歐陽鋒叫道:“大家把耳朵塞住了,我和黃島主要奏樂。”他隨來的眾人知道這一奏非同小可,臉現驚惶之色,紛撕衣襟,先在耳中緊緊塞住,再在頭上密密層層的包了,隻怕漏進一點聲音入耳。連歐陽克也忙以棉花塞住雙耳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我爹爹吹簫給你聽,給了你多大臉麵,你竟塞起耳朵,太也無禮。來到桃花島上作客,膽敢侮辱主人!”黃藥師道:“這不算無禮。他不敢聽我簫聲,乃有自知之明。先前他早聽過一次了,哈哈。你叔公鐵箏之技妙絕天下,你有多大本事敢聽?那是輕易試得的麽?”從懷裏取出一塊絲帕撕成兩半,把她兩耳掩住了。


    郭靖好奇心起,倒要聽聽歐陽鋒的鐵箏是如何的厲害法,反走近幾步。


    黃藥師向歐陽鋒道:“你的蛇兒不能掩住耳朵。”轉頭向身旁的啞巴老仆打了個手勢,那老仆點點頭,向驅蛇男子的頭腦揮了揮手,要他領下屬避開。那些人巴不得溜之大吉,見歐陽鋒點頭示可,忙驅趕蛇群,隨著啞巴老仆指點的途徑,遠遠退去。


    歐陽鋒道:“兄弟功夫不到之處,請藥兄容讓三分。”盤膝坐在一塊大石之上,閉目運氣片刻,右手五指揮動,鏗鏗鏘鏘的彈了起來。


    秦箏本就聲調淒楚激越,他這西域鐵箏樂音更是淒厲。郭靖不懂音樂,但這箏聲每一音都和他心跳相一致。鐵箏響一聲,他心一跳,箏聲越快,自己心跳也逐漸加劇,隻感胸口怦怦而動,極不舒暢。再聽少時,一顆心似乎要跳出腔子來,鬥然驚覺:“若他箏聲再急,我豈不是要給他引得心跳而死?”急忙坐倒,寧神屏思,運起全真派道家內功,心跳便即趨緩,過不多時,箏聲已不能帶動他心跳。


    隻聽得箏聲漸急,到後來猶如金鼓齊鳴、萬馬奔騰一般,驀地裏柔韻細細,一縷簫聲幽幽的混入了箏音之中,郭靖隻感心中一蕩,臉上發熱,忙又鎮懾心神。鐵箏聲音雖響,始終掩沒不了簫聲,雙聲雜作,音調怪異之極。鐵箏猶似荒山猿啼、深林梟鳴,玉簫恰如春日和歌、深閨私語。一個極盡慘厲淒切,一個卻柔媚宛轉。此高彼低,彼進此退,互不相下。


    黃蓉耳中塞了絲巾,聽不到聲音,一直笑吟吟的望著二人吹奏,看到後來,隻見二人神色鄭重,父親站起身來,邊走邊吹,腳下踏著八卦方位。她知這是父親平日修習上乘內功時所用的姿式,必是對手極為厲害,是以要出全力對付,再看歐陽鋒頭頂猶如蒸籠,一縷縷的熱氣直往上冒,雙手彈箏,兩手衣袖有時鼓風脹大,有時揮出陣陣風聲,看模樣也當是絲毫不敢怠懈。


    郭靖在竹林中聽著二人吹奏,思索這玉簫鐵箏跟武功有什麽幹係,何以這兩般聲音有恁大魔力,引得人心中把持不定?當下凝守心神,不為樂聲所動,然後細辨簫聲箏韻,聽了片刻,隻覺一柔一剛,相互激蕩,或猱進以取勢,或緩退以待敵,正與高手比武一般無異,再想多時,終於明白:“是了,黃島主和歐陽鋒正以上乘內功互相比拚。”想明了此節,閉目聽鬥。


    他原本運氣同時抵禦簫聲箏音,甚感吃力,這時心無所滯,身在局外,靜聽雙方勝敗,樂音與他心靈已不起感應,但覺心中一片空明,諸般細微之處反聽得更加明白。周伯通授了他七十二路“空明拳”,要旨原在“以空而明”四字,若以此拳理與黃藥師、歐陽鋒相鬥,他既內力不如,自難取勝,但若置心局外,卻能因內心澄澈而明解妙詣,常言道:“冷眼旁觀”,他此時則做到了“冷耳旁聽”。他一直不明白自己內力遠遜於周伯通,何以抗禦簫聲之能反較他為強,隻因那晚周伯通身在局中,又因昔年的一段情孽,魔由心生,致為簫聲所乘,郭靖童真無邪,卻不是純由內力高低而決強弱。


    這時郭靖隻聽歐陽鋒初時以雷霆萬鈞之勢要將黃藥師壓倒,簫聲東閃西避,但隻要箏聲中有些微間隙,便立時透了出來。過了一陣,箏音漸緩,簫聲卻愈吹愈回腸蕩氣。郭靖忽地想到周伯通教他背誦的“空明拳”拳訣中的兩句:“剛不可久,柔不可守。”果然甫當玉簫吹到清羽之音,猛然間錚錚之聲大作,鐵箏重振聲威。


    郭靖雖將“空明拳”拳訣讀得爛熟,但他悟性本低,周伯通又不善講解,於其中含義,十成中也懂不了一成,這時聽著兩大高手以樂聲比試,雙方攻拒進退,與他所熟讀的拳訣似有暗合,本來不懂的所在,經兩般樂音數度拚鬥,漸漸明白了其中的一些關竅,不禁歡喜。跟著又隱隱覺得,近來周大哥所授武功訣要,有些句子與此刻耳中所聞的箏韻簫聲似乎也可互通,但訣要深奧,又未經詳細講解,此刻兩般樂音紛至遝來,他一想到訣要句子,心中混亂,知道危機重重,立時撇開,再也不敢將思路帶上去。


    再聽一會,忽覺兩般樂音的消長之勢、攻合之道,卻有許多地方與所習訣要甚不相同,心下疑惑,不明其故。好幾次黃藥師明明已可獲勝,隻要簫聲多幾個轉折,歐陽鋒勢必抵擋不住;而歐陽鋒卻也錯過了不少可乘之機。


    郭靖本來還道雙方互相謙讓,再聽一陣,卻又不像。他資質雖鈍,但兩人反覆吹奏攻拒,聽了小半個時辰下來,也已明白了一些簫箏之聲中攻伐解禦的法門。再聽一會,忽然想起:“依照空明拳拳訣中的道理,他們雙方的攻守之中,好似各有破綻和不足之處,難道周大哥傳我的口訣,竟比黃島主和西毒的武功還要厲害麽?”轉念一想:“一定不對!倘若周大哥武功真的高過黃島主,這一十五年之中他二人已不知拚鬥過多少次,豈能仍給困在岩洞之中?”


    他呆呆的想了良久,隻聽得簫聲越拔越高,隻須再高得少些,歐陽鋒便非敗不可,但至此為極,說什麽也高不上去了,終於大悟,不禁啞然失笑:“我真是蠢得到了家!人力有時而窮,心中所想的事,十九不能做到。我知道一拳打出,如有萬斤之力,敵人必然粉身碎骨,可是我拳上又如何能有萬斤的力道?四師父常說:‘看人挑擔不吃力,自己挑擔壓斷脊。’挑擔尚且如此,何況是這等高深的武功。”


    隻聽得雙方所奏樂聲愈來愈急,已到了短兵相接、白刃肉搏的關頭,再鬥片刻,必將分出高下,正自替黃藥師耽心,突然間遠處海上隱隱傳來一陣長嘯。


    黃藥師和歐陽鋒同時心頭一震,簫聲和箏聲登時都緩了。那嘯聲卻愈來愈近,想是有人乘船近島。歐陽鋒揮手彈箏,錚錚兩下,聲如裂帛,遠處那嘯聲忽地拔高,與他交上了手。過不多時,黃藥師的洞簫也加入戰團,簫聲有時與長嘯爭持,有時又與箏音纏鬥,三般聲音此起彼伏,鬥在一起。郭靖曾與周伯通玩過四人相搏之戲,於這三國交兵的混戰局麵並不生疏,心知必是又有一位武功極高的前輩到了。


    這時發嘯之人已近在身旁樹林之中,嘯聲忽高忽低,時而如虎嘯獅吼,時而如馬嘶驢鳴,或若長風振林,或若微雨濕花,極盡千變萬化之致。簫聲清柔,箏聲淒厲,卻也各呈妙音,絲毫不落下風。三般聲音糾纏在一起,鬥得難解難分。


    郭靖聽到精妙之處,不覺情不自禁的張口高喝:“好啊!”他一聲喝出便即驚覺,待要逃走,突然青影閃動,黃藥師已站在麵前。這時三般樂音齊歇,黃藥師低聲喝道:“好小子,隨我來。”郭靖隻得叫了聲:“黃島主。”硬起頭皮,隨他走入竹亭。


    黃蓉耳中塞了絲巾,並未聽到他這一聲喝采,突然見他進來,驚喜交集,奔上來握住他的雙手,叫道:“靖哥哥,你終於來了……”神情又喜悅,又悲苦,一言未畢,眼淚已流了下來,跟著撲入他的懷中。郭靖伸臂摟住了她。


    歐陽克見到郭靖本已心頭火起,見黃蓉和他這般親熱,更加惱怒,晃身搶前,揮拳向郭靖迎麵猛擊過去,一拳打出,這才喝道:“臭小子,你也來啦!”


    他自忖武功本就高過郭靖,這一拳又帶了三分偷襲之意,突然間攻敵不備,料想必可打得對方目腫鼻裂,出一口心中悶氣。不料郭靖此時身上的功夫,較之在寶應劉氏宗祠中與他比拳時已大不相同,眼見拳到,身子略側,便已避過,跟著左手發“鴻漸於陸”,右手發“亢龍有悔”,雙手各使一招降龍十八掌中的高招。這降龍十八掌掌法之妙,天下無雙,一招已難抵擋,何況他以周伯通雙手互搏,一人化二的奇法分進合擊?以黃藥師、歐陽鋒眼界之寬,腹笥之廣,卻也是從所未見,都不禁一驚。


    歐陽克方覺他左掌按到自己右脅,已知這是降龍十八掌中的厲害家數,隻可讓,不可擋,忙向左急閃,郭靖那一招“亢龍有悔”剛好湊上,蓬的一聲,正擊在他左胸之上,喀喇聲響,打斷了一根肋骨。他當對方掌力及胸之際,已知若以硬碰硬,自己心肺均有為掌力震碎之虞,忙順勢後縱,郭靖右掌之力,再加上他向後飛縱,身子直飛上竹亭,在竹亭頂上踉蹌數步,這才落地,心中羞慚,胸口劇痛,慢慢走回。


    郭靖這下出手,不但東邪西毒齊感詫異,歐陽克驚怒交迸,黃蓉拍手大喜,連他自己也大出意料之外,不知自己武功已然大進,還道歐陽克忽爾疏神,以致給自己打了個措手不及,隻怕他要使厲害殺手反擊,退後兩步,凝神待敵。


    歐陽鋒怒目向他斜視一眼,高聲叫道:“洪老叫化,恭喜你收的好徒兒啊。”


    這時黃蓉早已解下耳上絲巾,聽歐陽鋒這聲呼叫,知是洪七公到了,真是天上送下來的救星,發足向竹林外奔去,大聲叫道:“師父,師父。”


    黃藥師一怔:“怎地蓉兒叫老叫化作師父?”隻見洪七公背負大紅葫蘆,右手拿著竹杖,左手牽著黃蓉的手,笑吟吟的走進竹林。黃藥師與洪七公見過了禮,寒暄數語,便問女兒:“蓉兒,你叫七公作什麽?”黃蓉道:“我拜了七公他老人家為師,事先來不及求你允許。你平日常稱道七公本領高強,為人仁義,女兒聽得多了,料想你必定讚成。爹爹,女兒事先沒請示你,是女兒不對,你別見怪吧!”黃藥師大喜,向洪七公道:“七兄青眼有加,兄弟感激不盡,隻小女胡鬧頑皮,還盼七兄多加管教。”說著深深一揖。


    洪七公聽黃蓉說她父親平日常稱道自己,也甚高興,笑道:“藥兄獨創武學,博大精深,這小妮子一輩子也學不了,又怎用得著我來多事?不瞞你說,我收她為徒,其誌在於吃白食,騙她時時燒些好菜給我吃,你也不用謝我。”說著兩人相對大笑。


    黃蓉指著歐陽克道:“爹爹,這壞人欺侮我,若不是七公他老人家瞧在你的麵上出手相救,你早見不到蓉兒啦。”黃藥師斥道:“胡說八道!好端端的他怎會欺侮你?”


    黃蓉道:“爹爹你不信,我來問他。”轉頭向著歐陽克道:“你先罰個誓,若是回答我爹爹的問話中有半句謊言,日後便給你叔叔所養的怪蛇咬死。”她此言一出,歐陽鋒與歐陽克立即臉色大變。


    原來歐陽鋒杖頭鐵蓋如以機括掀開,現出兩個小洞,洞中各有一條小毒蛇爬出,蜿蜒遊動,可用以攻敵。這兩條小蛇是花了十多年的功夫養育而成,以數種最毒之蛇相互雜交,才產下這兩條毒中之毒的怪蛇下來。歐陽鋒懲罰手下叛徒或強敵對頭,常使杖頭的怪蛇咬他一口,遭咬之人渾身奇癢難當,不久斃命。歐陽鋒雖有解藥,但蛇毒入體之後,縱然服藥救得性命,也不免受苦百端,武功大失。黃蓉見歐陽克驅趕蛇群,料想歐陽鋒親自所養的毒蛇一定更加怪異厲害,順口一句,恰正說到西毒叔侄最犯忌之事。


    歐陽克道:“嶽父大人問話,我焉敢打誑。”黃蓉啐道:“你再胡言亂語,我先打你老大幾個耳括子。我問你,我跟你在燕京趙王府中見過麵,是不是?”


    歐陽克肋骨折斷,胸口又中了她的金針,疼痛難當,隻是要強好勝,拚命運內功忍住,不說話時還可運氣強行抵擋,剛才說了那兩句話,已痛得額頭冷汗直冒,聽黃蓉又問,再也不敢開口回答,隻得點頭。


    黃蓉又道:“那時你與沙通天、彭連虎、梁子翁、靈智和尚他們聯了手來打我一個人,是不是?”歐陽克待要分辯,說明並非自己約了這許多好手來欺侮她,但隻說了一句:“我……我不是和他們聯手……”胸口已痛得不能再吐一字。


    黃蓉道:“好罷,我也不用你答話,你聽了我的問話,隻須點頭或搖頭便是。我問你:沙通天、彭連虎、梁子翁、靈智和尚這幹人都跟我作對,是不是?”歐陽克點了點頭。黃蓉道:“他們都想抓住我,都沒能成功,後來你就出手了,是不是?”歐陽克隻得又點了點頭。黃蓉又道:“那時我在趙王府的大廳之中,並沒誰來幫我,孤另另的好不可憐。我爹爹又不知道,沒來救我,是不是?”歐陽克明知她是要激起父親憐惜之情,因而對他厭恨,但事實確是如此,難以抵賴,隻得又再點頭。


    黃蓉牽著父親的手,說道:“爹,你瞧,你一點也不可憐蓉兒,要是媽媽還在,你一定不會這樣待我……”黃藥師聽她提到過世的愛妻,心中一酸,伸出左手摟住了她。


    歐陽鋒見形勢不對,接口道:“黃姑娘,這許多成名的武林人物要留住你,但你身有家傳的絕世武藝,他們都奈何你不得,是不是?”黃蓉笑著點頭。黃藥師聽歐陽鋒讚她家傳武功,微微一笑。歐陽鋒轉頭說道:“藥兄,舍侄見了令愛如此身手,傾倒不已,這才飛鴿傳書,一站接一站的將訊息自中原傳到白駝山,求兄弟萬裏迢迢的趕到桃花島親來相求,以附婚姻。兄弟雖然不肖,但要令我這般馬不停蹄的兼程趕來,當世除了藥兄而外,也沒第二人了。”黃藥師笑道:“有勞大駕,可不敢當。”想到歐陽鋒以如此身分,竟遠道來見,卻也不禁得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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