郭靖聽他述說這番恩怨,心頭思潮起伏,問道:“大哥,今後你待怎樣?”周伯通笑道:“我跟他耗下去啊,瞧黃老邪長壽呢還是我多活幾年。剛才我跟你說過黃裳的故事,他壽命長過所有的敵人,那便贏了。”郭靖心想這總不是法子,但自己也不知該怎樣出洞離島,又問:“馬道長他們怎不來救你?”周伯通道:“他們多半不知我在此地,就是知道,這島上樹木山石古裏古怪,若非黃老邪有心放人進內,旁人休想能深入桃花島腹地。再說,他們就是來救,我也是不去的,跟黃老邪這場比試還沒了結呢。”


    郭靖和他說了半日話,覺得此人年紀雖然不小,卻滿腔童心,說話天真爛漫,沒半點機心,言談間甚是投緣。隻是思念黃蓉,不知怎樣才找得到她。


    到紅日臨空,啞仆又送飯菜來,用過飯後,周伯通道:“我在桃花島上耗了一十五年,時光可沒白費。我在這洞裏沒事分心,所練的功夫若在別處練,總得二十五年時光。不過一人悶練,雖然自知大有進境,苦在沒人拆招,隻好左手和右手打架。”


    郭靖奇道:“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?”周伯通道:“我假裝右手是黃老邪,左手是老頑童。右手一掌打過去,左手拆開之後還了一拳,就這樣打了起來。”說著當真雙手出招,左攻右守,打得甚是激烈。


    郭靖起初覺得甚是好笑,但看了數招,隻覺得他雙手拳法詭奇奧妙,匪夷所思,不禁怔怔的出了神。天下學武之人,雙手不論揮拳使掌、掄刀動槍,不是攻敵,就是防身,雖雙手用法不同,總是互相配合呼應,但周伯通雙手卻互相攻防拆解,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擊自己另一手的手腕、手背、手掌要害,同時又解開自己另一手攻來的招數,因此上左右雙手的招數截然分開。


    周伯通打了一陣,郭靖忽道:“大哥,你右手這招為什麽不用足了?”周伯通停了手,笑道:“你眼光不差啊,瞧出我這招沒用足,來來來,你來試試。”說著伸出掌來。郭靖伸掌與他相抵。周伯通道:“你小心了,我要將你推向左方。”一言方畢,勁力已發,郭靖先經他說知,預有提防,以降龍十八掌的掌法還了一招,兩人掌力相撞,郭靖退出七八步,隻感手臂酸麻。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這一招我使足了勁,隻不過將你推開,現下我勁不使足,你再試試。”郭靖再與他對上了掌,忽感他掌力陡發陡收,腳下再也站立不穩,向前直跌下去,蓬的一聲,額頭直撞在地下,一骨碌爬起來,怔怔的發呆。


    周伯通笑道:“你懂了麽?”郭靖搖頭道:“不懂!”周伯通道:“這個道理,是我在洞裏苦練十年後忽然參悟出來的。我師哥在日,曾對我說過以虛擊實、以不足勝有餘的妙詣。當日我隻道是道家修心養性之道,聽了也不在意。直到五年之前,才忽然在雙手拆招時豁然貫通。其中精奧之處,隻能意會,我卻也說不明白。我想通之後,還不敢確信,兄弟,你來和我拆招,那是再好沒有。你別怕痛,我再摔你幾交。”眼見郭靖臉有難色,央求道:“好兄弟,我在這裏一十五年,隻盼有人能來跟我拆招試手。幾個月前黃老邪的女兒來和我說話解悶,我正想引她動手,不過她掌力不強,拆起招來不大夠勁,那知第二天她又不來啦。好兄弟,我一定不會摔得你太重。”


    郭靖見他雙手躍躍欲試,臉上一副心癢難搔的模樣,說道:“摔幾交也算不了什麽?”發掌和他拆了幾招,忽覺周伯通的掌力陡虛,一個收勢不及,又一交跌了下去,他左手立即揮出,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個筋鬥,左肩著地,跌得著實疼痛。


    周伯通臉現歉色,說道:“好兄弟,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,我把摔你這一記的手法說給你聽。”郭靖忍痛爬起,走近身去。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老子《道德經》裏有句話道:‘埏埴以為器,當其無,有器之用。鑿戶牖以為室,當其無,有室之用。’這幾句話你懂麽?”


    郭靖也不知那幾句話是怎麽寫,自然不懂,笑著搖頭。


    周伯通順手拿起剛才盛過飯的飯碗,說道:“這隻碗隻因為中間是空的,才有盛飯的功用,倘若它是實心的一塊瓷土,還能裝什麽飯?”郭靖點點頭,心想:“這道理說來很淺,隻是我從沒想到過。”周伯通又道:“建造房屋,開設門窗,隻因為有了四壁中間的空隙,房子才能住人。倘若房屋是實心的,倘若門窗不是有空,磚頭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這麽一大堆,那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。”郭靖又點頭,心中若有所悟。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我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,要旨就在‘空、柔’二字,那就是所謂‘大成若缺,其用不弊。大盈若衝,其用不窮。’”跟著將這四句話的意思解釋了一遍。


    郭靖聽了默默思索。


    周伯通又道:“你師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頂兒尖兒,我雖會得一些全真派的內家功夫,想來還不是他的敵手。隻是外家功夫練到像他那樣,隻怕已到了盡頭,而全真派的武功卻無止境,像我那樣,隻可說是初窺門徑而已。當年我師哥贏得‘武功天下第一’的尊號,決不是碰運氣碰上的,若他今日尚在,加上這十多年的進境,再與東邪、西毒他們比武,決不須再比七日七夜,我瞧半日之間,就能將他們折服了。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王真人武功通玄,兄弟隻恨沒福拜見。洪恩師的降龍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剛,那麽大哥適才摔跌兄弟所用的手法,便是天下之至柔了,不知是不是?”


    周伯通笑道:“對啊,對啊。雖說柔能克剛,但如你的降龍十八掌練到了洪七公那樣,我又克不了你啦。我剛才摔你這一下是這樣的,你小心瞧著。”仔仔細細述說如何出招使勁,如何運用內力。他知郭靖領悟甚慢,教得甚是周到。


    郭靖試了數十遍,仗著已有全真派內功的極佳根柢,慢慢也就懂了。


    周伯通大喜,叫道:“兄弟,你身上倘若不痛了,我再摔你一交。”


    郭靖笑道:“痛是不痛了,但你教我的那手功夫,我卻還沒記住。”凝神思考,默默記憶。周伯通不住催促:“行了,記住了沒有?快點,來!”這般擾亂了他心神,郭靖記得反更慢了,又過一頓飯時分,才把這一招功夫牢牢記住,再陪周伯通拆招,又讓他摔跌一交。這交一跌,忽地明白了那日在歸雲莊掌擊黃藥師,黃藥師並不還手,卻以空勁扭得他手腕脫臼的道理。


    兩人日夜不停,如此這般的拆招過拳。周伯通又將這“空明拳”的十六字訣向他詳加解釋。郭靖是少年人,非睡足不可,若非如此,周伯通就是拚著不睡,也要跟他拆招。郭靖隻摔得全身都是烏青瘀腫,前前後後摔了七八百交,仗著身子硬朗,才咬牙挺住,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來的七十二手“空明拳”,卻也盡數傳了給他。郭靖跟周伯通以空對空,以柔迎柔,再也不會給他摔倒了。郭靖忽然悟到,說道:“我洪恩師教我使那降龍十八掌,必須發力少而留力多,倒也不是一味剛猛。”周伯通道:“是啊,是啊,洪七公的武功剛中有柔,這才厲害。我這‘空明拳’是勝他不了的。”


    兩人研習武功,也不知已過了幾日。郭靖雖朝夕想著黃蓉,但無法相尋,也隻有苦等。幾次想跟著送飯的啞仆前去查探,總是給周伯通叫住。


    這一天用過午飯,周伯通道:“這套空明拳你學全了,以後我也摔你不倒了,咱倆變個法兒玩玩。”郭靖笑道:“好啊,玩什麽?”周伯通道:“咱們玩四個人打架。”郭靖奇道:“四個人?”周伯通道:“一點兒不錯,四個人。我的左手是一人,右手是一人,你的雙手也是兩個人。四個人誰也不幫誰,分成四麵混戰一場,一定有趣得緊。”


    郭靖心中一樂,笑道:“玩是一定好玩的,隻可惜我不會雙手分開來打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道:“待會我來教你。現下咱們先玩三個人相打。”雙手分作兩人,和郭靖拆招比拳。他一人分作二人,每一隻手的功夫,竟不減雙手同使,隻是每當左手逼得郭靖無法抵禦之際,右手必來相救,反之左手亦然。這般以二敵一,郭靖占了上風,他雙手又結了盟,就如三國之際反覆爭鋒一般。


    兩人打了一陣,罷手休息。郭靖覺得很是好玩,又想起黃蓉來,心想倘若蓉兒在此,三個人玩六國大交兵,她必定十分歡喜。周伯通興致勃勃,一等郭靖喘息已定,當即將雙手互搏的功夫教他。


    這門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難了幾分。常言道:“心無二用。”又道:“左手畫方,右手畫圓,則不能成規矩。”這雙手互搏之術卻正是要人心有二用,而研習之時也正是從“左手畫方,右手畫圓”起始。郭靖初練時雙手畫出來的不是同方,就是同圓,又或是方不成方、圓不成圓。苦學良久,不知如何,忽然間領會了訣竅,竟不用心,雙手便能任意各成方圓。心想:“好比吃飯,左手拿碗,右手持筷,兩隻手動作不同,但配合了吃飯。”想通了此節,便明此法大要。


    周伯通甚是喜慰,說道:“你若不是練過我全真派的內功,能一神守內、一神遊外,這雙手各成方圓的功夫那能這般迅速練成?現下你左手打南山拳,右手使越女劍。”這是郭靖自小就由南希仁和韓小瑩傳授的武功,使動時不用費半點心神,但要雙手分使,卻也極難。周伯通為了要跟他玩“四人打架”之戲,甚為心急,盡力教他諸般巧妙訣法。


    過得數日,郭靖已粗會雙手互搏。周伯通大喜,道:“來來,你的右手和我的左手算是一黨,我的右手和你的左手是他們的敵人,雙方來狠狠的打上一架。”


    郭靖正當年少,對這種玩意豈有不喜之理?當下右手與周伯通的左手聯成一氣,跟自己左手及周伯通的右手打了起來。這番搏擊,確是他一生之中不但從未見過、而且也從未聽過。兩人搏擊之際,周伯通又不斷教他如何方能攻得淩厲,怎樣才會守得穩固,周伯通隻是要玩得有趣,郭靖卻學到了一套千古未有之奇的怪功夫。有一日他忽然想到:“倘若兩隻腳也能互搏,我和他二人豈不是能玩八個人打架?”但知此言一出口,勢必後患無窮,終於硬生生的忍住不說。


    又過數日,這天郭靖又與周伯通拆招,這次是分成四人,互相混戰。周伯通高興異常,一麵打,一麵哈哈大笑。郭靖究竟功力尚淺,兩隻手都招架不住,右手一遇險招,左手自然而然的過來救援。周伯通拳法快速之極,郭靖竟無法回複四手互戰之局,周伯通便收起一手不用,又成為郭靖雙手合力對付周伯通的單手,這時他已通悉這套怪拳的拳路,雙手合力,已可與周伯通的左手或右手鬥個旗鼓相當。


    周伯通嗬嗬笑道:“你沒守規矩!”郭靖忽地跳開,呆了半晌,叫道:“大哥,我想到了一件事。”周伯通道:“怎麽?”郭靖道:“你雙手的拳路招數全然不同,豈不是就如有兩個人在各自發招?臨敵之際,使將這套功夫出來,便是以兩對一,這功夫可有用得很啊。雖然內力不能增加一倍,招數上總是占了大大便宜。”


    周伯通洞中長年枯坐,十分無聊,才想出這套雙手互搏的玩意兒,隻求自娛,以遣長日,從未想到這功夫竟有克敵製勝之用,這時得郭靖片言提醒,將這套功夫從頭至尾在心中想了一遍,忽地躍起,竄出洞來,在洞口走來走去,笑聲不絕。


    郭靖見他突然有如中瘋著魔,心中大駭,連問:“大哥,你怎麽了?怎麽了?”


    周伯通不答,隻不住口的大笑,過了一會,才道:“兄弟,我出洞了!我不是要小便,也不是要大便,可是我還是出洞了。”郭靖道:“是啊!”周伯通笑道:“我現下武功已是天下第一,還怕黃藥師怎地?現下隻等他來,我打他個落花流水。”


    郭靖道:“你拿得定能夠勝他?”周伯通道:“我武功仍遜他一籌,但既已練就了這套分身雙擊的功夫,以二敵一,天下沒人再勝得了我。黃藥師、洪七公、歐陽鋒他們武功再強,能打得過兩個老頑童周伯通麽?”郭靖一想不錯,也代他高興。周伯通又道:“兄弟,這分身出擊功夫的精要,你已全然領會,現下隻差火候而已,數年之後,等到練成如你大哥那樣的純熟,你武功便鬥然間增強一倍了。隻可惜內力卻增不到半分,身上內力分在兩手,每隻手還不到一半,這美中不足之處,你不要對他們說,一動上手,就雙手各使不同武功,打得他們頭昏腦脹,來不及體會到其中的缺陷。”兩人談談講講,都喜不自勝。


    以前周伯通隻怕黃藥師來跟自己為難,這時卻盼他快些到來,好用奇法勝他。他眼睜睜的向外望著,極不耐煩,若非知道島上布置奧妙,早已前去尋他了。


    到得晚飯時分,啞仆送來飯菜,周伯通一把拉住他道:“快去叫黃藥師來,我在這等他,叫他試試我的手段!”那啞仆隻是搖頭。


    周伯通說完了話,才恍然大悟,道:“呸!我忘了你又聾又啞!”轉頭向郭靖道:“今晚咱倆要大吃一頓。”伸手揭開食盒。郭靖聞到一陣撲鼻的香氣,與往日菜肴大有不同,過來一看,見兩碟小菜之外另有一大碗冬菰燉雞,正是自己最愛吃的。


    他心中一凜,拿起匙羹舀了一匙湯一嚐,雞湯的鹹淡香味,正與黃蓉所做的一模一樣,知是黃蓉特地為己而做,一顆心不覺突突亂跳,向其他食物仔細瞧去,別無異狀,見食盒中有十多個饅頭,其中一個皮上用指甲刻了個葫蘆模樣。印痕刻得極淡,若不留心,決瞧不出來。郭靖心知這饅頭有異,撿了起來,雙手一拍,分成兩半,中間露出顆蠟丸。郭靖見周伯通和啞仆都未在意,順手放入懷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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