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降龍十八掌可說是外門武學中的巔峰絕詣,當真是無堅不摧、無固不破。雖招數有限,但每一招均具絕大威力。北宋年間,丐幫幫主蕭峰以此邀鬥天下英雄,極少有人能擋得他三招兩式,氣蓋當世,群豪束手。當時共有“降龍廿八掌”,後經蕭峰及他義弟虛竹子刪繁就簡,取精用宏,改為降龍十八掌,掌力更厚。這掌法傳到洪七公手上,在華山絕頂與王重陽、黃藥師等人論劍時施展出來,王重陽等盡皆稱道。他本想隻傳兩三招掌法給郭靖,已足可保身,那知黃蓉烹調的功夫實在高明,奇珍妙味,每日裏層出不窮,令他無法舍之而去,日複一日,竟傳授了十五招之多。郭靖雖悟性不高,但隻要學到一點一滴,就日夜窮鑽苦練,把這十五掌掌法學得頗為到家,隻火候尚遠為不足而已,一個多月之間,武功前後已判若兩人。


    這日洪七公吃了早點,歎道:“兩個娃娃,咱三人已相聚了一個多月,這就該分手啦。”黃蓉道:“啊,不成,我還有很多小菜沒燒給您老人家吃呢。”洪七公道:“天下沒不散的筵席,卻有吃不完的菜肴。老叫化不收徒兒,一生從沒教過人三天以上武功,這一次一教教了三十多天,再教下去,唉,可乖乖不得了。”黃蓉道:“怎麽啊?”洪七公道:“我的看家本領要給你們學全啦。”黃蓉道:“好人做到底,你把十八路掌法全傳了他,豈不甚美?”洪七公啐道:“呸,你小兩口子就美得不得了,老叫化可不美啦。”


    黃蓉心中著急,轉念頭要使個什麽計策,讓他把餘下三招教全了郭靖,那知洪七公負起葫蘆,再不說第二句話,竟自揚長而去。


    郭靖忙追上去,洪七公身法好快,一瞬眼已不見了蹤影。郭靖追到鬆林,大叫道:“七公,七公!”黃蓉也隨後追來,跟著大叫。


    隻見鬆林邊人影一晃,洪七公走了過來,罵道:“你們兩個臭娃娃,盡纏著我幹什麽?要想我再教,那可難上加難。”郭靖道:“您老教了這許多,弟子已心滿意足,那敢再貪,隻是未曾叩謝您老恩德。”說著跪了下去,砰砰砰砰的連磕了幾個響頭。


    洪七公臉色一變,喝道:“且住。我教你武功,那是吃了她的小菜,付的價錢,咱們可沒師徒名分。”倏的跪下,向郭靖磕下頭去。


    郭靖大駭,忙又跪下還禮。洪七公手一伸,已點中他脅下穴道。郭靖雙膝微曲,動彈不得。洪七公向著他再磕了四個頭,這才解開他穴道,說道:“記著,可別說你向我磕過頭,是我弟子。”郭靖這才知他脾氣古怪,不敢再說。


    黃蓉歎道:“七公,你待我們這樣好,現下又要分別了。我本想將來見到你,再燒小菜請你吃,隻怕……隻怕……唉,這件事未必能夠如願。”洪七公問道:“為什麽?”黃蓉道:“要跟我們為難的對頭很多,除了那參仙老怪之外,還有不少壞家夥。總有一天,我兩個會死在人家手下。”洪七公微笑道:“死就死好了,誰不死呢?”


    黃蓉搖頭道:“死倒不打緊。我最怕他們捉住了我,知道我曾跟你學過武藝,又曾燒菜給你吃,逼著我把什麽‘暗香浮動月黃昏’、‘江月何時初照人’那些希奇古怪的好菜,一味味的煮給他們吃,那些都是你沒品嚐過的,豈不墮了你老人家的威名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明知她是以言語相激,但想到有人逼著她燒菜,而有些極奇絕妙的滋味自己居然從未嚐過,忍不住大為生氣,問道:“那些家夥是誰?”黃蓉道:“有一個是鬼門龍王沙通天,他的吃相再也難看不過。吃起來口沫橫飛,我那些好小菜中全給他濺了唾沫,你說討不討厭!”洪七公搖頭道:“沙通天有啥屁用?郭靖這傻小子再練得一兩年就勝過他了,不用怕。”黃蓉又說了靈智上人、彭連虎兩人的姓名,洪七公都說:“有啥屁用?”待黃蓉說到白駝山少主歐陽克時,洪七公微微一怔,詳詢此人出手和身法的模樣,聽黃蓉說後,點頭道:“果然是他!”


    黃蓉見他神色嚴重,道:“這人很厲害嗎?”洪七公道:“歐陽克有啥屁用?他叔叔老毒物這才厲害。”黃蓉道:“老毒物?他再厲害,總厲害不過你老人家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不語,沉思良久,說道:“本來也差不多,可是過了這二十年……二十年了,他用功比我勤,不像老叫化這般好吃懶練。嘿嘿,不過真要勝過老叫化,卻也沒這麽容易。”黃蓉道:“那一定勝不過你老人家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搖頭道:“這也未必,大家走著瞧吧。好,老毒物歐陽鋒的侄兒既要跟你們為難,咱們可不能太大意了。老叫化再吃你半個月的小菜。咱們把話說在前頭,這半個月之中,隻要有一味菜吃了兩次,老叫化拍拍屁股就走。而且燒的小菜,定須是你至高無上的拿手絕招,那麽將來就算有壞蛋抓了你去,吃到的菜肴也勝不了老叫化所吃過的,那倒不妨。”


    黃蓉大喜,有心要顯本事,所煮的菜肴固絕無重複,連麵食米飯也極逞智巧,沒一餐相同,鍋貼、燒賣、蒸餃、水餃、餛飩、菜飯、炒飯、湯飯、年糕、花卷、米粉、豆絲、幹絲、粉皮、蔥油餅、韭菜包,花樣變幻無窮。洪七公也打疊精神,指點郭黃兩人臨敵應變、防身保命之道,但“降龍十八掌”那餘下的三招卻也沒再傳授。郭靖於降龍十五掌固然領會更多,而自江南六怪所學的武藝招術,也憑空增加了不少威力。洪七公於三十五歲之前武功甚雜,所知的拳法掌法著實不少,這時盡揀些希奇古怪的拳腳來教黃蓉,其實也隻是跟她逗趣,雖花樣百出,說到克敵製勝的威力卻遠不及那老老實實的十五招“降龍十八掌”了。黃蓉也隻圖個好玩,並不當真用心去學。


    一日傍晚,郭靖在鬆林中習練掌法。黃蓉撿拾鬆仁,說道要加上竹筍與鹹梅,做一味別出心裁的小菜,名目已然有了,叫作“歲寒三友”,如隻加雞湯,則是“鬆鶴延齡”。洪七公隻聽得不住吞饞涎,突然轉身,輕輕“噫”的一聲,俯身在草叢中一撈,兩根手指挾住一條兩尺來長的青蛇提了起來。黃蓉剛叫得一聲:“蛇!”洪七公左掌在她肩頭輕輕一推,將她推出數尺之外。


    草叢簌簌響動,又有幾條蛇竄出,洪七公竹杖連揮,每一下都打在蛇頭七寸之中,杖到立斃。黃蓉正喝得一聲采,突然身後悄沒聲的兩條蛇竄了上來,咬中了她背心。


    洪七公知道這種青蛇身子雖然不大,但劇毒無比,一驚之下,剛待設法替她解毒,隻聽得嗤嗤之聲不絕,眼前十餘丈處千頭攢動,群蛇大至。洪七公左手抓住黃蓉腰帶,右手拉著郭靖的手,急步奔出鬆林,來到客店之前,俯頭看黃蓉時卻臉色如常,心中又驚又喜,忙問:“覺得怎樣?”


    黃蓉笑道:“沒事。”郭靖見兩條蛇仍緊緊咬在她身上,驚惶中忙伸手去扯。洪七公待要喝阻,叫他小心,郭靖情急關心,已拉住蛇尾扯了下來,見蛇頭上鮮血淋漓,已然死了。洪七公一怔,隨即會意:“不錯,你老子的軟蝟甲當然給了你。”原來兩條蛇都咬中了軟蝟甲上的刺尖,破頭而死。


    郭靖伸手去扯另一條蛇時,鬆林中已有幾條蛇鑽了出來。洪七公從懷裏掏出一大塊黃藥餅,放入口中猛嚼,隻見數百條青蛇從林中蜿蜒而出,後麵絡繹不絕,不知尚有多少。郭靖道:“七公,咱們快走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不答,取下背上葫蘆,拔開塞子喝了一大口酒,與口中嚼碎的藥混和了,一張口,一道藥酒如箭般射了出去。他將頭自左至右一揮,那道藥酒在三人麵前畫了一條弧線。遊在最先的青蛇聞到藥酒氣息,登時暈倒,木然不動,後麵的青蛇再也不敢過來,擠作一團。但後麵的蛇仍然不斷從鬆林中湧出,前麵的卻轉而後退,蛇陣登時大亂。


    黃蓉拍手叫好。忽聽得鬆林中幾下怪聲呼嘯,三個白衣男子奔出林來,手中都拿著一根兩丈來長的木杆,嘴裏呼喝,用木杆在蛇陣中撥動,就如牧童放牧牛羊一般。黃蓉起初覺得好玩,後來見眼前盡是蠕蠕而動的青蛇,不禁嘔心,喉頭發毛,張口欲嘔。


    洪七公“嗯”了一聲,伸竹杖在地下挑起一條青蛇,左手食中二指鉗住蛇頭,右手小指甲在蛇腹上一劃,蛇腹洞穿,取出一枚青色的蛇膽,說道:“快吞下去,別咬破了,苦得很。”黃蓉依言吞下,片刻間胸口便即舒服,轉頭問郭靖道:“靖哥哥,你頭暈麽?”郭靖搖搖頭。原來他服過大蟒蛇的藥血,百毒不侵,鬆林中青蛇雖多,卻隻追咬洪七公與黃蓉兩人,聞到郭靖身上氣息,避之惟恐不及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七公,這些蛇是有人養的。”洪七公點了點頭,滿臉怒容的望著那三個白衣男子。這三人見洪七公取蛇膽給黃蓉吃,也惱怒異常,將蛇陣稍行整理,搶步上前。一人厲聲喝罵:“你們三隻野鬼,不要性命了麽?”黃蓉接口罵道:“對啦,你們三隻野鬼,不要性命了麽?”洪七公甚喜,輕拍她肩膀,讚她罵得好。


    那三人大怒,中間那臉色焦黃的中年男子挺起長杆,縱身向黃蓉刺來,杆勢帶風,勁力倒也不弱。洪七公伸出竹杖往他杆上搭去,長杆來勢立停。那人吃了一驚,雙手向後急拉。洪七公手一抖,喝道:“去罷!”那人登時向後摔出,仰天一交,跌入蛇陣之中,壓死了十多條青蛇。幸而他服有異藥,眾蛇不敢咬他,否則那裏還有命在?餘下兩人大驚,倒退數步,齊問:“怎樣?”那人想要躍起身來,豈知這一交跌得甚是厲害,全身酸痛,隻躍起一半,重又跌落,又壓死了十餘條毒蛇。旁邊那白淨麵皮的漢子伸出長杆,讓他扶住,方始拉起。這樣一來,這三人那敢再動手,一齊退回去站入蛇群之中。那適才跌交的人叫道:“你是什麽人?有種的留下萬兒來。”


    洪七公哈哈大笑,毫不理會。黃蓉叫道:“你們是什麽人?怎麽趕了這許多毒蛇出來害人?”三人互相望了一眼,正要答話,忽見鬆林中一個白衣書生緩步而出,手搖摺扇,逕行穿過蛇群,走上前來。郭靖與黃蓉認得他是白駝山少主歐陽克,見他在蛇群之中行走自若,群蛇紛紛讓道,均感詫異。那三人迎上前去,低聲說了幾句,說話之時,眼光不住向洪七公望來,顯是在說剛才之事。


    歐陽克臉上閃過一絲訝異之色,隨即寧定,點了點頭,上前施禮,說道:“三名下人無知,冒犯了老前輩,在下這裏謝過。”轉頭向黃蓉微笑道:“原來姑娘也在這裏,我可找得你好苦。”黃蓉那裏睬他,向洪七公道:“七公,這人是個大壞蛋,你老好好治他一治。”洪七公微微點頭,向歐陽克正色道:“牧蛇有地界、有時候、有規矩、有門道。那有大白天裏牧蛇的道理?你們這般胡作非為,想幹什麽?”


    歐陽克道:“這些蛇兒遠道而來,餓得急了,不能再依常規行事。”洪七公道:“你們已傷了多少人?”歐陽克道:“我們都在曠野中牧放,也沒傷了幾人。”洪七公雙目盯住了他臉,哼了一聲,說道:“也沒傷了幾人!你姓歐陽是不是?”歐陽克道:“是啊,原來這位姑娘已跟你說了。你老貴姓?”黃蓉搶著道:“這位老前輩的名號也不用對你說,說出來隻怕嚇壞了你。”歐陽克受了她挺撞,居然並不生氣,笑眯眯的對她斜目而睨。洪七公道:“你是歐陽鋒的兒子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歐陽克尚未回答,三個趕蛇的男子齊聲怒喝:“老叫化沒上沒下,膽敢呼叫我們老山主的名號!”洪七公笑道:“別人叫不得,我就偏偏叫得。”那三人張口還待喝罵,洪七公竹杖在地下一點,身子躍起,如大鳥般撲向前去,隻聽得啪啪啪三聲,那三人已每個吃了一記清脆響亮的耳光。洪七公不等身子落地,竹杖又是一點,躍了回來。


    黃蓉叫道:“這樣好本事,七公你還沒教我呢?”隻見那三人一齊捧住了下頦,做聲不得,原來洪七公在打他們嘴巴之時,順手用分筋錯骨手卸脫了他們下頦關節。


    歐陽克暗暗心驚,對洪七公道:“前輩識得家叔麽?”洪七公道:“啊,你是歐陽鋒的侄兒。我有二十年沒見你家老毒物了,他還沒死麽?”歐陽克甚是氣惱,但剛才見他出手,武功之高,自己萬萬不敵,他又說識得自己叔父,必是前輩高人,便道:“家叔常說,他朋友們還沒死盡死絕,他老人家不敢先行歸天呢。”洪七公仰天打個哈哈,說道:“好小子,你倒會繞彎兒罵人。你帶了這批寶貝到這裏來幹什麽?”說著向群蛇一指。


    歐陽克道:“晚輩向在西域,這次來到中原,旅途寂寞,沿途便招些蛇兒來玩玩。”黃蓉道:“當麵撒謊!你有這許多女人陪你,還寂寞什麽?”歐陽克張開摺扇,扇了兩扇,雙眼凝視著她,微笑吟道:“悠悠我心,豈無他人?唯君之故,沉吟至今!”黃蓉向他做個鬼臉,笑道:“我不用你討好,更加不用你思念。”歐陽克見到她這般可喜模樣,神魂飄蕩,一時說不出話來。


    洪七公喝道:“你叔侄在西域橫行霸道,沒人管你。來到中原也想如此,別做你的清秋大夢。瞧在你叔父麵上,今日不來跟你一般見識,快給我滾罷。”


    歐陽克給他這般疾言厲色的訓了一頓,想要回嘴動手,自知不是對手,就此乖乖走開,卻心有不甘,說道:“晚輩就此告辭。前輩這幾年中要是不生重病,不遇上什麽災難,請到白駝山舍下來盤桓盤桓如何?”


    洪七公笑道:“憑你這小子也配向我叫陣?老叫化從來不跟人訂什麽約會。你叔父不怕我,我也不怕你叔父。我們二十年前早就好好較量過,大家半斤八兩,不用再打。”突然臉一沉,喝道:“還不給我走得遠遠的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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