完顏康不識水性,船沉落湖,空有一身武藝,隻吃得幾口水,便已暈去,等到醒來,手足已給縛住。解到莊上,陸冠英喝令押上來審問。完顏康見一直架在後頸的鋼刀已然移開,當即暗運內勁,手指抓住身上綁縛的繩索,大喝一聲,以“摧心掌”勁力立時將繩索撕斷了。眾人齊吃一驚,搶上前去擒拿,給他雙手揮擊,打翻了兩個。完顏康奪路便走,歸雲莊中房屋道路皆按奇門八卦而建,若無本莊之人引路,又非識得奇門生克之變,休想闖得出去。完顏康慌不擇路,竟撞進了陸莊主的書房。


    陸冠英雖見他掙脫綁縛,知他決然逃不出去,也不在意,隻一路追趕,及見他闖進書房,怕他傷及父親,急忙搶前,攔在父親所坐榻前。後麵太湖諸寨的寨主都擋在門口。


    完顏康不意逃入了絕地,戟指向陸冠英罵道:“賊強盜,你們行使詭計,鑿沉船隻,也不怕江湖上好漢笑話?”陸冠英哈哈一笑,說道:“你是金國王子,跟我們綠林豪傑提什麽‘江湖’二字?”完顏康道:“我在燕京時久聞江南豪客大名,隻道當真都是光明磊落的好男子,今日一見,卻原來……嘿嘿,可叫作浪得虛名!”陸冠英怒道:“怎樣?”完顏康道:“隻不過是一批倚多為勝的小人而已!”陸冠英冷笑道:“要是單打獨鬥勝了你,那你便死而無怨?”


    完顏康適才這話本是激將之計,正要引他說出這句話來,立時接口:“歸雲莊上隻要有人憑真功夫勝得了我,我束手就縛,要殺要剮,再無第二句話。卻不知是那一位賜教?”說著眼光向眾人一掃,雙手負在背後,嘿嘿冷笑,神態倨傲。


    一言方畢,早惱了太湖莫厘峰上的金頭鼇石寨主,怒喝:“老子揍你這番邦賊廝鳥!”搶入書房,雙拳“鍾鼓齊鳴”,往完顏康太陽穴打到。完顏康身子微側,敵拳擊空,右手反探,抓住了他後心,內勁吐處,把他肥肥一個身軀向門口人叢中丟出。


    陸冠英見他出手迅辣,心中暗驚,知道各寨主無人能敵,叫道:“果然好俊功夫,讓我來討教幾招。咱們到外麵廳上去吧。”見對方大是勁敵,生怕劇鬥之際,拳風掌力帶到父親與客人身上,三人不會武功,可莫受了誤傷。


    完顏康道:“比武較量到處都是一樣,就在這裏何妨?寨主請賜招罷!”言下之意竟是:“不過三招兩式,就打倒了你,何必費事另換地方?”陸冠英心中暗怒,說道:“好,你是客,請進招罷。”完顏康左掌虛探,右手就往陸冠英胸口抓去,開門見山,一出手就以九陰白骨爪攻敵要害。陸冠英胸口微縮,竟不退避,右拳直擊對方橫臂手肘,左手二指疾伸,取敵雙目。


    完顏康見他來勢好快,心頭倒也一震,斜退半步,手腕疾翻,擒拿手拿敵手臂。陸冠英扭腰左轉,兩手回兜,虎口相對,正是“懷中抱月”之勢。完顏康見他出手了得,不敢輕敵,打疊起精神,使出丘處機所傳的全真派拳法。


    陸冠英是臨安府雲棲寺枯木大師的得意弟子,精通仙霞門外家拳法,那是河南嵩山少林寺的旁支,所學也是武學正宗,這時遭逢強敵,自是小心在意。他見完顏康手爪功夫厲害,決不讓他手爪碰到自己身子,雙手嚴守門戶,隻見有隙可乘,立即使腳攻敵。外家技擊有言道:“拳打三分,腳踢七分。”又道:“手是兩扇門,全憑腳踢人。”陸冠英所學是外家功夫,腿上功夫自極厲害,兩人鬥到酣處,書房中人影飛舞,拳腳越來越快。郭靖與黃蓉不想讓完顏康認出,退在書架之旁,側身觀戰。


    完顏康久鬥不下,心中焦躁,暗道:“再耗下去,時刻長了,就算勝了他,要是再有人出來邀鬥,我那裏還有力氣對付?”他武功原比陸冠英高出甚多,隻因淹入湖中,喝了一肚子水,委頓之下,力氣不加,兼之身陷重圍,初次遇險,不免心怯,這才讓陸冠英拆了數十招,待得精神漸振,手上加緊,砰的一聲,陸冠英肩頭中拳。他一個踉蹌,倒退幾步,見敵人乘勢進逼,鬥然間飛起左腿,足心朝天,踢向完顏康心胸。這一招叫做“懷心腿”,出腿如電,極為厲害。


    完顏康想不到敵人落敗之餘,尚能出此絕招,待得伸手去格,胸口已給踢中。這“懷心腿”是陸冠英自幼苦練的絕技,練時用繩子縛住足踝,然後將繩繞過屋梁,逐日拉扯懸吊,臨敵時飛腿踢出,倏忽過頂,敵人實所難防。完顏康胸口劇痛,左手急彎,五根手指已插入陸冠英小腿,右掌往他胯上推去,喝道:“躺下!”陸冠英單腿站立,給他這麽猛推,直跌出去,撞向坐在榻上的陸莊主。


    陸莊主左手伸出,托住他背心,輕輕放落,見兒子小腿上鮮血淋漓,從原來站立處直到榻前一排鮮血直滴過來,又驚又怒,喝問:“黑風雙煞是你什麽人?”


    他這一出手,眾人俱感驚詫。別說完顏康與眾寨主不知他身有武功,連他親生兒子陸冠英,也隻道父親雙腿殘廢,自然不會武功,自己從小便見父親寄情於琴書之間,對他的作為向來不聞不問,那知剛才護他這麽一托,出手竟沉穩之極。黃蓉昨晚見到了他門楣上的鐵八卦,對郭靖說過,隻他兩人才不訝異。


    完顏康聽陸莊主喝問,一呆之下,說道:“黑風雙煞是什麽東西?”梅超風雖傳他武藝,但自己的來曆固未曾對他言明,連真實姓名也不對他說,“黑風雙煞”的名頭,他自然更加不知了。


    陸莊主怒道:“裝什麽蒜?這陰毒的九陰白骨爪是誰傳你的?”完顏康道:“小爺沒空聽你囉唆,失陪啦!”轉身走向門口。眾寨主齊聲怒喝,挺起兵刃攔阻。完顏康連聲冷笑,回頭向陸冠英道:“你說話算不算數?”陸冠英臉色慘白,擺一擺手,說道:“太湖群雄說一是一,眾位哥哥放他走罷。張大哥,你領他出去。”


    眾寨主心中都不願意,但少莊主既然有令,卻也不能違抗。那張寨主喝道:“跟我走罷,諒你這小子自己也找不到路出去。”完顏康道:“我的從人衛兵呢?”陸冠英道:“一起放他們走。”完顏康大拇指一豎,說道:“好,果然是君子一言,快馬一鞭。眾寨主,咱們後會有期。”說著團團作揖,唱個無禮喏,滿臉得意之色。


    他轉身正要走出書房,陸莊主忽道:“且慢!老夫不才,要領教你的九陰白骨爪。”完顏康停步笑道:“那好極啦。”陸冠英忙道:“爹,您老人家犯不著跟這小子一般見識。”陸莊主道:“不用擔心,他的九陰白骨爪還沒練得到家。”雙目盯著完顏康,緩緩說道:“我腿有殘疾,不能行走,你過來。”完顏康冷笑,卻不移步。


    陸冠英腿上傷口劇痛,但決不肯讓父親與對方動手,縱身躍出房門,叫道:“這次是代我爹爹再請教幾招。”完顏康笑道:“好,咱倆再練練。”


    陸莊主喝道:“英兒走開!”右手在榻邊按落,憑著手上之力,身子突然躍起,左掌向完顏康頂上猛劈下去。眾人驚呼聲中,完顏康舉手相格,腕上一緊,右腕已給捏住,眼前掌影閃動,敵人右掌又向肩頭擊到。完顏康萬料不到他擒拿法如此迅捷奇特,左手急忙招架,右手力掙,想掙脫他的擒拿。陸莊主足不著地,身子重量全然放在完顏康手腕之上,身在半空,右掌快如閃電,瞬息間連施五六下殺手。完顏康奮力抖甩,卻那裏甩得脫?飛腿去踢,卻又踢他不著。


    眾人又驚又喜,望著兩人相鬥。見陸莊主又舉掌劈落,完顏康伸出五指,要戳他手掌,陸莊主手肘突然下沉,一個肘錘,正中他“肩井穴”。完顏康半身酸麻,跟著左手手腕也已給他拿住,隻聽得喀喀兩聲,雙手手腕關節已同時錯脫。陸莊主手法快極,左手在他腰裏一戳,右手在他肩上一捺,已借力躍回木榻,穩穩坐下。完顏康卻雙腿軟倒,再也站不起身。眾寨主隻瞧得目瞪口呆,隔了半晌,才震天價喝起采來。


    陸冠英搶步走到榻前,問道:“爹,您沒事吧?”陸莊主笑著搖搖頭,隨即臉色轉為凝重,說道:“這金狗的師承來曆,得好好問他一問。”


    兩名寨主拿了繩索將完顏康手足縛住。張寨主道:“在那姓段的兵馬指揮使行囊之中,搜出了幾副精鋼的腳鐐手銬,正好用來銬這小子,瞧他還掙不掙得斷。”眾人連聲叫好,有人飛步去取了來,將完顏康手腳都上了雙重鋼銬。


    完顏康手腕劇痛,額上黃豆大的汗珠不住冒出來,但強行忍住,並不呻吟。陸莊主道:“拉他過來。”兩名頭領執住完顏康的手臂,將他拉到榻前。啪啪兩聲,陸莊主給他接好手腕關節,又在他尾脊骨與左胸穴道各點一指。完顏康疼痛漸止,心裏又憤怒,又驚訝,還未開言,陸冠英已命人將他押下監禁。眾寨寨主都退了出去。


    陸莊主轉身對黃蓉與郭靖笑道:“跟少年人好勇鬥狠,有失斯文,倒教兩位笑話了。”黃蓉見他的掌法與點穴功夫全是自己家傳的一路,不禁疑心更盛,笑問:“那是什麽人?他是不是偷了寶莊的東西,累得莊主生氣?”陸莊主嗬嗬大笑,道:“不錯,他們確是搶了大夥兒不少財物。來來來,咱們再看書畫,別讓這小賊掃了清興。”陸冠英退出書房,三人又再觀畫。陸莊主與黃蓉一幅幅的談論山水布局、人物神態,翎毛草蟲如何,花卉鬆石又如何。郭靖自全然不懂。


    中飯過後,陸莊主命兩名莊丁陪同他們去遊覽張公、善卷二洞,那是天下勝景,洞中奇幻莫名,兩人遊到天色全黑,盡興而返。


    晚上臨睡時,郭靖道:“蓉兒,怎麽辦?救不救他?”黃蓉道:“咱們在這兒且再住幾天,我還摸不準那陸莊主的底子。”郭靖道:“他武功跟你門戶很近啊。”黃蓉沉吟道:“奇就奇在這裏,莫非他識得梅超風?”兩人怕隔牆有耳,不敢多談。


    睡到中夜,忽聽得瓦麵上有聲輕響,接著地上嚓的一聲。兩人都和衣而臥,聽得異聲,立即醒覺,同時從床上躍起,輕輕推窗外望,見一個黑影躲在一叢玫瑰之後。那人四下張望,然後躡足向東走去,瞧這般全神提防的模樣,似是闖進莊來的外人。黃蓉本來隻道歸雲莊不過是太湖群雄的總舵,但見了陸莊主的武功後,心知其中必定另有隱秘,決意要探個水落石出,向郭靖招了招手,翻出窗子,悄悄跟在那人身後。


    跟得幾十步,星光下已看清那人是個女子,武功也非甚高,黃蓉加快腳步,逼近前去,那女子臉蛋微側,看清卻是穆念慈。黃蓉心中暗笑:“好啊,救意中人來啦。倒要瞧瞧你用什麽手段。”穆念慈在園中東轉西走,不多時已迷失了方向。


    黃蓉知道依這莊園的方位建置,監人的所在必在離上震下的“噬嗑”之位,《易經》曰:“噬嗑,亨,利用獄。”“象曰:雷電,噬嗑,先王以明罰敕法。”她父親黃藥師精研其理,閑時常與她講解指授。她想這莊園構築雖奇,其實明眼人一看便知,那及得上桃花島中陰陽變化、乾坤倒置的奧妙?在桃花島,禁人的所在反而在幹上兌下的“履”位,取其“履道坦坦,幽人貞吉”之義,更顯主人的氣派。黃蓉心想:“照你這樣走去,一百年也找不到他。”俯身在地下抓了把散泥,見穆念慈正走到歧路,躊躇不決,拈起一粒泥塊向左邊路上擲去,低沉了聲音道:“向這邊走。”閃身躲入旁邊花叢。


    穆念慈大吃一驚,回頭看時,不見人影,當即提刀縱身過去。黃蓉與郭靖的輕身功夫高她甚遠,早已躲起,那能讓她找到?穆念慈正感彷徨,心想:“這人不知是好心壞心,反正我找不到路,姑且照他的指點試試。”便依指點向左,每到歧路,總有小粒泥塊擲明方向,曲曲折折走了好一陣子,忽聽得嗤的一聲,一粒泥塊遠遠飛去,撞在一間小屋窗上,眼前一花,兩個黑影從身邊閃過,倏忽不見。


    穆念慈奔向小屋,見屋前兩名大漢倒在地下,眼睜睜望著自己,手中各執兵刃,卻動彈不得,顯已給人點了穴道。穆念慈心知暗中有高人相助,輕輕推門進去,側耳靜聽,室中果有呼吸之聲。她低聲叫道:“康哥,是你麽?”


    完顏康早在看守人跌倒時驚醒,聽得是穆念慈的聲音,又驚又喜,忙道:“是我。”


    穆念慈大喜,黑暗中辨聲走近,說道:“謝天謝地,果然你在這裏,那可好極了,咱們走罷。”完顏康道:“你可帶得有寶刀寶劍麽?”穆念慈道:“怎麽?”完顏康輕輕一動,手鐐腳銬上發出金鐵碰撞之聲。穆念慈上去一摸,心中大悔,恨恨的道:“那柄削鐵如泥的短劍,我不該給了黃家妹子。”黃蓉與郭靖躲在屋外竊聽兩人說話,她心中暗笑:“等你著急一會,我再把短劍給你。”


    穆念慈甚是焦急,道:“我去盜鐵銬的鑰匙。”完顏康道:“你別去,莊內敵人厲害,你去犯險必然失手,無濟於事。”穆念慈道:“那麽我背你出去。”完顏康道:“他們用鐵鏈將我鎖在柱上,背不走的。”穆念慈急得流下淚來,嗚咽道:“那怎麽辦?”完顏康笑道:“你親親我罷。”穆念慈跺腳道:“人家急得要命,你還鬧著玩。”完顏康悄聲笑道:“誰鬧著玩了?這是正經大事啊。”穆念慈並不理他,苦思相救之計。完顏康道:“你怎知我在這裏?”穆念慈道:“我一路跟著你啊。”完顏康心中感動,道:“你靠在我身上,我跟你說。”穆念慈坐在地下草席上,偎倚在他懷中。


    完顏康道:“我是大金國欽使,諒他們也不敢隨便傷我。隻是我給羈留在此,卻要誤了父王囑咐的軍國大事,這便如何是好?妹子,你幫我去做一件事。”穆念慈道:“什麽?”完顏康道:“你把我項頸裏那顆小金印解下來。”


    穆念慈伸手到他頸中,摸著了小印,將係印的絲帶解開。完顏康道:“這是大金國欽使之印,你拿了趕快到臨安府去,求見宋朝的史彌遠史丞相。”穆念慈道:“史丞相?我一個民間女子,史丞相怎肯接見?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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