凝目向轎中望去,隻見那胖婦人約莫四十來歲年紀,髻上插一枝金釵,鬢邊戴了朵老大紅絨花,一張銀盆也似的大圓臉,嘴闊眼細,兩耳招風,鼻子扁平,似有若無,白粉塗得厚厚地,卻給額頭流下來的汗水劃出了好幾道深溝。她聽到了黃蓉那句話,豎起一對濃眉,惡狠狠地瞪目而視,粗聲說道:“有什麽好瞧?”黃蓉本就有心生事,對方自行起釁,正求之不得,勒住小紅馬攔在當路,笑道:“我瞧你身材苗條,可俊俏得很哪!”突然一聲吆喝,提起馬韁,小紅馬驀地裏向轎子直衝過去。兩名轎夫大吃一驚,齊叫:“啊也!”當即摔下轎杠,向旁逃開。轎子翻倒,那胖婦人骨碌碌的從轎中滾將出來,摔在大路正中,扠手舞腿,再也爬不起來。黃蓉已勒定小紅馬,拍手大笑。


    她開了這個玩笑,本想回馬便走,不料那騎驢的大胖子揮起馬鞭向她猛力抽來,罵道:“那裏來的小浪蹄子!”那胖婦人橫臥在地,亂叫亂罵。黃蓉抓住了那胖子抽來的鞭子順手一扯,那胖子登時摔下驢背。黃蓉提鞭夾頭夾腦的向他抽去,那胖婦人大叫:“有女強盜啊!打死人了哪!女強人攔路打劫啦!”黃蓉拔出蛾眉鋼刺,彎下腰去,嗤的一聲,便將她左耳割了下來。那胖婦人登時滿臉鮮血,殺豬似的大叫起來。


    這一來,那胖子嚇得魂飛魄散,跪在地下隻叫:“女大王饒命!我……我有銀子!”黃蓉板起了臉,喝道:“誰要你銀子?這女人是誰?”那胖子道:“是……是我夫人!我……我們……她回娘家……回娘家探親。”黃蓉道:“你們兩個又壯又胖,幹麽自己不走路?要饒命不難,隻須聽我吩咐!”那胖子道:“是,是,聽姑娘大王吩咐。”


    黃蓉聽他管自己叫“姑娘大王”,倒也挺為新鮮,噗哧一笑,說道:“兩個轎夫呢?還有這小丫鬟,你們三個都坐進轎子去。”三人不敢違拗,扶起了倒在路中心的轎子,鑽了進去。好在三人身材瘦削,加起來隻怕還沒那胖婦人肥大,坐入轎中卻也不如何擠迫。這三人連同郭靖和那胖子夫婦,六對眼睛都怔怔的瞧著黃蓉,不知她有何古怪主意。黃蓉道:“你們夫妻平時作威作福,仗著有幾個臭錢便欺壓窮人。此刻遇上了‘姑娘大王’,要死還是要活?”這時那胖婦人早就停了叫嚷,左手按住了臉畔傷口,與那胖子齊聲道:“要活,要活,姑娘大王饒命!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好,今日輪到你們兩個做做轎夫,把轎子抬起來!”那胖婦人道:“我……我隻會坐轎子,不會抬轎子。”黃蓉將鋼刺在她鼻子上平拖而過,喝道:“你不會抬轎子,我可會割鼻子。”那胖婦人隻道鼻子又已給她割去,大叫:“哎唷,痛死人啦!”黃蓉喝道:“你抬不抬?”那胖子先行抬起了轎杠,說道:“抬,抬!我們抬!”那胖婦人無奈,隻得矮身將另一端轎杠放上肩頭,挺身站起。這對財主夫婦平時補藥吃得多了,身子著實壯健,抬起轎子邁步而行,居然抬得有板有眼。黃蓉和郭靖齊聲喝采:“抬得好!”


    黃郭二人騎馬押在轎後。直行出十餘丈,黃蓉這才縱馬快奔,叫道:“靖哥哥,咱們走罷!”兩人馳出一程,回頭望來,隻見那對胖夫婦兀自抬轎行走,不敢放下,兩人都忍不住哈哈大笑。黃蓉道:“這胖女人如此可惡,生得又難看,本來倒挺合用。我原想捉了她去,給丘處機做老婆,隻可惜我打不過那牛鼻子。”郭靖大奇,問道:“怎麽給丘道長做老婆?他不會要的。”黃蓉道:“他當然不肯要。可是他卻不想想,你說不肯娶穆姑娘,他怎地又硬逼你娶她?哼,等那一天我武功強過這牛鼻子老道了,定要硬逼他娶個又惡又醜的女人,叫他嚐嚐被逼娶老婆的滋味。”


    郭靖啞然失笑,才知她心中在打這個主意,過了半晌,說道:“蓉兒,穆姑娘並不是又醜又惡,不過我隻娶你。”黃蓉嫣然一笑,道:“好啊!姑娘大王是又惡又美。不過永遠永遠不會對靖哥哥惡!”


    正行之間,忽聽得一排大樹後水聲淙淙。黃蓉縱馬繞過大樹,突然歡聲大叫。郭靖跟著過去,眼前是一條清可見底的深溪,溪底是綠色、白色、紅色、紫色的小圓卵石子,溪旁兩岸都是垂柳,枝條拂水,溪中遊魚可數。


    黃蓉脫下外衣和軟蝟甲,撲通一聲,跳下水去。郭靖嚇了一跳,見她雙手高舉,抓住了一尾尺來長的青魚。魚兒尾巴亂動,拚命掙紮。黃蓉叫道:“接住。”把魚兒拋上岸來。郭靖施展擒拿法抓去,但魚兒身上好滑,立即溜脫,在地下翻騰亂跳。


    黃蓉拍手大笑,叫道:“靖哥哥,下來遊水。”郭靖生長大漠,不識水性,笑著搖頭。黃蓉道:“下來,我教你。”郭靖見她在水裏玩得有趣,於是脫下外衣,一步步踏入水中。黃蓉在他腳上一拉,他站立不穩,跌入水中,心慌意亂之下,登時喝了幾口水。黃蓉笑著將他扶起,教他換氣劃水的法門。


    遊泳之道,要旨在能控製呼吸,郭靖於內功習練有素,精通換氣吐納功夫,在溪中練了半日,已略識門徑。當晚兩人便在溪畔露宿,捕魚為食。黃蓉生長海島,自幼便熟習水性。黃藥師文事武學,無不精深,水中功夫卻遠遠不及女兒。郭靖在明師指點之下,每日在溪水中浸得四五個時辰,七八日後已能在清溪中上下來去,浮沉自如。


    這一日兩人遊了半天,溯溪而上,遊出數裏,忽聽得水聲漸響,轉了一個彎,眼前飛珠濺玉,竟是一個十餘丈高的大瀑布,一片大水匹練也似的從崖頂倒將下來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靖哥哥,咱倆從瀑布裏竄到崖頂上去。”郭靖道:“好,咱們試試。你穿上防身的軟甲罷。”黃蓉道:“不用!”一聲吆喝,兩人一起鑽進了瀑布之中。那水勢好急,別說向上攀援,連站也站立不住,腳步稍移,身子便給水流遠遠衝開。兩人試了幾次,終於廢然而退。郭靖心中不服,氣鼓鼓的道:“蓉兒,咱們好好養一晚神,明兒再來。”黃蓉笑道:“好!可也不用生這瀑布的氣。”郭靖自覺無理,哈哈大笑。


    次日又試,竟爬上了丈餘,好在兩人輕身功夫了得,每次給水衝下,隻不過落入下麵深潭,也傷不了身子。兩人揣摸水性,天天在瀑布裏竄上溜下。到第八天上,郭靖終於攀上了崖頂,伸手將黃蓉也拉了上去。兩人在崖上歡呼跳躍,喜悅若狂,手挽手的又從瀑布中溜了下來。


    這般十餘天一過,郭靖仗著內力深厚,水性已頗不弱,雖與黃蓉相較尚自遠遜,但黃蓉說道,卻已比她爹爹好得多了。兩人直到玩得盡興,這才縱馬南行。


    這日來到長江邊上,已是暮靄蒼茫,郭靖望著大江東去,白浪滔滔,四野無窮無盡,上遊江水不絕流來,永無止息,隻覺胸中豪氣幹雲,身子似與江水合而為一。觀望良久,黃蓉忽道:“要去就去。”郭靖道:“好!”兩人這些日子共處下來,相互間不必多言,已知對方心意,黃蓉見了他的眼神,就知他想遊過江去。


    郭靖放開白馬韁繩,說道:“你沒用,自己去吧。”將包著隨身衣物的包裹綁在紅馬背上,在紅馬臀上一拍,二人一馬,一齊躍入大江。小紅馬一聲長嘶,領先遊去。郭靖與黃蓉並肩齊進。遊到江心,那紅馬已遙遙在前。


    天上繁星閃爍,除了江中浪濤之外,更無別般聲息,似乎天地之間就隻他們二人。


    再遊一陣,突然間烏雲壓天,江上漆黑一團,接著閃電雷轟,接續而至,每個焦雷似乎都打在頭頂一般。郭靖叫道:“蓉兒,你怕麽?”黃蓉笑道:“和你在一起,就不怕。”


    夏日暴雨,驟至驟消,兩人遊到對岸,已是雨過天青,朗月懸空。郭靖找些枯枝來生了火。黃蓉取出包裹中兩人衣服,將濕衣在火上烤幹,各自換了。


    小睡片刻,天邊漸白,江邊農家小屋中一隻公雞振吭長鳴。


    黃蓉打了個嗬欠醒來,說道:“好餓!”發足往小屋奔去,不一刻腋下已夾了一隻肥大公雞回來,笑道:“咱們走遠些,別讓主人瞧見。”兩人向東行了裏許,小紅馬乖乖的自後跟來。


    黃蓉用蛾眉鋼刺剖了公雞肚子,將內髒洗剝幹淨,卻不拔毛,用水和了一團泥裹在雞外,生火烤了起來。烤得一會,泥中透出甜香,待得濕泥幹透,剝去幹泥,雞毛隨泥而落,雞肉白嫩,濃香撲鼻。


    第十二回


    亢龍有悔


    黃蓉正要將雞撕開,身後忽然有人說道:“撕作三份,雞屁股給我!”


    兩人都吃了一驚,怎地背後有人掩來,竟毫無知覺,急忙回頭,見說話的是個中年乞丐。這人一張長方臉,頦下微須,頭發花白,粗手大腳,身上衣服東一塊西一塊的打滿了補丁,卻洗得幹幹淨淨,手裏拿著一根綠竹杖,瑩碧如玉,背上負著個朱紅漆的大葫蘆,臉上一副饞涎欲滴的模樣,神情猴急,似乎若不將雞屁股給他,就要伸手搶奪了。郭黃兩人尚未回答,他已大馬金刀的坐在對麵,取過背上葫蘆,拔開塞子,酒香四溢。他骨嘟骨嘟的喝了幾口,把葫蘆遞給郭靖,道:“娃娃,你喝。”


    郭靖心想此人好生無禮,但見他行動奇特,心知有異,不敢怠慢,說道:“我不喝酒,您老人家請喝罷。”言下甚是恭謹。那乞丐向黃蓉道:“女娃娃,你喝不喝?”


    黃蓉搖了搖頭,突然見他握住葫蘆的右手隻四根手指,一根食指齊掌而缺,心中一凜,想起了從前聽爹爹所說的華山論劍、以及九指神丐之事,心想:“難道今日機緣巧合,逢上了前輩高人?且探探他口風再說。”見他望著自己手中的肥雞,喉頭一動一動,口吞饞涎,心裏暗笑,便撕下半隻,果然連著雞屁股一起給了他。


    那乞丐大喜,夾手奪過,風卷雲殘的吃得幹幹淨淨,一麵吃,一麵不住讚美:“妙極,妙極,連我叫化祖宗,也整治不出這般了不起的叫化雞。”黃蓉微微一笑,把手裏剩下的半邊雞也遞給了他。那乞丐謙道:“那怎麽成?你們兩個娃娃自己還沒吃。”他口中客氣,卻早伸手接過,片刻間又已吃得隻剩幾根雞骨。


    他拍了拍肚皮,叫道:“肚皮啊肚皮,這樣好吃的雞,很少下過肚吧?”黃蓉噗哧一笑,說道:“小女子偶爾燒得叫化雞一隻,得入叫化祖宗的尊肚,榮幸之至。”那乞丐哈哈大笑,說道:“你這女娃子乖得很。”從懷裏摸出幾枚金鏢來,說道:“昨兒見到有幾個人打架,其中有一個闊氣得緊,放的鏢兒居然金光閃閃。老叫化順手牽鏢,就給他牽了過來。這枚金鏢裏麵是破銅爛鐵,鏢外撐場麵,鍍的倒是真金。娃娃,你拿去玩兒,沒錢使之時,倒也可換得七錢八錢銀子。”說著便遞給郭靖。郭靖搖頭不接,說道:“我們當你是朋友,請朋友吃點東西,不能收禮。”這是蒙古人好客的規矩。


    那乞丐神色尷尬,搔頭道:“這可難啦,我老叫化向人討些殘羹冷飯,倒也不妨,今日卻吃了你們兩個娃娃這樣一隻好雞,受了這樣一個天大恩惠,無以報答。這……這可……”郭靖笑道:“小小一隻雞算什麽恩惠?不瞞你說,這隻雞我們也是偷來的。”黃蓉笑道:“我們順手牽雞,你老人家再來順口吃雞,大家得個‘順’字。”那乞丐哈哈大笑,說道:“兩個娃娃挺有意思,可合了我脾胃啦。來,你們有什麽心願,說給我聽聽。”


    郭靖聽他話中之意顯是要伸手幫助自己,那仍是請人吃了東西收受禮物,便搖了搖頭。黃蓉卻道:“這叫化雞也算不了什麽,我還有幾樣拿手小菜,要請您試試口味。咱們一起到前麵市鎮去好不好?”那乞丐大喜,叫道:“妙極!妙極!”郭靖道:“您老貴姓?”那乞丐道:“我姓洪,排行第七,你們兩個娃娃叫我七公罷。”黃蓉聽他說姓洪,心道:“果然是他。不過他這般年紀,看來比丘道長也大不了幾歲,怎能與全真七子的師父齊名?嗯,我爹爹也不太老,還不是一般跟洪七公他們平輩論交?定是全真七子這幾個老道不爭氣,年紀都活在狗身上了。”丘處機逼迫郭靖和穆念慈結親,黃蓉心中一直惱他。


    三人向南而行,來到一個市鎮,叫做薑廟鎮,投了客店。黃蓉道:“我去買作料,你爺兒倆歇一陣子吧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望著黃蓉的背影,笑咪咪的道:“她是你的小媳婦兒罷?”郭靖紅了臉,不敢說是,卻也不願說不是。洪七公嗬嗬大笑,眯著眼靠在椅上打盹。直過了大半個時辰,黃蓉才買了菜蔬回來,入廚整治。郭靖要去幫忙,卻給她笑著推了出來。


    又過小半個時辰,洪七公打個嗬欠,嗅了兩嗅,叫道:“香得古怪!那是什麽菜?可有點兒邪門。情形大大不對!”伸長了脖子,不住向廚房探頭探腦張望。郭靖見他一副迫不及待、心癢難搔的模樣,不禁暗暗好笑。


    廚房裏香氣陣陣噴出,黃蓉卻始終沒露麵。


    洪七公搔耳摸腮,坐下站起,站起坐下,好不難熬,向郭靖道:“我就是這個饞嘴的臭脾氣,一想到吃,就什麽也都忘了。”伸出那隻剩四指的右掌,說道:“古人說:‘食指大動’,真是一點也不錯。我隻要見到或聞到奇珍異味,右手食指就會跳個不住。有一次為了貪吃,誤了一件大事,我一發狠,一刀將指頭給砍了……”郭靖“啊”了一聲,洪七公歎道:“指頭是砍了,饞嘴的性兒卻砍不了。”


    說到這裏,黃蓉笑盈盈的托了一隻木盤出來,放在桌上,盤中三碗白米飯,一隻酒杯,另有兩大碗菜肴。郭靖隻覺得香氣撲鼻,說不出的舒服受用,一碗是炙牛肉條,隻不過肉香濃鬱,尚不見有何特異,另一碗是碧綠的清湯中浮著數十顆殷紅的櫻桃,又飄著七八片粉紅色花瓣,底下襯著嫩筍丁子,紅白綠三色輝映,鮮豔奪目,湯中泛出荷葉清香,想來這清湯是以荷葉熬成。


    黃蓉在酒杯裏斟了酒,放在洪七公前麵,笑道:“七公,您嚐嚐我的手藝兒怎樣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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