力向左黏去。梁子翁吃了一驚,左手回轉,反拿敵臂。那女子喝道:“去罷!”一掌拍在梁子翁背上。騰的一聲,將他震得倒退三步,幸而他內功了得,未曾受傷。


    梁子翁罵道:“好賊婆!你過來。”那女子隻是喘氣,絲毫不動,梁子翁知她果真下身不能移動,驚懼之心減了七分,慢慢逼近,正要縱身上前襲擊,突然腳踝上有物卷到,似是一條軟鞭,這一下無聲無息,鞭來如風,他應變奇速,就在這一瞬間身隨鞭起,右腿向那女子踢去,噗的一下,頭頂撞上了土壁。


    他腿上功夫原是武林一絕,在關外享大名逾二十年,這一腿當者立斃,端的厲害無比。那知他腳尖將到未到之際,頭頂撞壁,接著忽覺“衝陽穴”上一麻,大驚之下,立即縮回。“衝陽穴”位於足趺上五寸,若為人拿正了穴道,一條腿便麻木不仁,他急踢急縮,總算沒給拿住,但自己已扭得膝彎劇痛,再加頭頂這一撞也疼痛不小。


    梁子翁心念閃動:“這人在暗中如處白晝,拿穴如是之準,豈非妖魅?”危急中翻了半個筋鬥避開,反手揮掌,要震開她拿來這一招。他知對手厲害,這掌使上了十成力,心想此人這般氣喘,決無內力抵擋,忽聽得格格一響,敵人手臂暴長,指尖已搭上了他肩頭。梁子翁左手力格,隻覺敵人手腕冰涼,似非血肉之軀,那敢再行拆招,就地翻滾,急奔而出,手足並用,爬出地洞,籲了一口長氣,心想:“我活了幾十年,從未遇過這般怪事,不知她是女人呢還是女鬼?想來王爺必知其中蹊蹺。”忙奔回香雪廳去。一路上隻想:“這臭小子落入了那不知是女鬼還是女妖的手裏,一身寶血當然給她吸得幹幹淨淨。難道還會跟我客氣?唉,采陰補陽遇上了臭叫化,養蛇煉血卻又撞到了女鬼,兩次都險些性命不保。難道修煉長生果真是逆天行事,鬼神所忌,以致功敗垂成麽?”


    郭靖聽他走遠,心中大喜,跪下向那女人磕頭,說道:“弟子拜謝前輩救命之恩。”


    那女人適才和梁子翁拆了這幾招,累得氣喘更劇,咳嗽了一陣,嘶嗄著嗓子道:“那老怪幹麽要殺你?”郭靖道:“王道長受了傷,要藥治傷,弟子便到王府來……”忽然想到:“此人住在趙王府內,不知是否完顏洪烈一黨?”當即住口。那女人道:“嗯,你是偷了老怪的藥。聽說他精研藥性,想來你偷到的必是靈丹妙藥了。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我拿了他一些治內傷的藥,他大大生氣,非殺了我不可。前輩可是受了內傷?弟子這裏有很多藥,其中五味是朱砂、田七、血竭、熊膽、沒藥,王道長也不需用這許多,前輩要是……”那女人怒道:“我受什麽內傷,誰要你討好?”


    郭靖碰了個釘子,忙道:“是,是。”隔了片刻,聽她不住喘氣,心中不忍,又道:“前輩要是行走不便,晚輩負你老人家出去。”那女人罵道:“誰老啦?你這渾小子怎知我是老人家?”郭靖唯唯,不敢作聲,要想舍她而去,總感不安,硬起頭皮又問:“您可要什麽應用物品,我去給您拿來。”


    那女人冷笑道:“你婆婆媽媽的,倒真好心。”左手伸出,搭住他肩頭一拉,郭靖隻覺肩上劇痛,身不由主的到了她麵前,忽覺頸中冰涼,那女人的右臂已扼住他頭頸,隻聽她喝道:“背我出去。”郭靖心想:“我本來要背你出去。”轉身彎腰,負著她走出地道。那女人道:“是我逼著你背的,我可不受人賣好。”


    郭靖這才明白,這女人驕傲得緊,不肯受後輩恩惠。走到洞口,舉頭上望,看到天上的星星,不由得籲了口長氣,心想:“剛才真死裏逃生,這黑洞之中,竟有人等著救我性命。我去說給蓉兒聽,隻怕她還不肯信呢。”他跟著馬鈺行走懸崖慣了的,那洞雖如深井,卻也毫不費力的攀援了上去。


    出得洞來,那女子問道:“你這輕功是誰教的?快說!”手臂忽緊,郭靖喉頭受扼,幾乎喘不過氣來。他心中驚慌,忙運內力抵禦。那女人故意要試他功力,扼得更加緊了,過了半晌,才漸漸放鬆,喝道:“嘿,看你不出,渾小子還會玄門正宗的內功。你說王道長受了傷,王道長叫什麽名字?”


    郭靖心道:“你救了我性命,要問什麽,自然不會瞞你,何必動蠻?”答道:“王道長名叫王處一,人家稱他為玉陽子。”突覺背上那女人身子一震,又聽她氣喘喘的道:“你是全真門下的弟子?那……那好得很。”語音中流露出情不自禁的歡愉之意,又問:“王處一是你什麽人?幹麽你叫他道長,不稱他師父、師叔、師伯?”郭靖道:“弟子不是全真門下,不過丹陽子馬鈺馬道長傳過我一些呼吸吐納的功夫。”


    那女人喜道:“嗯,你學過全真派內功,很好。”隔了一會,問道:“那麽你師父是誰?”郭靖道:“弟子共有七位師尊,人稱江南七俠。大師父飛天蝙蝠姓柯。”那女人劇烈的咳嗽了幾下,說道:“那是柯鎮惡!”聲音甚是苦澀。郭靖道:“是。”那女人道:“你從蒙古來?”郭靖又道:“是。”心下奇怪:“她怎麽知道我從蒙古來?”


    那女人緩緩的道:“你叫楊康,是不是?”語音之中,陰森之氣更甚。


    郭靖道:“不是,弟子姓郭。”


    那女人沉吟片刻,說道:“你坐在地下。”郭靖依言坐倒。那女人伸手從懷中摸出一樣物事,放在地下,星光熹微下燦然耀眼,赫然是柄短劍。郭靖見了甚是眼熟,拿起一看,那短劍寒光閃閃,柄上刻著“楊康”兩字,正是那晚自己用以刺死銅屍陳玄風的利刃。當年郭嘯天與楊鐵心得長春子丘處機各贈短劍一柄,兩人曾有約言,妻子他日生下孩子,如均是男,結為兄弟,若各為女,結為姊妹,要是一男一女,那就是夫妻。兩人互換短劍,作為信物,因此刻有“楊康”字樣的短劍後來在郭靖手中。他其時年幼,不識“楊康”兩字,但短劍的形狀卻是從小便見慣了的,心道:“楊康?楊康?”他心思不靈,一時想不起這名字剛才便聽王妃說過。


    他正自沉吟,那女人已夾手奪過短劍,喝道:“你認得這短劍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郭靖隻消機靈得半分,聽得她聲音如此淒厲,也必回頭向她瞥上一眼,但他念著人家救命之恩,想來救我性命之人,當然是大大的好人,更無絲毫疑忌,立即照實回答:“是啊!晚輩幼時曾用這短劍殺死一個惡人,那惡人突然不見了,連短劍都……”剛說到這裏,突覺頸中一緊,登時窒息,危急中彎臂向後推出,手腕立時給那女人伸左手擒住。


    那女人右臂放鬆,身子滑落,坐在地下,喝道:“你瞧我是誰?”


    郭靖給她扼得眼前金星直冒,定神看去時,隻見她長發披肩,臉如白紙,正是黑風雙煞中的鐵屍梅超風,這一下嚇得魂飛魄散,左手出力掙紮,但她五爪已經入肉,那裏還掙紮得脫?腦海中一片混亂:“怎麽是她?她救了我性命?決不能夠!但她確是梅超風!”


    梅超風坐在地下,右手仍扼在郭靖頸中,十餘年來遍找不見的殺夫仇人忽然自行送上門來,“是賊漢子地下有靈,將殺了他的仇人引到我手中嗎?”她頭發垂到了臉上,仰頭向天,本來該可看到頭頂星星,這時眼前卻漆黑一片,想要站起身來,下半身卻使不出半點力道,尋思:“那定是我內息走岔了道路,隻消師父隨口指點一句,我立刻就好了。在蒙古,我遇到全真七子,馬鈺隻教了我一句內功秘訣,再下去問到要緊關頭,他就不肯說了。倘若我這時是在師父身邊,我就問一千句、一萬句,他也肯教,師父……師父,要是我再拉住你手,你還……還肯再教我麽?”一霎時喜不自勝,卻又悲不自勝,一生往事,鬥然間紛至遝來,一幕幕在心頭閃過:


    “我本來是個天真爛漫的小姑娘,整天戲耍,父母當作心肝寶貝的愛憐,那時我名字叫作梅若華。不幸父母相繼去世,我伯父、伯母收留了我去撫養,在我十一歲那年,用五十兩銀子將我賣給了一家有錢人家做丫頭,那是在上虞縣蔣家村,這家人家姓蔣。蔣老爺對我還好,蔣太太可凶得很。”


    “在我十二歲那年,我在井欄邊洗衣服,蔣老爺走過來,摸摸我的臉,笑咪咪的說道:‘小姑娘越長越齊整了,不到十六歲,必定是個美人兒。’我轉過了頭不理他,他忽然伸手到我胸口來摸,我惱了,伸手將他推開,我手上有皂莢的泡沫,抹得他胡子上都是泡沫,我覺得好笑,正在笑,忽然咚的一聲,頭上大痛,吃了一棒,幾乎要暈倒,聽得蔣太太大罵:‘小狐狸精,年紀小小就來勾引男人,大起來還了得!’一麵罵,一麵打,拿木棒夾頭夾腦一棒一棒的打我。我轉頭就逃,蔣太太追了上來,一把抓住我頭發,將我的頭拉向後麵,舉起木棒打我的臉,罵道:‘小浪貨,我打破你的臭臉,再挖了你的眼睛,瞧你做不做得成狐狸精!’將手指甲來掏我眼珠子,我嚇得怕極了,大叫一聲,將她推開,她一交坐倒。這惡婆娘更加怒了,叫來三個大丫頭抓住我手腳,拉我到廚房裏,按在地下。她將一把火鉗在灶裏燒得通紅,喝道:‘我在你的臭臉上燒兩個洞,再燒瞎你的眼珠,叫你變成個瞎子醜八怪!’我大叫求饒:‘太太,我不敢啦,求求你饒了我!’蔣太太舉起火鉗,戳向我的眼珠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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